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槃不是傻子,知道沈婵是个爱管闲事又不安分的女子。他不会叫阿弗联系上这样一个麻烦。
“姑娘,别怪奴婢多嘴,”沁月犹豫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您应该对殿下坦诚些。殿下挺在乎您的。”
阿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是在乎她,在乎到最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她。
沁月双唇微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阿弗却不想再听一句赵槃的好话,懒懒地打断,“扶我去睡一会儿吧,困了。”
沁月有些惊讶,“姑娘不等着太子了?”
阿弗浑不在意,“你忘了?今日是初七,皇城里合宫宴饮,他不会来。”
赵槃把她养在别院里,来表面上借着报恩的名头,其实私底下人人都说阿弗是无耻的不要脸的丑八怪,偶然碰上了太子就做着野山鸡变凤凰的美梦。
偏生赵槃克己复礼,清贵自守,不管阿弗是什么卑贱身份,迄今为止偏生还就有阿弗一个女人。
于是人人又道太子性冷,寡淡疏情,寥寥无几的偏爱都给这个登不上台面的农女。
只有阿弗自己清楚,赵槃并非重色之人,他心中有道清一色的线,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譬如,他喜穿玄色素净的衣衫,每逢初七十五的宫宴之时不会来别院,不在素净森严的书房里跟阿弗亲近等等。
沁月听了阿弗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阿弗打了个哈欠,“把灯灭了吧。”
别院的只住着她们二人,还有厨房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外面的虽然有太子的护院把守,但他们就像石头人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嘈杂。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赵槃不来之时,别院死气沉沉地像一座坟墓。
阿弗躺在榻上,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暗色子孙帐,觉得自己睡的这间帐子就是墓穴里的棺材。
她闭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谎称发困只是因为她跟沁月聊不下去。既然话不投机,说多了只会泄露更多她的心思。
翻来覆去,阿弗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束手待毙,还是不能轻易放弃给沈婵写信这件事的。
沈婵是她现在唯一的救星,如果日子拖得太久,过了三月十七,她就再没有借口接近沈婵了。
左右思量,赵槃既然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她就索性直接去跟赵槃服服软、撒撒娇,甚至献身一两次亦无妨,只要他让她去参加沈婵的生辰宴。
当然,即便是赵槃同意的,凭她一个不入流的外室身份,想要抛头露面,混进沈将军府去,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阿弗越想越远,眼皮愈发沉重,思绪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别院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宫墙内却是灯火辉煌,其乐融融。
夜饮后,皇后把太子单独留了下来,拿出几张贵女画像叫他过目。
最上面一张是振国大将军沈函山嫡长女沈娴的。沈家共有两个女儿,却养成迥然不同的性子。
次女沈婵年幼因病养在山上道观里,自是随性惯了,经常与平民厮混在一起,并不适合坐上太子侧妃的位置。
而长女沈娴文静恭慎,是贵女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也是皇后看重的人。
皇后将摊开的画轴往赵槃那边推了推,“母后为你物色了几位德高温淑的女子,你且看看,选一位你中意的来。”
赵槃身着明黄绸缎滚边绣纹常服,静静听着皇后的话,墨瞳中却透着丝丝冰冷。
他扫了眼画轴上姹紫嫣红的女子,只淡淡地说了句,“全凭母后做主。”
母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压抑。
皇后皱了皱眉,主动提起,“听说有个你养了个乡野女子在别院?”
赵槃静默片刻,抿了口茶。
“她对儿臣有救命之恩。”
“你是储君。”皇后说,“恩情不恩情,跟帝位比起来,不算回事。那个女子,过些日子打发了便好。你知道分寸的。”
赵槃周身的气质比雪色还冷,过了半晌,才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上的青瓷杯盏,起身,“时辰不早了,儿臣先告退。”
皇后见赵槃无意再说下去,也只得由他。
毕竟太子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先皇后之子,并没什么深重的母子情分。她不能把他逼得太急,亦不能违拗他的心意,否则赵槃不会顾忌她这个名义上的生母。
但是……皇后凤眸暗了暗,选太子妃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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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陈溟见自家主子出了宫门,恭谨地应了上去。
赵槃睨了眼他,将那些贵女画像丢给他,眉梢蕴了丝冷色。
陈溟一愣,随即明白主人的意思。
这些明眸善睐的女子们,他看着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家室好,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仙人般的人物,却每一个是得主子心的。
能让主子稍微显露一丝温柔的,也就唯有别院的那一位了。偏生太子还把她藏得像不存在似的,仿佛她是个糖人似的,见了太阳就化没了。
赵槃上了车,思忖了片刻,“什么时辰了?”
陈溟收起来那些画像,“殿下,快要到子时了。”有补充了一句,“殿下可是去别院?”
赵槃望了望天边清冷的月色。
月色皎润而不刺眼,静静地挂在漆黑中,仿佛一张成色极好的宣纸。
他忽然想起那些画像来。
如果阿弗也画一幅,定然不会差。
他的女人天生丽质,即便额上多了一条疤,也轻轻易易甩脱其他女子。
而今日是初七,他不能去看她。
“回东宫。”
赵槃藏起心中跌宕的情绪,马车辘轳,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了赵槃的打搅,阿弗躲在凉丝丝的薄被里蜷缩了一宿。
心中思绪混乱,一会儿被逃跑的念头所占据,一会儿又陷入混沌,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又回到了那个悲凉痛苦的前世。
梦中的她如一道孤魂飘过,看见自己的尸身盖着一层白布,被两三个小厮抬了出去。
画面一转,她又来到了荒草重生的乱葬岗。一个模模糊糊的男子身影站在一座坟包前,胸前带了一朵白森森花。
他穿着一身黑衣,静默如水,始终低着头,任凭阿弗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秋风迭起,他站了良久良久,也没有离开。阿弗只能凭着背影,看出那人好像是赵槃。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冬去春来,坟包前的男子无影无踪。
荒芜的杂草却尽数被除去,添之以一棵淡雅溶水的桃花,花瓣落在坟包上,让人恍惚觉得,男子仿佛守在原地。
不知不觉地,阿弗缓缓地睁开眼皮。
她又一次被梦境惊醒了。
入耳是静谧的蛙鸣声,天色还没凉,屋内的一切都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虚影。
阿弗感觉全身睡得有点发木,默默眼角,却不知什么时候濡湿了。
她刚才梦见的……是她死后的情景吗?
那寂寥孤独得让人心碎的身影,仿佛是赵槃。看着样子,他仿佛在她死后,来祭拜过她。
不。
她随即嗤笑了声。
赵槃在乎的人只有卫长公主,赐死她的旨意,也是他默许的。若是唯一可能有的那么一点悲伤,可能就是失去个听话的玩偶的惋惜吧。
毕竟像她这么痴傻,又谦逊听话的影子找起来要费点力气。
睡意再无。
沁月听屋内又细微的动静,推开了门,“才五更,姑娘起得这么早吗?”
阿弗摇摇头,“递我口水吧。我头晕晕的,还想再躺会儿。”
沁月应着,给阿弗倒来了温水,“是不是昨夜殿下没来陪姑娘,姑娘睡不好了?”
阿弗细不可察地白了她一眼,也不去反驳。
她恨不得赵槃一辈子都不来才好,不过让沁月知道她这种心思,很危险。沁月有可能会通风报信,对自己离开这里没有好处。
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许久,天才完全亮了。阿弗伸了个懒腰,瞧着外面暖洋洋的,便想去晒晒太阳。
别院后面有块很好的花地,她被锁得闲得慌了就回去那里打发时光。
今日,阿弗惊喜地发现后院砖缝儿处居然生出了几株野菜。
沁月嗔怒,“这群洒扫的婢子,准是又躲懒去了,连杂草长出来了都不清理,叫殿下回来看见扒了她们一层皮。”
阿弗不理会沁月的话,垂着眼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几株野菜。
是芽菜,能吃的。她小时候就靠这个活下来。
成了赵槃外室后,她吃遍了多少锦衣玉食,却总味同嚼蜡,想要回到那个小山村里再尝一尝芽菜。
芽菜有些苦,入口酸涩,不太好吃。其实她也不是怀念芽菜的味道,而是那种虽然穷困潦倒却自由自在的感觉。
阿弗蹲在地上,洁白的襦裙沾了泥土,两片梧桐叶落在了肩上。
她却浑不在意,擦擦额边细汗,眼神执拗而专治盯着地面的野菜,琢磨着怎么不损坏根茎把它们连根拔起。
沁月看了小姑娘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微叹了口气,想去劝一劝她,却猛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威。
她喉咙发紧,刚要跪下行礼问安,就见赵槃嘴角动了动。
男子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女,神色难辨。
沁月知趣地退下了。
这厢阿弗并未意识到男人的靠近,她想要一整株的芽菜,手指却有些不灵活。
她摸摸脑袋,似乎也没带什么簪子之类的东西。
阿弗无法,只得说道,“沁月,给我那个小铲子来。”
半晌无人回声,她这才缓缓回过头来,见赵槃清冷的身影已叫她完全笼罩住。
他一双寒潭似的目,也正轻描淡写地扫过她全身。
“殿下……?”
阿弗不禁嘴角微咧,“您怎么来了?您来了也不说一声!”
赵槃冷冷淡淡地朝她伸出手。
阿弗一愣,缩了缩唇,下意识就像逃避。
赵槃勾了勾唇,挑起眉间,无言却不容拒绝。
阿弗忍住澎湃的情绪,低着眸子搭住他的手。
第4章 假意
赵槃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无论冬夏,总是覆着一层微微的凉意,一如他这个人身上独有的淡漠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弗被熟悉皂角幽香弄得身心一乱。
她迫然抬起头来看他,男子今日穿了身黑衣黑靴,唯袖口处镶绣着圈细微的银线滚边,暗缎束腰,身量挺拔,背光而立,眼中仿佛蕴着积年难消的雪。
他今日鲜有地不曾仔细束冠,漆瀑似的长发垂在腰间,面庞干净,眉目深深,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眸如山水,五官英气,整个人都投在柔和的光影中,宛若一位翩翩的文弱君子。
男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阿弗的下巴,挑了挑眉,语气淡淡,“在做什么?”
阿弗垂眸,知道赵槃不喜欢自己刨土,更不喜欢自己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低低地答道,“闷了,随便走走。”
她昨晚梦见了他,眼前还浮现梦中那个萧条落魄的身影。此刻倏然见了男子,不禁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对于赵槃,前世她虽然一心一意地爱慕他,却终归有些怕的。
一来畏惧他崇高的太子之位,二来畏惧他冷淡的性子,仿佛喜怒哀乐都藏起来,让她永远摸不清也看不透。
他的外貌极具迷惑性,乍一看只像是科举新中的秀才郎。可作为面对各种暗流汹涌势力制衡的未来君主,他的城府深深,身后的背景和手段更是大到难以想象,往往一个字眼就能杀人不见血。
赵槃清冷的目光滑过墙角的那几株芽菜。
他微哂,冷然说,“不喜欢别院的饭食?”
阿弗一怔。他怎么知道?
准是沁月又告密来着。
想闪身躲避男子的触碰,却他的手扣得更紧。
她心中郁闷,脸上却表现得甚是无辜,“没有。只是奴婢没吃惯殿下送的山珍海味。”
赵槃神色沉沉,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声线有些冷,“以后会习惯的。”
说着,十指扣向阿弗。
阿弗下意识缩了一下,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
赵槃总是不自觉地这么牵着她的手。
十指连心,每当他这么扣着她的时候,赵槃才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阿弗的人生就像一只风筝,只要他一直牵着她,风筝的线就永远握在他手里,不用担心某一天她会忽然消失。
其实赵槃昨晚就想来看她,只不过碍着皇室的规矩不好前来。
他自幼就被立为储君,须得时刻自持压制,常人的七情六欲他总是更淡漠些。
即便阿弗是他在意的人,他也不会为了她破了规矩和底线。
浅眠了半宿,今晨不到寅时赵槃就醒了。
临行前,他淡淡着人换下了镶黄边的长袍,故而穿了身素净的玄衣。
阿弗就是这样,见他身上带着代表皇室的明黄,便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像根含羞草似的不敢亲近他。
今日,姑娘淡淡的不安和忸怩都写在脸上。赵槃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确实有点疏离她了。
这几日大理寺那边案牍繁重,他杀了一批穷凶极恶的谋逆者。手上日日沾着鲜血,他顾念着姑娘性子软又胆小,便忍着少见了她几次。
这几日要多陪陪她。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
阿弗却不知道男子细腻的感情变化。两人并肩而行,她被他微茧的手握着,觉得有点膈应,想挣却挣不开。
她望着赵槃干净寡淡的侧颜,酸楚再度开始咬啮她的心。
前世她拼尽全力地爱她,放下尊严缠着他,最后却落得个抛尸乱葬岗的下场。
在山洼脚下那个茅草屋里,他既然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还要有正室外室之分呢?他就不能像她对他那样只有彼此吗?
说到底,他还是看轻她的身份,眼前的关心和温存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