“怎么办?弥月姐姐,怎么办?”
一遍又一遍,她在脑海里问着弥月。
弥月不语。
半年多来,能想的办法,她都已经想尽了。
人生在世,除非得天独厚的身具灵根,得到仙法踏入修真之途,不然,人终归都是有一死的。即便是当初她,就算得到父亲赐予数不清用不尽的各类延年益寿的丹药,若非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空间的器灵,她也是难逃一死的。更不提柳氏之前中毒甚深,本就是从鬼门关上给拉了回来的,后来又忧思过度,到如今,已然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力,便是“生命之水”再逆天,也无法无中生有的创造生命力了。
迟迟得不到回应,锦绣终于慢慢的绝望了。她紧紧搂住祖母,将头埋在她消瘦的颈窝,不声不响的听着她艰难缓慢的叮嘱,乖巧的答应她提出的所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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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遥遥,终有尽头。
马车驶进余氏老宅的时候,柳氏也进入了弥留之际,几次张嘴,却都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锦绣狠狠的擦去眼角脸上残留的泪痕,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房里,守在她的身边,眼睁睁的看着她慢慢的闭上了不舍的眼睛。至始至终,面上都保持着她最喜欢的笑容,再没有流过一滴泪。
昭告她离世的鞭炮声在大门外响起的时候,她起身亲手为她擦洗身子,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而后抬到正堂灵床上安放。
刚布置好灵堂,就有余氏旁支族人和街坊邻居等闻讯前来吊唁,锦绣跪地一一磕了头,声泪俱下的言明祖父父兄皆远在长安,自己乃是年幼之女,不堪大用,只得将祖母的丧事礼仪等事拜托给族人长辈们,请大家多多的帮扶。而后又命人取出银钱来,一一交付下去。
待大家都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的时候,她便只身返回灵堂,默默的跪在祖母灵前。
带着御医行色匆匆从长安赶回川蜀的余家三爷余瑞琛和二少爷余元宸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充满了哀色却又十足喧嚣热闹的场景。
一别两年有余,便是做梦,他们也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竟会是一场丧礼。
余瑞琛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母亲去世的哀伤,而是一种不能言之于口的懊恼。经历过给老太太守孝的三年凄清生活,重返朝堂才不过短短的两年,他还没有享受够那种权势在手的生活,而且眼看着马上就会有一次再次提升的机会,竟然就又要因为丁忧守孝而失之交臂,着实让他有一种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却又要吐出来让给别人吃的憋屈感。
看向跪在灵前的锦绣的目光中,顿时就带上几许煞气。
若当年她安分守己的呆在余家老宅,不去安平大长公主的云雾山庄玩耍,就不会误闯进云雾山里去;若她不闯进云雾山,母亲也不会坚持要留在川蜀寻找等待她归来;若是不留在川蜀,即便母亲身体不爽,在长安城也能够及时的请到太医医治调养,也不会熬到油尽灯枯,等不及他们带着太医回来,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想到此,他甚至来不及为母哭灵,便扬起手来大声喝骂着朝锦绣扑了过去,“你这个不孝的逆女,都是你害死了你祖母,我打死你这个不孝不洁之女。”骂声落下的同时,“啪”的一声,巴掌也落在了锦绣本就苍白无色的面上。
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的锦绣双膝早已失去了知觉,余瑞琛这一巴掌又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哪里承受得起,当即就被扇倒在地,脑袋眩晕不止,耳旁一阵嗡鸣,嘴里也涌起一股苦涩咸腥的味道。
余瑞琛还觉不够,一边抬脚朝被扇得趴在地上的锦绣踹去,一边吐出一串串的恶毒言辞,丝毫不在意被拳脚和恶毒言辞加诸在身的是他嫡嫡亲的女儿。只是锦绣耳畔依旧嗡鸣不止,根本听不清他在骂什么,只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踢打,疼痛从肌肤传至內腑,然后到达心底深处。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前来帮忙的族人邻居,包括余元宸在内,全部都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看着斯斯文文,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的余瑞琛竟会在自己母亲的灵前,对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如此肆意谩骂和拳打脚踢。待他们反应过来慌忙阻止劝服之时,锦绣早挨了好几脚,薄薄的麻衣和孝帕上,已然染上斑斑血痕,人也早就软趴趴的昏了过去。
一直伺候在旁的李妈妈心疼坏了,手足无措的扑过去将锦绣扶起来。只见她双目紧闭,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只挨了一巴掌的左脸透出森然指痕,还有嘴角蜿蜒的血迹叫人触目惊心。
“快,快请大夫……”李妈妈颤声大喊道,夫人离世之前,最心疼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心心念念的小孙女儿,到死都还顾虑着她以后日子艰难。若是叫她晓得她不过才刚咽气,三爷就如此对小姐,怕是真的要死不瞑目了。一时之间,李妈妈连自己的身份都顾不得了,冲着被众人强拉到一边劝服,却还依旧骂骂咧咧不止的余瑞琛就吼道:“夫人身患重疾已近一年,奴婢们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往长安送,三爷也没想着来夫人床前尽哪怕一日的孝。小姐云雾山遇险,菩萨保佑,叫燕王殿下找到了她,平安归来之后就一直伺候着夫人,半年时间来更是访遍了川蜀的名医,还亲自试药,日日尽孝床前,好容易才叫夫人多活了这些日子,只盼着你们能尽早回来,能让夫人见上你们最后一面。可惜到头来,却也还是谁都没有等到,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书信都没有收到,三爷既然早忘了川蜀老宅还有这么个老母亲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唯一给夫人送终的小姐不孝?”
这样的指责,何其的狠辣,简直可谓是直接说整个余家儿孙,除了锦绣之外,都是不孝子孙了。
余瑞琛还要做官,余元宸还要科举,父子二人都承担不起这样的名声,闻言当即怒目圆瞪,大声喝骂,言语之间将所有的责任全然推到锦绣的失踪上,并叫嚷要将李妈妈这不敬主子的奴仆拉出去杖毙了。帮忙的余氏族人和街坊邻居们哪里料得到不过一场寻常的丧礼,竟会出现此等情状,不由得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一时间,本来悲戚静谧的灵堂竟是宛如菜市般杂乱喧嚣起来。
“咳咳……”就在这时,昏迷过去的锦绣呛咳着醒转过来。她的面上,全然没了之前的悲伤,独独剩下冰冷的寒意,一双盈盈的眸子,竟好似两支尖锐的箭,直直射向余瑞琛父子。如芒在背的感觉叫他们的谩骂声顿时一噎,反应过来之后却更加恼羞成怒。
却不等他们发作起来,锦绣已收回目光,幽幽的道:“锦绣身上流着父亲的血,父亲想打想骂自是由得父亲的,只李妈妈是祖母生前最信任爱重的人,她不过才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将之送去继续服侍祖母跟前么?锦绣是舍不得的,比起父亲来,锦绣确然不孝之极。”
这话不可谓不讽刺,憋得余瑞琛面目通红,却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母亲病倒在床,作为长子,他却没能尽孝在床,好容易赶回来了,却连个头都没磕,就在灵堂里闹了起来。这样的作为,怕是谁见到了,都要鄙视议论的。感觉到灵堂里旁的人火辣辣打量他的眼神中泛出的不屑,他真是有种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让他钻进去躲起来念头。
这个时候,他真有些后悔了起来,就算要发作,他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等着大家都散了,他以父之名,想要如何处置锦绣,不都全部由得他么?如今这般闹开来,锦绣和李妈妈若再是出点什么事情,他的不孝不悌之名必定会被坐实,到时候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被逼到如此境地,对于半点颜面也不给他留的锦绣,他是更加的厌恶和憎恨了。
难道是他上辈子作孽太多吗?上天才送来这么个女儿,来向他讨债来了。
第144章 [VIP]
何止是余瑞琛上辈子作孽太多, 才引来锦绣这个一直打着颠覆余家的主意的复仇之女来呢!分明就是整个余家的男人们骨子里流着的,就全都是冰冷无情的血液,为了所谓的权势和地位, 他们简直可以说是六亲不认。什么女儿, 什么母亲, 对于他们而言,如果于仕途利益没有半分好处, 就全都要被抛之脑后。
可惜上天有德,不管善恶, 终究都是要一一还报回去的。锦绣幸运的得了这一次重回人间的机会,可不就是要向他们讨前世的债来了么?
九岁重生到如今已经年满十五, 近六年的时光里,若非有祖母柳氏这根定海神针的存在,余家大房这些所谓的亲人们,还能够如现在般舒适惬意的活着吗?且去看看二房诸人的下场,再来对比自身吧!
一个人的心就是再硬再狠,也有其柔软的一部分。锦绣的柔软, 便在于疼爱她的老祖母, 怎么说余家大房一脉都是她嫡亲的儿孙,身上都流着她的血液, 看在她的情分上,锦绣再多的恨,也只能暗暗地压制住,顶多是对他们不予理睬罢了, 却并未像对付二房的人那样, 或明或暗的施以各种算计。
可惜的是, 柳氏的庇护和她余锦绣的隐忍, 却根本换不来这些所谓亲人们丝毫的心软。冷血无情这样的言辞用来形容余家的众男儿,果然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从祖母日夜期盼等待着,也没有等到他们,只得带着深切的失望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开始,余家人在她心中,就已经彻底的由亲人成为仇人。
而如今他们姗姗来迟,不但没有半点懊悔悲伤之色,还对着失去唯一亲人的她施加以暴力和侮辱。
锦绣心中那些原本被祖母的爱掩盖下去的仇恨之火,终于开始熊熊的燃烧起来了。
祖母素来喜欢热闹,地下太过阴冷孤独,她肯定会觉得不适应、不喜欢的。既然她临死都那般的期盼和舍不下她的子孙们,那她就慢慢的想法儿,把他们通通都送过去,让他们全部到地下去,热热闹闹的陪伴着她。
想必如此,她定然是欢喜的。
想到这些,锦绣被踢打得渗出血丝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灿若星辰般的光辉。整个人都好似魔怔了般,带血的嘴角也渐渐向上勾起,露出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来。
这样的笑容,无端端的叫人打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凉意,整个灵堂里好像突然就变得阴冷了起来。站得最近,将锦绣所有的表情全都收入眼底的余瑞琛更是惊骇的往后猛退了两步,哑然的张大了嘴,原本那些滔滔不绝,完全不带重复的的谩骂之语,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恶鬼临世般的冷煞之意,犹如千年寒冰,一瞬间就刺入骨髓,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那个幼时总爱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唤着“爹爹,爹爹”的可爱女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成了这等模样,只这么被她看一眼,他竟会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战栗的感觉?
若非为人父的尊严容不得他求饶,此时此刻,恐怕他真的会忍不住跪地伏拜了。
便是对着御极天下的圣人的怒气时,他都从没有过这种想要臣服的感觉。
这个即便是满身血痕,狼狈的趴在地上,却依然也掩饰不住其凛凛威风的少女,真的是他印象当中那个文雅娇柔的女儿吗?
余瑞琛看向锦绣的目光里,不由得就带上了几分怀疑之色。
此时的锦绣却完全不再理会他,旁若无人的硬撑着爬起来,强撑着挺起脊背,颤抖着的手抬起来,轻轻抹掉脸上的血痕,整理好散乱的头发和衣裳。然后起身扶正了翻到在地的火盆,将散落一地、甚至于有些还沾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的草纸一一收拢成一堆,这才继续跪在灵前,拣出两张草纸,在棺前燃烧着的白蜡上点燃,轻轻地放到火盆里,然后一张一张,将它们都投放了进去。
带着淡淡血腥味的烟雾笼罩中,她默默的看着火苗彻底的湮灭了所有的痕迹,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哀伤,一如余瑞琛父子回来之前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一场暴打和谩骂,全部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不过是大家的一场幻觉罢了。
然而在场目睹了一切的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事,必定会在在这对父女之间,划开一条深深的鸿沟,再难跨越。或许在不久后的将来,就会如同暴雨中轰然决堤的河流,带来一场不知后果不可预测的巨大灾难。
可惜这个时候的余瑞琛完全不知道,他眼中那个柔弱无依,如今又失去祖母庇护,只能够任由他这个当父亲的随意处置的女儿,早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他如今的轻视和赤裸裸的算计,他今日对他逝去的母亲的埋怨和不在意,彻底的将他自己和整个的余家,拖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也是在灾难突然临头时他才看清楚,女儿柔弱的面具之下,隐藏着的,竟然是一副六亲不认的冷漠狠辣心肠。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余家人骨子里深埋着的自私和狠毒,不单单体现在余家男儿的身上,余家女儿亦是不逞多让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暂且不提。
他们现在面临着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关于柳氏的丧礼的各种事宜。
原本余瑞琛并未想到自己的母亲会这么早早的离开人间,从长安赶回川蜀,为了能够早去早回,一路上都是轻车简行。随身携带的,除了圣人赏赐和自家搜罗的一些补身药材之外,几乎就带了些银钱和个人物品而已。他们原本的打算是这次回来就要将她们祖孙二人一起接回长安,所以即便一封封催促的家书告诉他们柳氏的身体状况,他们也未曾放在心上,因而就连柳氏出嫁时娘家配送,早年她病体沉疴之时又抬出来刷油上色的寿材都没有运回,更不提别的陪葬物品了。
这年头的女儿家出嫁,娘家从吃穿住用到生老病死所需都东西,都会在嫁妆里一一备齐,当年定国侯柳家为嫡长女准备的嫁妆,其丰厚程度一度成为长安城市井间最大的谈资,即便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都还有人时不时感叹几句,其中最常被提及的,就有那一口精雕细琢的上好楠木寿材。
可那叫人津津乐道的寿材和陪葬用品等物,此刻都还全部存放在长安城相府和悦轩的小库房里。此刻事到临头,又要上哪里去找与之相媲美的呢?
祖母风光了一辈子,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晚年过得如此凄凉,就为着这一点,锦绣怎么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让祖母屈就于临时买来的次等寿材中。
父女俩就为这个,差点又在吊唁的族人亲友面前大吵一架。
好在余瑞琛盛怒过后,总算恢复了往日的精明,知道自己之前所做之事的不妥。
他还年轻,还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树,这样就不能背着个不孝不慈的名声回长安。所以尽管被锦绣尖刻的言辞气的双眼通红,也没再做出打骂一心想要为祖母尽孝的女儿的事情来。
然而川蜀本就不比长安繁华,而且上好的寿材都是要经过数年雕琢,便是在繁华的长安城里也不是随便就可以买到的,更何况如今是在川蜀之地?
最后无奈之下,锦绣听从弥月的建议,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的离开余家老宅,前往云雾山。
云雾山被浓厚的雾气笼罩数百年,因其“吃人”的恐怖名声,几乎无人敢入,里面上好的木料可谓是比比皆是。锦绣在弥月的指引下,不过是大概的转了转,便寻到了不少上好的木料,砍伐下来放在空间里,弥月控制着空间之力,将之处理打磨好。然后再请了安平大长公主留在云雾山庄里的下人谎称山庄里存的木料运回成都城里,找了数位好木匠细细雕琢出来,总算是赶在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前做好,又挑了存在空间里的各色器物等作为陪葬,好叫柳氏得以风风光光的入葬余氏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