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齐,情况如何?”许久之后,见青年大夫眉头越皱越紧,把了左手换右手,把完了右手又换左手,却始终没有下一步行动,宫建平就有些急躁的开口问道。
学齐大夫放下李郅轩的手,起身颇有些狐疑的回道:“伯父,殿下脉象平稳,强健有力,似是未有任何病症。”
“那为何他却面色青白,冷汗直流,还浑身颤抖,而且还昏迷不醒?”宫建平眉头深锁。皇长孙在他府中出了事,这山高皇帝远的,万一真要是医治不及,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夫妻二人几十年的平静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想到那个处处算计、处处阴谋的紫禁城,他本就紧皱的眉头不由就缩成了一团,神色间也流露出几分焦急来。
“侄儿医术不精,真看不出究竟是何原因。单从脉象上看,他身体应是十分康健,可观他症状,又像是病体沉重,实在是……”学齐大夫面上有些讪讪的。他也甚为奇怪,行医数年,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病症,明明看起来像是痛苦万分的模样,偏偏脉象上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会不会是中毒?”来来回回的踱了几步,宫建平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那领路的仆妇厉声问道,“王平家的,你方才说,皇长孙在病发之前,是跟谁在亭中说话来着?”
“回老爷,是长公主和小姐请来的余家二小姐。方才奴婢领着皇长孙殿下过来的时候,余小姐就独自一人在亭中赏荷,皇长孙殿下见了余小姐,就走上前去说话,奴婢想拦也拦不住,可不知为何,他们只说了几句话,皇长孙殿下就突然捂着胸口朝后退了几步,然后就倒了下去,奴婢也不敢去动他,就请余小姐看着皇长孙,自己则跑进去叫人。刚到红枫苑,就碰见了老爷您了!”那仆妇赶紧将之前已经诉说过一遍的经过,又说了一次。
“那余小姐人呢?”宫建平咬牙切齿,怒目的瞪着那仆妇,好像要叫她将人给交出来一般。
“奴婢不知,奴婢方才离开的时候,她还在的!”王平家的‘嘭’一声跪倒在地,语气中略带些哭音的回道。
学齐大夫此时却施施然的起身,冲宫建平道:“伯父,若是中毒,就更难不倒侄儿了,你又不是不知晓侄儿出自何门。此地湿气重,地上又阴冷,躺在这儿便是无病之人也得给催出病来,还是着人将他抬入房中歇息,待侄儿施针唤醒了他,问询之后才好确诊。”
“好好好!”宫建平连声应答,当即吩咐人抬了李郅轩去就进的梧桐院中,又吩咐那领路的仆妇王平家的去田园居给安平长公主传信,这才跟在后面,一同往梧桐院去了。
忙碌的他们全然忘记了,那本该在流水亭里的锦绣,此刻却是不知去向。
却说心绪繁杂的锦绣,不管不顾的从流水亭跑出,也不看方向,顺着一条宛转的碎石小径,穿过好几个各色风景的园子,却也没了方才赏景的惬意心情,只闷头往前跑,一直跑,最后拉开一扇半开着的单扇矮门,头也不回的,就冲进了一片云雾缭绕的森林中。
只一瞬间,那浓浓的雾霭就将她整个人给包裹了进去,完全的失去了踪影。
若非那扇低矮的木门还在摇晃着轻声的吱吱呻-吟,方才的一切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听到门响的声音,旁边小屋中传来几声催促,过了一会儿,走出个岣嵝着身子的矮小仆妇,一脸不耐烦的走到门边,朝大开的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便狠狠的磕上了门,捡起地上的木棍子,死死的抵住门口的木栓,低声愤愤的咕哝了一句,“这见鬼的风……”
然后兴冲冲的小跑回屋中,笑说道:“就说是风吹开了门,你们偏不信,还要我出去看。这又耽误了一把牌,来来,继续……”
另外几个仆妇也笑骂了两句,直说大家是多心了,都知道进了山就出不来,没人会去找死之类的话。
她们却不知道,方才还真有个不知道进了林子就会死人的跑了出去。她们几个人的命,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秋去冬来的日子,白昼的时间变得更短,不过一个来时辰之后,天就渐渐的开始变得朦胧起来。山间的雾气,弥弥漫漫的飘下,将偌大的云雾山庄缓缓的笼罩了进去。
这是云雾山的特色,山间的雾气在白日里丝毫不会溢出,可待到夜幕降临,不说依靠着云雾山脚建起的山庄,便是远在距离此山四五里路的云雾村,也会全部笼罩在迷雾之中,待得天光放明,才会化作水汽,滋润大地。
是以,云雾山周边的山水,总是比别的地方更具灵气;而云雾山周边村庄的收成,也比别的村子要高上一两成,便是遇上大旱之年,也会因着这些雾化的水汽,轻松的度过。
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整个的川蜀大地之上,云雾山之名,云雾山之奇,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可惜今日云雾山庄中的人们,却再无往日欣赏云雾掩盖大地的朦胧之美了。
皇长孙李郅轩一入云雾山庄,便突发怪病昏迷不醒,如今一个时辰都已经过去,却依旧未曾醒转,连出自药王谷、在此地颇具名气的小神医沈学齐公子也都束手无策,又怎能让人安心赏景呢?
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本来静待沈学齐救治李郅轩的安平长公主嗖然起身,沉声问道:“学齐,你师傅可是出了关?能否请他出手救治?”
沈学齐面上露出苦涩的笑容,道:“伯母,您又不是不知道,小侄与师弟关系不睦已久,师傅如今只信任师弟,根本当我这个徒弟不存在,我又如何请得动他出手救人?”
“我亲自去请!”宫建平满面怒气,愤愤的道,“苏远志那小老儿,当年若非我出手相救,他早已丧生虎口,哪里还能跟他师兄争抢谷主之位,如今他如愿以偿了,倒是给我摆起了架子。”
说着,就朗声吩咐人备马,要亲自前去请人。
恰在这是,静卧床榻上的李郅轩紧锁的眉头渐渐放松,急促的呼吸也缓缓的平静下来,眼皮轻微的颤动着。伺候在床边的小丫鬟发现后,立刻惊喜的喊道:“老爷、殿下,醒了,皇长孙殿下醒了!”
果不其然,待得众人围在床前之时,李郅轩已是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见得众人围绕,却独独寻不见那个他最渴望的身影,眸中的期盼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你身子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脾性憨实的宫建平见他醒来,立刻急切的问道。
李郅轩扯开嘴角,微微的笑了笑,有些虚弱的道:“我没事了,劳烦姑祖母与姑祖父为侄孙儿忧心,郅轩实在惭愧。”
“你没事就好!”宫建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实实在在的落回了原处。
安平长公主微微的眯着凤眼,斜睨了宫建平一下。
见妻子风情万种的媚眼抛来,宫建平心中的千思百转嗖然间便完全消散了去,方才那种焦灼的心情顿时全然散去,面上露出些讨好的笑容,痴痴的望着她。
一时之间,屋中倒是出奇的静谧了下来。
夫妻多年,他们二人心意相通,自然知晓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用言语,只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安抚。
这样的感情,让备受创伤的李郅轩心中羡慕不已。有情之人,就是要像姑祖母和姑祖父这般,一个笑容、一个眼神,都能够叫人感觉到浓的化不开的情谊。
要到什么时候,他跟绣儿之间,才能够也如此这般呢?
第127章 (大修) [VIP]
人家夫妻两个几十年的感情, 经历过了岁月的磨合才能显得如此默契和谐。可他与锦绣之间,尚且连八字的一撇都还没来得及划下呢,李郅轩自己心里倒是想的挺美, 也挺多的。
不过刚经历过锦绣那般的言语打击, 甚至于被刺激的差点心脏病发, 如今这才刚醒过来,就好似忘掉了一切, 又有心思去想东想西的了,心也是够大的。
“公子醒了。”痴迷于医道的沈学齐才不管别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他见李郅轩渐渐恢复意识, 就迅速的上前把脉检查。可奇怪的是,不管之前他是痛苦的全身冒汗、昏迷不醒, 还是如今情况稳定、悠悠醒转,脉象上一般无二,丝毫没有任何的变化。
若非确认他之前的痛苦不是作假,沈学齐都要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装病了。
打从五岁开始跟从师傅习医,二十年来见过的疑难杂症不说一百,也有八十了, 如此奇特的脉象, 别说是他自己,就是整个师门都没听说有人见过。沈学齐的好奇心及好胜心都被激发了起来, 不管不顾的就开始仔细询问起来,连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
“公子之前吃过什么?喝过什么?身上可有什么旧疾?病发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一系列的问题搞得李郅轩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快要一命呜呼了,吓得一怔一怔的。他身体明明很健康, 活了十多年连伤风咳嗽都很少, 哪里想到自己会在锦绣面前突发这样的急症。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跟阔别已久的锦绣妹妹说话, 因为她的一颦一笑、欢乐哀伤而心绪浮动。其实他早料到锦绣的态度, 只是对于她那么直白的怨恨之语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然而这些都不影响他继续固执的坚定自己的想法。
想到自己如果真的有问题,怕是之前一切的计划和想法都将成空,自然也想明确的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是以虽然有些莫名,依然如实的回答沈学齐的问题,“来此之前,只在余丞相家用过一些饭食及茶水,余家今日摆宴,我与旁人所用的都一般无二,应当不会有问题。而我以往从未有过任何旧疾,方才只突然感觉心痛如绞,好似有什么利器在胸口搅动,刺碎内附一般。此刻倒是除了有些酸痛乏力之外,别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没有中毒,没有旧疾,却又突然发病,然后不药而愈……”沈学齐听完叙述,脑子里几乎空白一片,任他脑内风暴无限,想遍了所有医书记载,都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病例。
倒是一旁静立的安平长公主听完他们的对话,露出个古怪暧昧的笑容来,柔声问道:“轩儿发病之时,可是想到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身体上没病,那明显就是心理上引发的问题嘛。胸口发疼、内附似被利器所伤的感觉,简称起来,不就是应该叫做“心碎”么?
“……”李郅轩无言,他总不能说,是因为锦绣的拒绝和指责,让他难过,让他伤怀吧!长安发生的事情,已经叫锦绣对他心怀怨怼了,如果再不经她的同意,便将自己的心思吐露出来叫别人知晓,坏了她的声誉,以后怕是她会更加的不愿意理会自己了。
当下,李郅轩也不再纠结自己的身体,推诿的说道:“如今我已无事,倒也不必深究了。”一边说着,一边强撑着坐起身,眼珠四下流连,没见到想见的人,心中颇有些失落。
他那么痛苦的时候,心上之人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便转身跑了,不由又有些恨恨。可偏偏她越是不待见他、排斥他,他心中越发的放不下。此时没见到人,便旁敲侧击的问道:“姑祖母,方才入园之时,我见这山庄中精致迷人,连长安城素传不喜外出的余家二小姐也在园中赏景,不知侄孙儿能否有这个荣幸,也欣赏一番姑祖母的杰作?”
“锦绣?”提及锦绣,安平长公主这才心下一惊,与丈夫对视一眼,夫妻二人目中都满是担心。方才李郅轩发病昏迷,他们竟将锦绣给完全忘至脑后,如今一个多时辰过去,眼见着天就要黑了,竟完全没有人问过她去了哪里!
之前同游之时,见她甚爱园中风景,她年纪大了,陪着走了几个园子便走不动了,后来李郅轩到来,锦绣避了出去,念及自家园中并无任何危险,她们祖孙二人也没有多在意,任由其独自流连于美景之中。 可是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倒也是叫人担心。
安平长公主看了巴巴望着自己的侄孙一眼,倒也没在调侃,就吩咐人一个园子一个园子的前去寻人了。
半个时辰的光阴既漫长,又短暂。满院子几十个仆妇下人全部出动,却是根本没有找到锦绣的丝毫踪迹。
她仿佛突然之间,就从这园子里消失了一般。
眼看着天色更加暗淡,云雾山上飘飘荡荡而下的薄雾早已经完全将整个山庄全然笼罩在其中。朦朦胧胧的薄雾中,一盏盏琉璃灯渐次亮起,将整个山庄映照的更加美轮美奂。
然而如此美景,众人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天黑了,人却没有找到。
这个时候,不提心间再次泛疼却强忍着下床想要去寻找锦绣的李郅轩,不管是满心满眼全是八卦和好奇的如梅,还是淡定从容的安平长公主,抑或是根本没见过锦绣的宫建平,也都逐渐开始焦急起来了。
云雾山庄里是没有什么危险,可锦绣初来乍到,却对此地完全不熟悉。倘若真如仆妇所言,是她将皇长孙气病,而后又“畏罪逃离”,怕就怕她慌不择路之下,没头没脑的闯出了山庄,进到了云雾山中。
那样,可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想到这个可能,如梅心中方寸大乱,她哭泣着依偎在安平长公主身边,道:“祖母,若是绣儿妹妹真出了事,那我可怎么办啊?”
锦绣是她央求着祖母去接了来的,也是她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真正喜爱的闺蜜,若是真害的她在云雾山里失了性命,那她万死也难辞其咎了。纵然因着祖母长公主的身份,她也许并不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可单单是自责和愧疚,就将纠缠她一生。
安平长公主也同样焦急,可到底是经了大事的,不若如梅一般只知道哭泣,完全失了方寸。她镇定的劝慰伤心焦虑的如梅和面色黑沉如水,恨不能亲自出去寻人的郅轩,又叫人去传了后门看守的婆子来询问。
其实找遍了整个山庄都没找到人,他们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锦绣是出了云雾山庄,进了云雾山了。可没有确定之前,心中到底还存着几分期望,希望是他们猜错了。
看守后门的老婆子自几年前因贪墨之事事发,从油水丰富的采办处发配到了后角门,几年下来,曾经颇受重视的她是连安平长公主的面都见不着,如今被传至跟前,还以为是自己这几年偷行之事又被窥破,心中战战兢兢,怕的连话都说不囫囵,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请安道:“老奴,老奴吴氏,叩见,叩见公主殿下!”
“起身回话!”安平长公主点点头,低沉着声音,语气颇为和缓的问道,“今儿午后时分,可是有人从后角门出去,进了云雾山?”
听到这个问题,吴氏因安平长公主和缓的叫起声而刚刚安定些的心,顿时又高高的悬了起来,佝偻着的身子,顿时又‘噗通’一声跪落地上,膝盖生生的磕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疼着双眉紧皱,双手紧捏住大腿,牙齿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堪堪没有失声痛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