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陛下多年的布置和计划,余家当以谋逆被问罪,民女身为余家人,自然也只能与父兄同罪。民女不愿入教坊,亦不愿充军,问罪之日,便是身死之时。此前所有的仇恨也都已经了了,早已经历过一次死亡,如今再来一次,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若是陛下觉得余家这颗棋子的使命了了,愿放一条生路,民女则打算离开长安,回川蜀去守着祖母的坟地,了此残生吧!”前面那些僭越的话都直说了,如今锦绣还真有些无欲无求的架势,在惠泽帝面前,她竟是将自己的所有心思全盘而告,丝毫不担忧说错了话,惹了龙颜大怒。
听得她的计划中,全然没有自己那个为了她殚精竭虑、倾心相付,甚至于连生死都愿意相依托的孙儿,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欣慰她知情识趣的惠泽帝,竟是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愤怒和不甘来。
“你倒是潇洒,抛下一切,就准备那么一走了之。你可知道,朕的孙儿为了你,都付出了什么?朕花了十数年精心培养的继承人,就那么跪在朕的面前,请求朕取消他的继承权,只愿与你同归平凡,相守一生。你呢?你的所有计划中,可曾考虑过他哪怕一星半点?”惠泽帝心中酸酸涩涩的,他仿佛能看到,被这个女人无情抛下的孙儿,伤心哭泣的样子了。
这突然转变的诡异画风,让锦绣完全反应不过来。
方才还威严万分、恨不得她离皇长孙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的圣人,现在却突然间变成一个为自己孙儿倾情相付却被辜负而抱不平的老祖父,那耸皱成一团的眉头,叫人看了就有些忍不住想发笑,可他的句句质问,却叫锦绣无言以对。
她是自私的,从头到尾都是自私的。
上辈子她因药物之故忘了他的存在还情有可原,可她嫁了旁人,最后丢了性命,却害得他为她出家为僧,终身未娶,身死之后还与她合葬,给了她一个名分,让她不至于葬身乱坟岗。
这辈子,她又疏远了他多年,最后是他不顾性命闯入云雾山来寻她,愿与她同生共死,她才感动之下,交付了自己的心。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的仇恨,表面上应承着他,许下终生的诺言,可暗地里却依然毫无顾忌的行事,根本没给彼此留半点后路。
她欠他的,就算是用尽一切,都不足以弥补,又岂能让他再因为她,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呢?
“我不值得他如此做。”锦绣强忍住内心的酸涩和疼痛,哽咽着答道。
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彻底的忘记她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按部就班的接手从他的祖父、父亲手里一代代传下来的皇位。娶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姑娘,生儿育女,将他祖辈的基业,一代代的再传递下去。
这才是应该属于他的人生之路。
认识她,爱上她,就是一条歧途,不应该再走下去的。
“你确实是不值得。”难得的,在这件事上,惠泽帝与她心有灵犀。
他那么好那么乖那么聪明过人的孙儿,满心里就装了这么个狼心狗肺,连他这个帝王都敢往死里算计的女人。到最后,这女人利用完了他们祖孙,竟然还打算不负责,就这么一走了之,当然不值得了。
可是谁叫他有个死心眼儿的孙儿呢?
他这个做祖父的,这么多年来,孙儿就求过他这么一件事情,他总不能真的铁石心肠吧!
第151章 [VIP]
聪慧如锦绣, 只一听惠泽帝的话音,便敏感的察觉到了其中暗藏的意味。
反正事至如今,也不可能有更坏的处境等着条了, 虽然之前的她从不对自己的未来报以任何的奢望, 可如今惠泽帝的态度却明晃晃的带给她莫大的希望, 哪怕这是一个披着美丽外衣的陷阱,也让她迫不及待的就想要将之紧紧的抓在手中, 再也不放开。
于是,她当机立断的起身跪倒在地, 附身朝着惠泽帝的方向拜下,深深的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若能得蒙圣人不弃, 锦绣甘为马前卒,为圣人消弭世家影响,清肃朝堂顽疾尽一份绵薄之力。”
“哦!”惠泽帝拖长了声音,掩饰住自己对她的识趣而稍稍升起的满意之色,板着脸反问道:“朝堂之争历来便是男人们较量的竞技场,你一小小女子, 无权无势, 又无丝毫影响力,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再世之魂, 总能窥得那么一二先机的。这些年锦绣一言一行,皆在圣人眼中,您所得到的收获,难道还不足以显露臣女的作用吗?”锦绣不慌不忙的抬起头, 看着惠泽帝, 镇定的回答道。
她之前虽未曾与惠泽帝谋面, 可当日察觉出白霜的身份之后, 借着她已然将自己利用其达到自己复仇的目的后应付的报酬转交了过去。想来惠泽帝也应当是十分满意的,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与之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了。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李郅轩的周旋。没有他,她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女,即便有些许奇遇,有慈济大师那等连她身上带着空间都能看穿的大能在,她连奇货可居恐怕都算不上。在圣人的眼中,估摸着也就只能当做一颗想用时随手可用,不用时转手便弃的棋子罢了。
但是,这样的想法此时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她若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得让自己有用,而且是有大用才行。
“圣人历经数十年精心策划布置,如今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些年来,因臣女之过,导致皇长孙迷失云雾山多年,被认为早无生还的可能,太子殿下本就羸弱的身体也因此而每况愈下。且加上圣人您故意的放任自流,鲁王之权势已然赫赫,直追太子一派。即便是远在川蜀,臣女也曾听闻朝堂之上如今是派系林立,你争我斗,一片乌烟瘴气之色。若按圣人的原计划,任由事态继续发展,恐怕不止是世家勋贵,所有的文臣武将想必都会各自站队。届时不管是鲁王忍无可忍而起事,还是世家奋起反抗,以余家前朝后人之名谋反,受苦流血的,都是圣人您的属下臣民。而眼下,若是趁所有人都毫无防备之时,锦绣出头做那个辕子,将一切的遮盖一掀而开,不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可以给圣人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契机,必不叫圣人所谋,影响到您与我大唐历代君主的盖世圣名!”
“这么说,在你眼中看来,朕掌控之下的朝堂是一片乌烟瘴气的朝堂,朕御使的臣子全都是不思报国,只懂党争之辈的臣子?而造就这一切的根源之所在,全因朕乃沽名钓誉之徒咯?”
锦绣闻言一愣,她没有想到,自己为了把握住机会,求战之心太过急切,竟然一时不查之下,将隐藏在心底最真切的那个想法完全暴露在了惠泽帝的眼前。
没错,在她看来,作为一个帝王,惠泽帝实在是太过优柔寡断了。其实自大唐开国之时,太-宗以科举取士代替前朝推官之策,这么多年的水磨功夫下来,虽然世家门阀仍然占据着朝堂中主要的力量,可寒门士子也已然慢慢渗透到各个部门。
可在如今这般世家逐渐式微之时,他的行事却依旧如同被压迫般小心翼翼的试探。行事作风带着点后宅女人的味道,总琢磨着阴谋诡计,为自己的野心披上一件光明正大的外衣,想着凡事都要有一个出师之名,却失去了当机立断的帝王霸气。
受他的影响,这一点在太子、鲁王,乃至于皇长孙的身上都有。当然,上行下效,朝堂臣民中也不乏此风,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明明已经掌控了全局,却偏偏碍于颜面,不得不暂时隐忍,憋屈了自己,又给了对手发展的机会,何苦来哉呢?
可是这话实在太过难听,就算再不怕死的人,也不能那么直白的说出来。况且若非源自于他优柔寡断的性格,自己恐怕也没有机会活到今日,甚至于恐怕都没有机会出生。毕竟不是每个帝王都能够容忍所谓的前朝之后伫立在自己的朝堂之上,还能位居文臣之首的。
“若能名垂青史,万世流芳,这世间又有何人会愿意自己遗臭万年呢?”换了一种说辞,锦绣恭维道。
“可你若出头,那背负骂名,遗臭万年的就将会是你了。”忽略了她委婉话中的真相,惠泽帝提醒道:“届时你将以攀权附势,出卖家族的罪名,永远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朕的孙儿,也将因你而备受争议。”
“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锦绣望着惠泽帝,神情间带着些复杂之色,接着说道:“况且自锦绣回来那一日起,就已然全无清白之名,与其叫人拿着本不是我的过错,却偏偏要我来承担骂名的贞洁说嘴,不如借势而上,掀起狂风骤雨,从此抛开后宅点滴之争,伫立涛涛风浪之上。那个时候,谁还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小小女子,又曾经历过何种伤痛,何等耻辱呢?人们将会记住的,历史将会铭刻的,只有我以一己之力,打破世家门阀控制朝堂,助力明君开创盛世大业的丰功伟绩。”
此时此刻,即便是跪着,她的豪气干云也叫惠泽帝为之而侧目。
这一刻,他好像有些理解自己孙儿的痴情不改了,也似乎明白了自己那位骄傲了一辈子,哪怕由云端跌落尘埃也不肯低头的姐姐安平长公主,为何会那般的维护这个与她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相交并不深切的姑娘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退让已然是高看了她,却不料原来他还是将她看低了。
“你起来罢!”惠泽帝脸上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下来,“起来说话。”
“圣人……”眼见惠泽帝并不认可自己的请愿,锦绣还待劝说,却听见有敲门的声音响起,便将呼之欲出的话语吞了回去,起身退避到一边。
惠泽帝轻咳了一声,道:“说。”
门外的人立刻便回道:“圣人,行辕已至十里之外,各位王爷皇孙也已候在二十里外的下马坡迎驾。”
“行辕?”锦绣有些诧异,低声念道。
“你不是消息灵通,远在川蜀也知道朕的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之色吗?怎么却不知朕月前于泰山封禅,行辕回转之事?”惠泽帝面上有些得色,忽而好似想起了什么,语气颇有些惊异的问道:“你不会以为自己重要到朕专门为你,都等不及你回长安,微服离京百里专程来见吧?”
一直颇为镇定的锦绣面上终于忍不住露出点羞怯的绯红,兴许是因为一直赶路的缘由,她是真没听闻圣上封禅泰山之事,更不知道圣驾行辕已然将至小镇,他不过是提前了一点点时间,顺道召见自己,还真打从心底里以为是专门为自己而来的。
此时想法被点破,只得低声喏喏的回道:“臣女不敢。”
“你那么大的胆子,都要在朕的大事中分一杯羹,不但要成全朕的明君之名,还顺带要自己流芳百世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那臣女的提议,圣人以为如何?”趁着惠泽帝提起,锦绣赶紧再次追问。
“此时容后再议罢!”惠泽帝却并不理会她的急切,反而施施然的起身,冲门外候着的人吩咐道:“起驾。”
然后,也没给一丁点儿反应的时间,就将愣住了的锦绣扔下,一行人火速的离开了。
第152章 [VIP]
惠泽帝倒是一点负担也没有, 就那么施施然的走了,留下锦绣一人呆坐在原地,久久都没有反映过来。
这种事情, 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了想法, 甚至仔细考虑过细节和后果。只是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 她一度放弃了这个计划。
然而如今再提起来,却发现这真的是一个足以将损失和影响力降到最低的完美方案。可惜要操作起来, 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够控制全局的。没有惠泽帝的同意和配合,她就算费再多的力气, 也不过是虎头蛇尾,根本达不到想要的目的。
她实在有些想不通, 为什么惠泽帝会拒绝?
不用耗费丝毫国力,也不必影响到他的声望和圣名,轻而易举就能够达到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的目的,难道不好吗?
讲道理,这件事情如果按照她的想法办下来,所有一切的罪名都将由她这个‘为了男人, 将家族和亲人都推向深渊的’不肖女来承担。他只需要稳坐钓鱼台, 坐收渔翁之利便行,何乐而不为呢?
总不会是他顾及皇长孙的名声, 不想让他成为让人议论纷纷的男版“红颜祸水”吧。
想到这里,又想想李郅轩那张已经日益脱离年少时期的精致,变得愈加俊朗、棱角分明的面容,不由摇头失笑出声。
这个版本的红颜祸水, 其实也蛮萌的。
“你出来很长时间了, 还不准备回去吗?一会儿你那个事儿精的爹醒了没看见你的人, 再闹出什么事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哦!”空间里辛勤耕种的弥月好不容易又收获了一波, 累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结果往外一探,却发现锦绣正悠闲的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还一个人偷乐。
弥月那叫一个气啊!我劳心劳力又劳身的给你当牛做马,天天累成一条狗。不就是看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被自己亲爹妈给折磨的不成样子,想让你松快点儿,结果一个打眼没看着,你倒是真松快了,居然自己跑出来享受来了。可不就气不过,想给她找点不自在嘛。
结果,这一刀就直接戳到了痛点上了!
用弥月之前说过的话来讲,锦绣总觉得是自己重生的打开方式不对,原本记忆中的人和事如今可真叫一个面目全非啊!
想想她那位状元爹,当年可是人称“小玉郎”,人人都夸他‘貌若潘安,礼承孔孟’的。即使家中儿女双全、妻妾不缺的,对他趋之若鹜的京中少女不说百八十,三二十个都算是少说了的。
可如今呢?
“就他那幅油腻中年大叔的样子,你说他貌若潘安,怕不是在逗我?孔孟要是知道自己传承下来的礼义廉耻成了这个模样,棺材板怕是都要压不住了吧!”接收到锦绣的想法,弥月讽刺的说到。
“当年,他不是这样的的。”锦绣小声的反驳道:“兴许是人的境遇不同吧!上辈子的现在,除了祖母早早就过世之外,余家其他人都好好的,而且整个余氏家族不说显赫,也能说算是鼎盛一时的。牛老太婆明有身处高位的儿子和孙子,暗地里又有毒医相助,就是圣人也要给她几分薄面,几位皇子妃在她面前还都是以小辈自居。余定贤高居文官之首,门生故旧不说遍布朝野,至少也能号令大半文臣。他有这样的祖母和亲父护着提携着,又有当年傻乎乎被骗的我帮着趋吉避凶,家庭和谐美满,仕途一帆风顺。可不就有时间保养,还有心情修身养性,看起来自然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了。”
那个时候,他表现出来的,也全然是一副将女儿捧在手心里的好父亲模样,以至于自己对他的濡沫之情纵然没有言之于口,也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的淋漓尽致的。甚至于最后不甘赴死之际,都丝毫没怀疑过他竟然也会是害死自己的推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