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余氏一族的规矩,是要在除服礼这一天,将往生之人生前的所有功绩往族谱里增添,以供后人瞻仰崇敬。此事乃是关系到祖母此生最后的体面,锦绣早几日就开始惦记着了。原本她还担心以余瑞琛整日沉迷在醉生梦死中的状态,会对此事敷衍了事,直到打听到他突然振作起来,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半点也未曾怠慢之后,她才算是放下心来,继续在这里住着,等待除服礼的到来。
若不然她早就启程回去亲自操持起来了。因此就算今日无人来接,她也是准备回去的。可她没想到听闻有人来接,收拾妥当候在茅屋外面等来的不是那辆专属于她的华盖马车,却是一头老牛拉着的破车。
那牛已经老到浑身的毛都秃完了,走动起来没两步,就得停下来呼呼的大喘气。后面拉着的那辆破车更是离谱,没有车篷的木板车也就罢了,可连搭在两个木轮上车板子,都破了好几个大洞,若真坐上去,指不定一个颠簸,人就得漏到地上去了。
锦绣这十几年,不说锦衣玉食、金玉堆砌,可她好歹也是余氏嫡系长房嫡出的姑娘,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便是这两年住在茅屋里守孝,身边好歹还有个妈妈和丫鬟伺候着呢。这等破车别说是她这个小姐了,便是府里倒夜香的下等仆从,也从没坐过吧!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给搜罗了出来的?
更离谱的是,跟在牛车后面的,却是两匹洗刷的油光水滑的大宛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青鼬马车。
两辆对比明显的车子在茅屋前停下,青鼬马车的车帘从里面被掀开,露出个看起来十七八岁,小厮打扮的男子,赫然就是前些年才升任余瑞琛贴身小厮,余府大管家的小儿子同福。
同福钻出马车,也不下车,就居高临下的垂首瞥了锦绣主仆几个一眼,轻蔑的说道:“明儿个就是老夫人的除服礼了,老爷派了我来接小姐,小姐请上车吧!”说话的时候,随意的抬起手指了指牛车。然后也不等锦绣她们反应,转身就要退回马车里去。
“放肆。”李妈妈见状,气得火冒三丈,当下就呵斥道,“见了小姐尽然如此无礼,你爹就是这样教你伺候主子的吗?”
余府大管家余寿与李妈妈可是老熟人,她自幼服侍柳氏,陪嫁到余家之后,所嫁之人,就是如今这位大管家余寿的结拜兄弟。二人同为余家家生奴才,李妈妈的男人比余寿年长个七八岁,当年曾在他差点被继母弄死的时候救过他的命,后来才又机会认作兄弟。这些年虽然她男人不在了,余寿也是将她当成亲嫂子来尊敬着的。
同福乃是余寿三十多近四十岁时得的小儿子,见救命恩人兼义兄无后,还曾提议要将之过继给李妈妈做儿子,无奈因为李妈妈婆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她不得不拒绝了。可那些年也将同福看做亲子,呵护有加的,甚至于不少柳氏赐给她的好物件,她都给了他。那个时候余寿还不是大管家,得了府中采买上的差使,还是因为靠着李妈妈。直到前些年同福渐渐大了,不好往后宅来,而余家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李妈妈伺候主子都来不及,才慢慢的与之疏远开来。
却不想多年后再见面,余寿成了府里新的大管家,此子也摇身一变,在三爷身边做了小厮,却完全不念当年她对他们的提拔,竟然还如此怠慢欺辱她的小姐。
李妈妈的心里,那可真是怒火滔天。
她这一生对柳氏忠心耿耿,柳氏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她其实早就已经下了决心要追随而去的。若非柳氏临去之前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死了也放心不下锦绣,希望她能够留在锦绣身边多加看顾,恐怕她早在柳氏离世时就殉葬了。如今她守着柳氏的遗命,跟在锦绣身边,一心一意的照顾她,保护她。就算发现她有时候无缘无故的消失,后来又突如其来的出现,也没有露出半分不妥来,反而时常给她打起掩护。当初若非她帮忙,锦绣也没那么容易将祖母和自己身边的老仆们都安排出去,也没那么容易将两人的体己都收进空间里。现在的锦绣,在她心中已然堪比当初的柳氏,她又岂容得下旁人如此欺辱怠慢她?
然而此时不比往日,柳氏已逝,再不是当初丞相大人挚爱的夫人,可以权倾余氏后宅,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而她这个贴身伺候的妈妈,亦不再是当初那个主母身边最为得力,府中上下都要敬畏巴结的管事妈妈了,又哪里还有当年的体面呢?
同福的父亲如今是府里的大管家,这些年更是深受丞相大人的信任,将府中大半的事情都交给他做主,早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着夫人身边的得力妈妈才能领上采买这等肥差的普通下人了。而同福自己也同样是余瑞琛身边最为得势之人,连余家唯一的嫡出小姐锦绣都不看在眼里,又如何能畏惧她这个过期的管事妈妈?
听得李妈妈如此呵斥,当下就不管不顾的闹将了起来,言语间什么脏的烂的都毫不忌讳,极尽侮辱之能事,简直可谓是嚣张到了极点。
李妈妈气的眼前发晕,太阳穴也一鼓一鼓的剧烈跳动,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
她自幼跟在柳氏身边,受的是大家教育,何曾听过这样粗俗的污秽之语,想要反驳对骂,也不知道该从何骂起。
相对于李妈妈的气急攻心,锦绣本人除了初见到牛车时的愕然之外,倒是没多少愤怒的感觉。早在当日愤而火烧老宅,到此结庐而居开始,又或者早在当年她不顾名节叫破叔祖做下的丑事开始,就已经料到迟早会有今日的状况出现了。
一个家族里,下人们对待主子的态度,绝大的程度上都是取决于当家人的态度。上辈子她做乖巧的余家女儿,一切事由完全听从长辈安排,所以余家从上到下对她都不错,下人们自然不敢怠慢,长安城里才会她乃余家明珠,被当家男人们捧在手心儿里疼爱的传言。
这辈子她从一开始就不肯听从安排,还或明或暗的做下许多对余家不利的事情,并且也不怎么掩饰自己的行径,余家人基本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不管是余丞相,还是余瑞琛等人,对锦绣自然都心存着些许的不虞。早前还有祖母柳氏撑着,她好歹也在府中有些个威信,下人们不敢太多造次。如今唯一会给她撑腰的人都不在了,下人们见风使舵,踩她,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她没料到自家那位以聪明自居的父亲,身边的下人竟然如此蠢笨,竟连他的心思都猜不准,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她没脸,倒是成全了她。
今日里,他若不亲自上门迎接,看她回不回去。
想必祖母泉下有知,见她作此决定,也不会怪罪于她的。
因而,她也不做声,只使了眼色给白雾,二人一同上前将李妈妈扶住,返回到茅庐中去了。
李妈妈年纪比祖母也差不离,这两年又因为忧虑伤心和忙碌,身体每况愈下。若非前些日子弥月及时提醒,锦绣趁机在她的食物和水中加入灵泉水,今儿受了这番恶气,恐怕真的要爆了血管,一命呜呼了。
好在锦绣现在也不缺“生命之水”,兑上一滴给她服用了,与她的身体也有莫大的好处。她身边能信任的人不多,如李妈妈这种经验丰富又忠心耿耿的,更是少有,她如今,可是离不得她的。
同福见锦绣避退,心下高兴极了。
相府小姐又如何?不得主子喜欢,在他这个下人面前,也半点脸面都没有。被他如此折辱,却连脾气都不敢发,这样的小姐,对老爷和余家来说,那可真真是半点用都没有。
待的回了长安城,她往后的日子,恐怕更是艰难了。要想过上好日子,指不定还得倒过来巴结他的父亲才行呢!
此时意气风发的他尚且忘了,余瑞琛今日派了他出来,可不是为了折辱锦绣,反而是要迎她返家的。妻子与妹妹皆不在川蜀,母亲除服礼上原该儿媳或女儿应尽的义务,可全得托在锦绣身上呢!荒唐了两年了,就算再不在乎这巴蜀愚民怎么看他,最后这临门一脚,他也还是想做的圆圆满满的。
至少,也要风风光光的回长安吧!
是的,如今在余瑞琛心中,什么都比不上回长安重要。同福在此横生枝节,耽误了锦绣返家,就是耽误了除服礼,耽误了除服礼,可不就是耽误了他们回长安嘛!因而同福此行不但讨不得好,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不,余瑞琛在老宅久候锦绣不至,发起脾气来,正要狂骂锦绣不识好歹时,恰有人前去禀报,说了同福如何折辱锦绣,锦绣又如何返回茅屋,再不出现的事情。直气的他一边大吼“贱奴放肆”,一边忙不迭的叫人准备车马,亲自来迎。这犟丫头的脾气,这两年他可是领教了个彻底,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是真不敢节外生枝,误了回程的好日子。
已经被余瑞琛当作绊脚石的同福尚且还未意识到自己办砸了差使,还在有人闻讯前来围观的情况下,冲着茅屋大声的冷嘲热讽呢!
第147章 [VIP]
能够被余瑞琛这个妥妥的余家下一代家主放在身边伺候, 地位完全凌驾于其他长随小厮之上,其父又是相爷委以重任之心腹,几乎掌控着丞相府内外数百下人的命运, 同福在府里的待遇, 比之公子小姐们也无有不及, 心理膨胀,为人嚣张一些也算是合乎其理的。
然而有那样一个骨子里都刻着钻营的父亲时常对他耳提面命, 暗中授以各种机密内-幕之事,俨然是一副在培养相府大管家接班人的架势, 同福外在表现出来的性格即使是再膨胀再嚣张,内里也绝不可能是个连形势什么都看不清的傻子。
之前见自家主子对锦绣这个唯一的嫡女不单单是无视, 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难掩的深痛恶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憎恨,他自然是不会将之看在眼里的。
况且锦绣对其祖母的重视和孝顺,只从这近三年以来的结庐而居,墓地守孝的行为就已经表现的淋漓尽致了。既然她如此的孝顺夫人,那么碍于不想耽误除服礼, 借此机会让她受再多再大的委屈, 她也得通通都给他全部咽回去。是以斟酌之下,他才敢做出如此仗势欺人之事, 目的自然是为自家主子出出这近三年来的窝火,当然,昭示昭示他同福在相府、在余家还有在主子面前的地位,也是顺便嘛!
可惜事与愿违, 他的刁难和侮辱, 锦绣的确感觉到了, 可根本没来得及让她好好品味品味, 他也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胜利的果实,就因为一个老虔婆,完全的失效了。她们主仆几个就那么默默的退回到茅屋中,任他在外面如何的讽刺挑拨,使尽浑身解数,愣是闭门不出,完全不接招。
他就像一个完全不懂表演,不知道怎么讨观众喜欢的蹩脚小丑,费劲所有心思和气力,别人却只当看不见他,华丽丽的无视了。
那种憋屈和愤怒感,让他原本不知道消散到哪里去了的理智,终于慢慢的回来了。
他也终于想起来,当时自家主子给的任务是要他来将小姐接回去,而不是他自以为是的故作聪明,妄加揣测主子的意图,并借此作势拿捏,妄图为主子出气,却是完全没领会到主子真正的意图,差点将事情给搞砸了。
心下顿时就懊悔了起来,忙不迭的凑到茅屋门口,放软姿态,想要道歉恳求,以期完成自己的任务。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他期期艾艾的哀求还未出口,听到消息的余瑞琛已经快马加鞭的赶到。看到小小的茅屋门扉紧闭,他的贴身小厮正凑到茅屋门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也正兴致勃勃的嘀嘀咕咕,言语间议论评价不断。
不孝之子、不慈之父的名声,由今日这一事,总算是死死的钉在了他的背上。
女儿结庐守孝,孝女美名传扬天下,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恰巧成为了衬托她的反面教材,完全的被贬到了尘埃里去。
想到将来这些事情可能会传扬回长安城里,那时候,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他,恐怕是连门不都不敢出,又还有何等面目再立身朝堂,为官做宰?
余瑞琛本就气红了的眼睛,想到这些之后,几乎都要喷出熊熊烈火来。翻身下马,颤抖着手扬起马鞭,冲着忙不迭走过来请罪的同福就是一顿狠抽。
茅屋外传来的鬼哭狼嚎,锦绣只撇了撇嘴角,根本没半点其他反应。不管今儿这出戏码到底是不是出自于余瑞琛的授意,他们主仆二人此刻又是否是在演双簧戏,都于她无干。
反正余家于她,早从祖母离世那日开始,就只剩下仇恨了。
现今祖母的孝也守完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长安去做官,享受属于他相府长公子的风光生活,作为一个好闺女,她又怎么能够不成全他呢?
毕竟她想要的有些东西,若是不回到长安去,也一样得不到,不是么?
听着外面吵得闹哄哄的,看着锦绣愈加显得阴沉的面色,白雾心里有些惊慌,踌躇的喊道:“小姐。”
锦绣抬头,安抚的冲她笑了笑,轻声问道:“李妈妈好些了么?”
“喝了小姐给的药,已经好多了。只是……”白雾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李妈妈年纪到底大了些,又跟夫人感情深,今天闹成这样,怕是会影响到除服礼,她……”后面的话着实有些指责之意,想想此事并非小姐的错,她们其实也不忍小姐受委屈,到底还是顿住,没有接着再说下去。
然而到底是主仆多年,彼此间也曾心意相通,白雾言语间想表达的意思,话虽未尽,其中的意思,锦绣却已是全然明了于心了。
“放心,我与李妈妈一样看重祖母的除服礼,只待父亲停手开口,我定然不会推辞。今日咱们回去,也只为祖母,不论其他。”所有的恩怨情仇,只待回到长安城之后,再行清算不迟。
白雾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担忧,强迫自己放轻松下来。
她家小姐这两年变化着实有些太大,便是如她这般自幼随着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绝大多数的时候,也是完全看不透她心底的想法的。
如同今日这事儿,换做以前的小姐,就算受了侮辱,为着夫人除服礼的顺利举行,也肯定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咬着牙关给忍了。可她如今偏偏是反其道而行,好似对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一样,偏偏事到如今,却又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惊讶之余,白雾心里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担忧。
也许是因为她不够聪明,四白大丫鬟中,她年龄最小,也最愚笨。当年在长安,小姐就只娇养着她,更信任和重用的是三位姐姐。可惜最得小姐看重的白霜背叛,白露白霏两位姐姐又在小姐从云雾山回来之后打发出去嫁了人,如今跟崔妈妈和苏妈妈一样,不知道被小姐安排出去做什么了,身边最后也就只剩下她和李妈妈两个人了。
小姐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祖母,变成个爹不亲娘不爱,兄弟们又只当她不存在的小可怜,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又怎么能够不变呢?
这一切的重担和枷锁全部沉甸甸的压在她肩上,不过才短短几年,就生生的将一个娇宠多年的大家闺秀,逼成了如今这般古井无波的样子。
到现在,就是三爷身边的一个奴才,都敢如此的作践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