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禀殿下,奴,奴……”不知道呀!
老婆子吴氏面色苍白,佝偻着脊背伏趴在地上,脑中回忆起午后那扇被风吹开摇摆不停的后角门。门楣吱吱呀呀摇摆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个时候的她,断定了门是被风吹开的,根本没曾在意。此刻想来,才发觉其中的不对。
往常风也会吹动门响,可从来不会将门吹得那般大开。
云雾山庄后角门除了每年云雾山上雾散,山庄的人出去赏景,或者进入到山间外围处采摘一些稀有的药材之时才会打开,平日里按规矩是必须要锁上,不准任何人出入的。
当然,锁住此门,目的不是防盗,山庄后角门与云雾山相连,山中常年浓雾,无人出入,甚至是山间的野兽,也不会走出雾霾的范围,是以后角门之处,人兽罕至。
锁住此门,其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防止不知云雾山可怕之处的人误入山间。在云雾山庄中居住的人,上至安平长公主,下至洒扫园子的下等仆妇,均都知晓云雾山的可怕之处,从来不会轻易出去,可外来之人却并不知晓。
山庄客人不多,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在山庄刚建好之时,就曾经因没有锁门而出过事,在那之后,便规定了后角门日日大锁封门。
刚被派遣至此处看门之时,她也坚守规矩,可此处不知是何缘由,门上的大锁损坏的特别快,往往两三个月就得换上一把!山庄管事也会按时将银钱拨下来,她之前有一次因着家中幼子急病,挪用了购买大锁的银钱,未曾换锁,也无人发现。那之后,便成了习惯,将银钱截留,只用木棍顶住门板,到晚间或者她需要离开后角门处时,才会拿出一把锁将门锁上,这样,一年下来,一把锁也足够用了。
唯一麻烦的就是,那怪异的风,无论如何顶住门板,都会将之吹开,这么长时间,她都习惯了听见门响,就出来关门。
往常,怪风吹开的门,从来都只半开着一条细缝,容不得一人出入的。可今日,打开的门,似乎已经足够二人并排而行了。
难道,她那时听见的声音,并非是风吹门动,而是真有人从角门出去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老婆子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不知云雾山可怕的,定然不是山庄里的人,而是来自外间的客人。安平长公主近些年来越发的深居浅出、不喜交际。这些年来除了老爷的一些亲戚偶尔前来拜见之外,几乎很少有外人出入山庄。她曾经也是安平长公主身边的老人,知道当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过后,老爷的亲戚根本不受安平长公主待见,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都是从来都不过问了。今日能够叫安平长公主亲口询问的客人,定然不会是简单的人物。那人若真在山中出事,不止是她,便是她的全家老小,怕也要跟着一起陪葬了。
“你支支吾吾的什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祖母问你话,难道都不会回答么?你赶紧跟我说,绣儿妹妹,到底是不是从后角门出去了?”如梅焦急万分,哪里还见得仆妇这般敷衍的态度,当即就火起,跳起来大声的呵斥道。
“小姐,老奴真的不知道!”吴氏垂下头去,避开了安平长公主打量的眼神,低声的回道。
“山庄的规矩,后角门除了特定之日,需常年大锁封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入。你若按照规矩行事,又如何会不知晓是否有人出入?你如此回答,可见今日那门并未上锁,也可能有人出去过,只不过你并未看见而已。吴氏,你说,是也不是?”自觉已成定局,安平长公主原本的焦急倒是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她的语气里无喜无悲,甚至于没有丝毫的波澜。
只这平定的语气带出的字字句句,却叫吴氏打从心底里感到震颤。安平长公主所言不差,她确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出入过,她也的确并未按照府中规定行事。若小姐口中的那位绣儿妹妹真的是自那门出去,入了山,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趴伏在地上,额头使劲儿了力气在地上磕着,“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浑浊的老泪,溢满了她的双眼,然后混着磕破了的额头上的鲜血,糊得满面狼藉。可她却完全顾不得了,她只巴巴的奢望着,那位小姐只是沉浸在某个园中的绮丽风景中,流连忘返了。若是如此,她好歹还能保住性命。或者,期望云雾山雾气早散,她便是进了山,也能够幸运的寻到出来的路……
可惜,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只是她垂死的挣扎罢了!
安平长公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拖下去,留个全尸吧!”
吴氏很快被拖了下去,她的挣扎和求饶在屋中众人的沉默和怒视之下,显得那么的无力。这样的结局,早在锦绣踏出角门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无法更改了。或许,早在她将安平长公主定下的规矩忘掉,将那买锁的银两收入自己腰包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无法挽回了。然而,便是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家人的前途,锦绣却依然无法避开这个劫难了。
哭泣求饶之声渐渐远去,如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安平长公主膝上,惶恐怅愁的哭嚎道:“奶奶,绣儿妹妹真的进云雾山了,怎么办啊?”
“只希望……”安平长公主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双目中那晶亮的神情,竟是突然之间,就熄灭了下去。她只茫然的望向云雾山的方向,语气飘渺的道,“只希望,云雾山上的雾气早些散开,也许,她还能找的着出来的方向。”
第128章 (大修) [VIP]
“呜呜……”如梅简直无法想象, 柔弱无依的绣儿妹妹,就那么慌乱无措的闯入到黏稠的雾中,将会遇到怎样的处境。
她会不会从此以后, 就跟曾经那些在雾中消失无踪的人一样, 再也不会出现了?
缩回双手, 如梅死死的捂住脸,瘫软在地上, 哀哀切切的哭泣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若非我坚持要你来此,若非我没能时刻跟在你的左右, 你也不会……呜呜,绣儿妹妹!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她竟是当锦绣已经死去了一般,完全不抱任何她还能够生还的期望了。
“嘭……”银质的托盘猛地砸在地上,托盘上精致的白瓷碟子瞬间粉碎,一个个或莹白如玉, 或殷红似血的花色点心, 滚落了一地。
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面色已然惨白如纸的白雾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着。她强忍住不让自己软倒在地, 双脚好似踩在云间,轻飘飘的没有着陆地,却坚定而又缓慢的走近正哭泣不止的如梅,“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双手猛地抬起, 死死的捏住她的肩膀, 扯开嘴角, 想要如往常一般笑靥满面,却怎么努力,也只能扯开一点嘴角,露出个古怪的表情,然后颤声问道:“宫小姐,你怎么了?哭什么啊?奴婢跟绿蕊姐姐做好了你最爱的玫瑰酥和我家小姐爱吃的白玉糕,小姐呢?她在哪里?可是觉得奴婢做事太慢了,她生气了,故意躲起来了?叫她出来吧!奴婢下次一定快快的做好,一定不饿着小姐……”白雾越说越快,手上的劲儿也越来越大,疼得如梅双肩紧缩,却因着她放佛魔怔般的表情而不敢有半点挣扎。
“白雾,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家小姐!”同白雾一起听到噩耗的绿蕊同样震惊又悲伤,可身为如梅的贴身丫鬟,她却容不得白雾如此折磨她家小姐,手上端着的托盘也顾不得找地方放,随便一甩,就冲了上去,使劲儿掰扯白雾的双手,企图将如梅解救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即便是练家子的她,却也分毫撼动不了从未习武的白雾。
“小姐呢?叫她出来罢!绿蕊姐姐,你叫小姐出来,我带她回家,我们回家去。”白雾僵硬的转过脖子,望着焦急害怕的绿蕊,痴痴的道。
如梅再次忍不住哭泣出声,就连镇定淡漠的安平长公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是,却没有人回答白雾的问题,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整个的屋子里,只听得见白雾痴傻的叫着“小姐”的声音,和如梅绿蕊的低声哭泣。
似乎是许久许久之后,又似乎只过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的皇长孙李郅轩握拳“嘭……”一声砸在黑檀木高脚茶几子上,那响声震彻众人,顿时让人从悲伤中惊醒过来。
李郅轩站起身来,走向安平长公主,居高临下的立在她面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问道:“安平长公主,她在你的地方失了踪,你竟是任由她自生自灭,竟连派人去寻找一下也不肯么?”悲愤及恨怒交杂下,他竟是直接称呼起了安平长公主的封号,连姑祖母也不肯再叫一句了。
脾气自来很大的安平长公主却并未因此恼怒,反而偏过头避开了他指责的尖锐眼神,辩解道:“云雾山的情况你不了解,可蜀人却人皆尽知。那就是一个可怕的诅咒,若非山间雾散之时,进了山那就是十死无生。锦绣已经是折了进去,难道我还要叫其他无辜的人进去给她陪葬吗?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眼见着他愈发压抑不住恨和怒,几乎要暴起了,宫建平当即挡在安平长公主身前,解释道:“按照往年的规律,这几日便是山间雾散之时,皇长孙放心,届时老夫亲自领人进去寻人,不管是死是活,老夫必定给余家一个交代。”
“交代?”李郅轩冷笑出声,“一个交代,便能抵得了她一条性命么?你们知不知道,她经历过多少的磨难,可是那些磨难都打不倒她,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而现在,因为一个可笑的诅咒,一个所谓谁都走不出的云雾山,你用一个交代,就能抵了她的性命?在你们的眼里,就是这么轻贱她的么?”
他环视着屋中的众人,目中盈满的痛心和不甘,还有浓浓的嘲弄。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神,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捂着疼痛不止的胸口,李郅轩面色如冰,全然没了习惯性的温文尔雅,此刻的他,如同地狱使者般,只剩下绝情的狠辣。
“好好好,你们不去寻她,我自己去!绣儿绝对不会死,我一定会找到她,她绝对不会死的!”说完,便踉跄着脚步,朝外走去。
一字一句,隐含了深深的情意,仿佛与那人一同赴死,他也心甘情愿。胸中的疼痛,叫他脚下飘移,可那一步一步,却走得十分沉稳,竟是叫人无法出言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那般平静,那般迫不及待的前去一同赴死!
方才他还躺在床上,连动弹一下都吃力非常,众人并不担心他,因为下意识就觉得他并没有力气走出山庄。哪知道,他才刚一踏出门槛,就一改“西子捧心”般的娇弱姿态,好似浑身都被什么力量充满了一样,飞速的奔了出去,只一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安平长公主见状骤惊,连身叫喊着“拦住他”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
看见李郅轩所言所行,白雾深觉自己只知悲伤哭泣、责备她人,对于身陷险境的小姐,根本就是无济于事。只有如同皇长孙殿下一般,想法子前去营救,方才是上策。
当下,她大喊一声:“我也去!”便爬起来要追在李郅轩后面,朝云雾山的方向跑去。
可是,已经放跑了李郅轩,安平长公主哪里还能放跑了她,还没跑出门,就被扑上来的仆妇死死的抱住,最后见实在劝不下她,干脆一个手刀被敲晕了过去。
“公主,真的就不管他们么?”驸马宫建平有些忐忑不安的望着安平长公主,焦愁的道,“那云雾山,就是我也只敢在雾散之时,沿途还需要留下许多标记才敢出入几日,如今浓雾未散,正是最为危险的时候,就这么任由他们在里面乱闯,出了事可该怎么办?不如我亲自领了人进去寻寻吧,怎么说我也进进出出了十来次了!”
他的话音刚落,安平长公主立即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不,现在是最为危险的时候,你现在多大年纪了,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年轻力壮,什么都不怕,敢在这个时候进去?”
“可他到底是皇长孙。我们怎么就没能拦下他呢!”宫建平长长的叹了一声气,这么多年来,他事事听从妻子的主意,况且外人不清楚,他是最了解云雾山的危险的,她不同意,他自然不可能丢下她,万事不顾的跟着冲进云雾中去送死。
可是,那李郅轩到底是他亲弟弟最为看重的孙儿,他们总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去死吧!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宫建平觉得自己真的是糟了无妄之灾。
这么多年,他们远离了长安城规避到川蜀,日子过得好好儿的,这皇长孙一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李氏皇家的人,难道真的是他们夫妻二人怎么避也避不开的劫难么?
“你拦得住他么?就算赔上了你,你确定能救得了他么?”安平长公主十分平静的望着自己焦灼不安的夫君,嘴角微微扯出一个艳色无比的笑容来,仿似回忆一般怅然的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与我那皇帝弟弟,可是一般无二的性子呢!但凡他们决定了的事情,任谁都拦阻不了。当初他狠下心来要了结我的性命,便是皇祖父,也无可奈何,只叫我远远的逃开,别再回长安。如今他想起来非要我回去,以他算无遗漏的性子,这一幕发生,迟早的事情。我们逃不开的。我只是没想到,他的心竟是如此的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一手培养多年的继承人,都舍得下心去。”
长安城,她离开了三十多快四十年的长安城,如今,怕是真的免不了要走上一遭了。当年她仓惶逃离,这么些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未曾踏入过一步,如今,竟是被逼得连退路都没有了。
难道,真的是造化弄人么?
宫建平闻言,惊愕的张开了嘴。他怎么也想不到,原以为今日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意外,却不想竟会是旁人的算计。
他是个武夫,从来就没有太多的心机,也知晓自己妻子的聪慧,自然不会怀疑她的话。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就为了逼迫他们夫妻回到长安城去?这么简单的事情,用得着拿自己孙儿的命来换吗?他们李家的人,都是疯子吗?
宫建平无法理解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更不明白明明妻子已经料到了一切,却并未阻拦,任由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当下便急急的道:“你既知道如此,又怎能任由他们闯入云雾山。亦儿,夫人,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他还是你那位皇帝弟弟,钦定的继承人!他在川蜀、在咱们宫家出了事,我赔上一条性命倒也罢了,可如梅、博怀他们怎么办?他们还这么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博怀还是宫家唯一的后嗣,我……”
“我若能早料到,又岂会任由事情发生。”离开那个战斗场,多年的养尊处优,她的脑子竟然退化的这么厉害,直到事情已经无法收拾,后果已然现于眼前,她才看透一切,真是觉得自己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