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槃将外袍脱了随手丢在一旁,低声吩咐婢女,“去端了净手水来。”
婢子很快把加了玫瑰花露的花瓣水端了上来。男子清瘦修长的大手覆着她柔腻如酥的小手,浸入了香淋淋的水中,低着眸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和五指,整个人打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殿下,我的手不脏。”阿弗嘟着嘴跟他解释,被男子抚过的肌肤都似电流流过似的,起了一层寒栗子,“我还没动手挖,您就来了。”
阿弗被他抓得手心痒痒的,想要借着劲头把手抽回来,却又惧怕赵槃那说一不二的气息,左右不安。
赵槃浑似没听见,长身临于窗下,一边帮她净手,一边清清冷冷地说道,“听沁月说,你有事找我。”
“嗯……”
阿弗猛然听见他这样问,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力压在肩上。
她本打算把赵槃哄高兴了再委婉地说写信的事情,却没想到赵槃会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起。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没做好心理准备,阿弗嘴上有点支支吾吾。她迅速调整状态,把藏在心底的腹稿说了出来,“殿下,听说您要娶沈家小姐了。”
赵槃眼皮微垂,神色不明地静默半晌,声线有些冷,“谁告诉你的。”
阿弗纤细的手指被男子握着,她低着头,抿唇轻语道,“今日我听送饭的嬷嬷小声议论的……”
赵槃阴沉沙哑地应了句,慢条斯理地道了句,“掌嘴。”
阿弗急忙反握住他的手,双眉下弯,眼波显露莹莹之意,“殿下,您别怪她们,是我有意打听的。”
赵槃淡淡瞥了她一眼,晦暗不明的眸子略有微澜。
“你放心。有没有她们都一样,你还住在这里,她们不会打搅你。”
阿弗咽了咽喉咙,“奴婢谢殿下抬爱。”
她眼皮低低地垂着,打量着把准备的话说出来。
早些时候,她给了送饭嬷嬷一只碧玉簪,才打听到赵槃即将要娶沈家大小姐沈娴的消息。虽然正妃或侧妃名分未定,沈家长女进太子府邸是肯定的。
直接求赵槃让她给沈婵写信定然被拒绝,阿弗知道沈娴是沈婵长姐,若是利用这个由头婉转地说上一番,在撒撒娇服服软,说不定赵槃真的会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睨着赵槃,嘴唇翕动了一下,打着胆子说道,“殿下,不打算叫奴婢入东宫吗?”
赵槃神色微微凝固,随即清冷的气息洒在她额头上,“你想要名分?”
阿弗猜不透他内心所想,只能凭感觉地说下去,“嗯。奴婢知道出身低微,但是却盼着见见姐姐们,不能让姐姐们排挤我。”
“她们不敢。”他拿毛巾为她擦了擦手,冷声道了一句。
阿弗心思流转,感觉赵槃态度并不甚排斥,好像已经有点上了套了。
她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微微流出一丝窃喜,浅浅的水光斡旋在乌黑的眼珠,“那么殿下,奴婢能不能参加三月十七沈府生日宴,提前见见姐姐啊?”
话说出来心虚,怕赵槃不答应,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奴婢一定乖乖的,扮作丫鬟的样子,远远地看一眼姐姐的样子就好。将来朝夕相处,也好提前认识认识。”
赵槃沉默地听着,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的亲近无比,委实有些刺耳。
他唇角掀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夹杂着些许嘲讽和寒意,
为了怕她吃苦头,他本来想是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或是找个由头拖延。
没想到她倒是善解人意好说话。
“不必。”
赵槃冷声吐出两个字,审视的目光朝她投来。
半晌,他似笑非笑,“阿弗,你该不会想着跑吧?”
阿弗感觉耳边哄地一声尖鸣,脸颊顿时烈烈烧了起来,有种偷东西当场被抓住的窘迫感。
她嘴角抽了抽,心如擂鼓,瞳仁睁得又圆又大,硬着头皮说,“殿下说哪里话,是奴婢求殿下带奴婢来京城的,怎么会想着跑。”
小姑娘不怎么擅长做戏,此刻音调故作缓慢,实际上听起来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欲盖弥彰。
赵槃眉眼有些冰凉,纤长浓密的眉睫在投下一道阴影。
他语气淡淡,似是讥笑,“阿弗,别跟我玩这种小心思。沈府那里有什么人,你我不是心知肚明么?”
阿弗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惶迫不安已达极点。
香炉烟雾缭绕,她偷偷瞄着男子的脸色。
他额间显露丝丝青白,仍然冷冷淡淡的,不像是真生气了。
面对着赵槃这样一个玩弄心计如家常便饭的人来说,藏着掖着八成会输。
他见过了多少朝政上的明争暗斗,焉会看不出她这蹩脚的小伎俩?
阿弗感觉自己方向错了,心一横,牙一咬,主动投怀送抱。
她泪光晶莹地抱住赵槃的腰,软软地说,“殿下,您误会奴婢了,奴婢确实想去沈将军府见见世面。奴婢在别院里待久了,苦闷得快要死了。”
赵槃身量修长,阿弗即便垫着脚尖也比男子矮了一头多。
她白玉色的脸蛋紧紧地贴在赵槃缎面的上袍上,鼻息微重,气息紊乱地啜泣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像珠子一样滚落,连带着把发丝也哭凌乱了。
哭这一招阿弗上回用过,赵槃那时被她哄骗了过去,这一次怕是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但阿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楚楚可怜的苦相让男人动恻隐之心。只要联系上了沈婵,她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她哭得也并非完全虚情假意。前世那样痛,泪水本就没流干净。今生再度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太子别院中,她如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
赵槃用指尖缓缓拭干她的泪,依旧冷森森地说,“别哭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埋在他衣襟里的阿弗听到这几个字,心僵了一僵。
一哭二闹三悬梁的招数只有一哭可以用,赵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跟他闹起来只会落得换来他更心硬的对待。
至于拿命威胁他,更是不可取的。成了太子的人,是死是活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
阿弗咬了咬牙,一时间无计可施。
她理解赵槃内心所想,她本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如何能抛头露面、登大雅之堂?若是叫人看见了,岂不会说太子的闲言碎语,说太子重色误国?
赵槃望着怀中女子花枝烂颤的样子,差一点就动了恻隐之心。
明知道她是别有用心,见了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心绪杂乱。
阿弗是一株在乡野长大的野草,一旦离了名贵的花盆回归自然,他恐怕再也不能找见她了。
抿了抿唇,他微闭双眼,终究还是做出了妥协,“你若实在想去,过几日我带你去吧。”
阿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水光潋滟的眸子倏然抬起来,闯进赵槃的视线中,“殿下说真的吗?”
赵槃神色无澜地嗯了一声。
他原本的行程里,可没有给沈将军之女贺诞辰这一项。
“奴婢多谢殿下!”阿弗嗓音有些抖,还带着些许残余的哭腔,“殿下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阿弗没打算能用眼泪再次感化赵槃,也没存着赵槃能允她去高贵森严的将军府去。
更何况她的心思刚才还被男子给看穿了。
她从来摸不透赵槃,这一次就更加云里雾里。
不过,不管怎么去也好,只要能让她碰上沈婵一面,诸事便有希望。
阿弗的脸哭得红彤彤的,衬得唇色更加粉嫩滑润。赵槃捏起阿弗的下巴,一只手托住她雪白的颈,迫使她抬头仰望着他。
气氛微凝。
阿弗眺见他的眼色暗哑了几分,便知他心中意图。
推诿的话刚到嘴边,男子掐着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俯身吻了下去。
阿弗所有的反抗融化在他强烈的攻势中,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榻上。
帷幔落了下来,赵槃的身影已然压了下来。
第5章 字条
阿弗被赵槃弄得心神混乱,却一点与旖旎之意也无。
她拼着力气才稳了稳身子,双手轻轻地抵着他,“殿下……这是正午……”
帐内光线昏暗,少女柔顺如瀑般的长发散在榻上,一汪盈满了澄澄的眼波,瘦削的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赵槃模糊地答应了句,垂眸凝视着她。
“无妨。”
阿弗被他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笼罩,感到一股窒息,寒意直灌天灵盖,不由得瑟缩到墙角深处。
赵槃面色暗了暗,被她推三阻四地弄得有丝不耐。
阿弗素净的手腕被他抵在两侧,呜咽了一声,“殿下,我这几天真的不舒服。”
她螓首低垂,音调又缓又低,像地窖里的一瓢冰水似地浇在温热的空气中。
“每月那几天,我小腹都疼得厉害。”
女子嘴唇染了丝丝青白,秀眉微蹙,并不像是装的。
赵槃被她这句话弄得意兴阑珊。
他静默须臾,眼底掀起的波澜一时间风褪潮散,好不容易泛起的温热也渐渐化为了冰冷的雪色。
阿弗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槃喉结滚了滚,缓缓收了动作,指尖又恢复透骨的寒凉,“罢了,你好好休息。”
阿弗看着他黯淡昏黑的剪影,从他身边蹭了出去,“奴婢,多谢您体谅。”
她等着他拂袖而去,过了半晌,赵槃却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他浑身散发冰冰凉凉的气息,复又揽住她的腰,把她重新揽回身边。
“阿弗,”他忽然开口,眼神犹如浓稠的夜色,“你是不是找理由搪塞我呢?”
阿弗被他问得一愣。
赵槃漫不经心地抚着她的背,像是给小猫捋毛似的,温柔而缱绻,怎么看都像是一句闲话。
“殿下……多虑了。”
阿弗不自在地转了转身子,不知他这忽然温柔的语气预示着什么,只是背后被他抚得一阵阵地发寒,顺着脊梁骨,根根汗毛都立起来。
她脸上不动声色,呼气却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一丝。
月事是该这几日来的,不过今日她确实没来。如果赵槃此刻找来个婢女验一验,她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
最可怕的是,她刚才已经对赵槃撒了一次谎。
她不知男子此刻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样,他若有心惩罚自己,自己必然逃不脱。
想到此处阿弗不禁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就应该强拗着心意迎合他。
赵槃好不容易才答应她去将军府的生辰宴,若是生气了,会不会出尔反尔?
须知小节不忍,乃坏大事。
赵槃神色不明,不过看他缓缓的音调,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绝不像是高兴。
凛冽刺骨的气息一时窜上阿弗的心脏。
赵槃早就看出了阿弗的抗拒和心眼儿,此刻却懒得戳穿她。
他本来想着,他对她不错。
难道是因为得知了他快要成亲的事才故意疏离他的?
这个念头只在他眼中飘过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涌上了怎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心绪。
赵槃敛了情绪,拍了拍阿弗的背。
“过几日我从宫里给你调来位御医,给你好好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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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之后,赵槃神色晦暗地出了别院,那冷冷的颜色,汹涌的寒气叫人退避三舍。身旁的仆人见了太子这般,畏畏缩缩地不敢吱声。
一脸好几日,太子都没再驾临别院。
别院的下人们都传言阿弗欲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破碎了,估计过不了几日,她就要收拾包袱被太子扫地出门了。
然守在院落围墙外的精兵还没有撤,下人们虽然议论纷纷,也不敢在阿弗面前轻易怠慢。
阿弗一日日地看着日升日落,除了担心三月十七生辰宴之事,每日烹茶种草,倒也自得其乐。
赵槃不在,别院的那间小书房却还空着。平日里赵槃驾临别院时,若有紧要政务要处理,也会在那间小书房写字。
阿弗把别院里能帮她逃跑的东西都搜了个遍,最后盯上了那间小书房。
她想摆脱赵槃需要三样东西,一曰钱二曰身契路引三曰出门的机会,三样东西都被赵槃拿捏在手中。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赵槃会不会把她的身契和路引放在那里呢?
月色降临,阿弗闲来无事,想借着借话本的由头去太子书房转一转,就被沁月迎头拦住。
沁月拿着盏灯笼,疑神疑鬼地跟在阿弗后面,提醒道,“姑娘,前面是殿下的书房。”
阿弗宛转笑了下,佯作很自然地拉开书房的门环,“沁月,我是想找几本话本消磨时间的。”
沁月拦住她,“姑娘说什么傻话呢,这是殿下的政事重地,怎么会有话本。”
阿弗唇线一绷,越发觉得这书房可疑。
沁月犹豫了下,“姑娘若是觉得闷,奴婢可以让人从外面给姑娘捎回来话本,姑娘想要什么话本跟奴婢说。”
阿弗懒洋洋地哦了声,她本意本不是看什么话本,此刻若是说不要肯定会引起沁月的怀疑,只得随意报出了几本名字。
有沁月寸步不离地看着,阿弗心里暗暗觉得,自己查看书房的计划还是要适当延后,不宜打草惊蛇。
赵槃时不时地就把稀世奇珍往她这里送,却从没给过她银子。那些珍宝往往染了黄金,与皇室色彩相得益彰,外面的当铺是决计不敢收的。
想要弄到钱,跟赵槃软磨硬泡是不行的,只能靠着沈婵。
她掰开手指算了算日子,问道,“沁月,今天十几了?”
沁月说,“姑娘,十五了。太子都五六日没来了,您怎么刚想起来算日子?”
十五。
阿弗失神了片刻。离沈家小姐的生日只剩下一个整天了,赵槃却似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来别院看她。
她心里生出一阵惶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