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听到沈娴的名号哑然失笑,拒绝的话刚要到嘴边,那小丫鬟却直接将一兜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她手中。
银子。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阿弗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禁心旌摇曳,“你家小姐,想问什么?”
小丫鬟神秘兮兮在前面带路,阿弗曲里拐弯地在将军府中七绕八绕,最后才曲径通幽地来到一处凉亭外。
凉亭挂着密密层层的珠帘,珠帘之后,立着一位绝色佳人。
她穿着凤灵罗绸缎宝珠裙,头数凌云髻,美丽不可方物,想来就是沈府的大小姐沈娴。
见丫鬟回来了,沈娴秋水般的眼波朝这边望过来,含了一丝焦灼。
阿弗恍然,顿时明白了。
想来因为赵槃临时没来将军府,他这位天仙似的未婚妻急了,这才捞个人来打探一下。
全府宾客中,就宋机和太子走得最近。若要打听,肯定要找宋机身旁的人打听。
阿弗跟沈娴四面相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不太自在。
她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总感觉……这像是情敌见面呢?
“小公子,”沈娴清冽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您是晋世子身边的人,晋世子素来与太子殿下交好,所以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万望您千万不要告知旁人,之后还有重谢。”
阿弗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手心只攥紧钱袋子。
不出她所料,沈娴问了些话都是围绕赵槃的。前面的话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小事,只到了最后,沈娴叫阿弗稍微走进了些,声细如蚊,问,“太子哥哥,真的在别院有一位外室吗?”
阿弗太阳穴仿佛被针扎了下,静默半晌,吐出两个字,“没有。”
她不是赵槃的外室。她不承认。
过些时候,她还会离开京城,赵槃爱娶谁娶谁。
隔着珠帘,沈娴并没注意到阿弗微变的神色。
如果沈娴仔细看看,也能发现阿弗眉清目秀,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可惜她的心思全然扑在自己的婚事上。
“罢了。多谢你。”沈娴笑逐颜开,凝重的表情逐渐释然,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就知婵儿那死丫头是胡说的。”
阿弗垂着眉睫,怕自己露馅,多余的话也没说。
沈娴大感释然,又欲赏赐些银子给给阿弗。阿弗笑了一笑讨个巧,说银子来来回回携带不方便,想求把银子换成银票。
从将军府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钱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赵槃的眼睛需要花点心思。
她打算一会儿找个僻静的所在,将几张银票缝到贴身的衣襟里去。
阿弗辞了沈娴后,自己却在曲折复杂的将军府邸中迷了路。
她转悠了一会儿,见周遭没人,便打算稍稍解开外袍,先把银票藏好再说。
便在此时,肩膀蓦地沉了沉。
阿弗浑身一震。
背后的人拿住她的肩膀,喝道,“哪里来的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将军府的东西也敢动!”
声线是个女子,听来无比熟悉。
阿弗瞳孔皱缩,霎时间心头又惊又喜。
听声音……好像是沈婵?
那人不等她回过头来,手腕用了点力道,直接将她的身子粗鲁地扳了过来。
阿弗身子一颤没站稳,差点被那人扳得跌在地上,银票也翻飞了一地。
“呵,该死的小贼,居然敢公然偷银票……”沈婵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正想喊人抓贼,忽然目光一凝,颤颤说,“……阿弗?怎么是你?”
阿弗擦了擦额上冷汗,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腰,“是我。”
沈婵的脸色比六月的天剧变得还厉害,怔怔地伸手扶起她,“阿弗,你,你怎么到将军府来了?太子也来了?”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知道三言两语跟沈婵解释不清,只说,“他没来。二小姐,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她把地上的银票捡起来,环顾了下左右,压低嗓子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能不能……”
沈婵拉着她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出偏房里,随即关紧了门,嗔怪道,“阿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弗问,“你有针吗?”
沈婵迷茫地点了点,从匣子里给她翻出了针线包。阿弗接过来,飞快地将银票缝在了内襟之处。
“你怎么缺钱到这份上?”沈婵的高矮眉一上一下,疑惑地看着她,“他……都不给你钱的吗?”
“不是。”阿弗握着沈婵的手,之前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来。
千言万语,最后只凝结成一句话,“二小姐,我想离开他。”
沈婵猛然听见她这么说一时没反应过来,语塞凝噎,半晌才缓缓吐口,“你……你终于想通了?”
阿弗坚定地点点头。
她早就想通了,从白绫套上她脖子的那一刻起就大彻大悟了。
“太子,不是我能肖想的。”阿弗思量了半晌,只说出这么个话来,“我想离开他,回那个谁都不认识我的乡野去。不过,我告诉你,只求你暗中帮我,而不是明面上。你懂么?”
她也晓得那男子手段高得难以想象,她若是骤然消失,一定会惹怒那男子,倒时候万一迁怒于沈婵就糟了。
沈婵却摇摇头,说,“我不怕拖累。你来为了你,二来,也是为了我长姐。”顿一顿,欲言又止,“所以,你今天是瞒着他出来的吗?”
沈婵本来想说既然阿弗有离去之心,那么事不宜迟,今夜便留宿将军府一宿,明日她便安排车马送阿弗出城。
可话还没出口,便见阿弗摇摇头。
“他知道。”阿弗咬唇,觉得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出不来气,“这件事情须得从长计议,不能急的。”
虽然她恨不得下一刻就从赵槃身边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不能不顾刘嬷嬷、沁月还有沈婵她们的安危。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沈婵低低问道。
阿弗沉默片刻,说道,“下个月。我得拿到我的路引和身契。”
沈婵思索了下,猛然间觉得阿弗仿佛不一样了。
她初见阿弗时,阿弗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山中孤女,更把赵槃当一切,为他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谁想一夜之间,阿弗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婵有点担心,阿弗是不是被太子和她长姐的婚事给激成这样的?
她无语片刻,定定拉住阿弗的手,话语铮铮。
“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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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分不清昼夜与黄昏,赵槃从皇宫高百尺的摘星楼上下来,猛然闻得远处的街府之间隐隐有炮竹车马之声,溢着丝丝喜庆之意,才想起时辰不早了。
沈将军战功赫赫,端的是肱股之臣,说他是文武百官第一臣子也不为过。他的嫡长女办生辰,自然也是煊赫热闹无与伦比的。
只是,他明知阿弗百般求着要去将军府是别有用心的,可对上她剪水似的双瞳,亮泪细细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要动恻隐之心。
阿弗,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总因隐隐觉得,阿弗想要走。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心肠,违拗她的意思,就为了能留住她。
九岁那年,他曾见到过一个跟阿弗很像很像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跟她一样,明眸善睐,仪静体闲,举手投足都透着令人疼惜的可爱。他的亲母妃当时跟他说,那是卫国的卫长公主阿芙,如果他喜欢,将来父王是会为他赐婚的。
赵槃始终没忘记那个约定。
不过后来,听说卫国城破了,黄城里烧起了熊熊大火。卫长公主也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失足摔下了城墙红颜殒命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黑暗与孤独的双重峡谷里,仰天一望,唯一的星星陨落了。
直到平复卫国之乱时,他肩部中了毒箭流落荒野,被一个上山采药的姑娘给救了。
少女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拿山泉水和芽菜汤救回了他的命。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少女那清丽的面庞,车矢菊般的淡淡笑容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视线。
赵槃呼吸一窒。
若非眉心有那样一道触目惊心的疤,他几乎把她认成当年的卫长公主。他不敢相信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相似的面孔。
可当年卫长公主的尸身是他亲自收敛的,如今坟头已长满了青草。
眼前人,绝不会是卫长公主。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她带回去府邸。
本以为只是一晌贪欢,后来却发现,卫长公主阿芙在他心中留下的影子越来越淡,逐渐被另外一个同音不同字的名字取代。
那就是阿弗。
冰凉凉的雨丝落在手臂上,赵槃闭了闭眼睛,灵台过了好久才重新恢复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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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和沈婵从偏房内出来,为了不掩人耳目,便左右分道走了。
临走前,沈婵问,“我以后要怎么见你?”
阿弗很艰难地说,“没特殊情况,估计很难见我。”
沈婵皱了皱眉,“我有点不太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阿弗嘴唇翕动,“我也不明白。”
沈婵又问,“那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阿弗叹了口气,“也不太能。他不喜欢我跟你来往。”
沈婵有些泄气,“那到底该怎么办啊?”
阿弗想了想,说,“可以的话,叫你长姐多缠着他吧。反正他们将来是夫妻的。”
赵槃应该只是喜欢她这张酷似卫长公主的脸,所以才独占着不肯松手。男人都喜新厌旧,一旦有了新欢,必然不会再执着于她,她就有更多的机会谋划离开的事。
这事应该不难,她刚刚还见过沈大小姐,那当真是位端庄娴雅、美若天仙的妙人儿,更何况那位妙人儿还心心念念地喜欢着他。
沈婵扶了扶额,“这倒不用你担心。我那个姐姐,你想劝她回头都难。”
阿弗望了望天色,复又算了算时辰,“就这样吧。我估计该回去了,以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联络你的。”
她刚一回到前院,就叫宋机从椅子上跳下来,茶杯里的水都洒得满处都是,满头青筋暴起,“姑娘奶奶!您刚才去哪了?还以为您跑了,差点把小王给吓死!”
把太子爱妾给弄丢了,赵槃还不得把他给活剥了。
阿弗不理会他。
沈婵这时也来了前厅,冷哼了声,“世子爷,瞧您那点胆儿。”
宋机嗔,“呵?哪来的黄毛丫头。”
两人一来二去便拌起嘴来,阿弗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摸到了将军府的小门,便见漫天雨色中,一书生模样的青衣公子正打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仿佛正在卖些字画。
闻声,他也回过头来,眼睛瞪着,“你是……阿弗?”
作者有话说:
新的情敌闪现~ 修罗场预备
第9章 故人
阿弗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影,一时间血液像是凝固了。
街上,车水马龙,喧嚣的人群从他们中间穿插而过,却没能当初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
是景峻哥。
阿弗很艰难地张嘴,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像是噎了一块鱼刺,连带着整个嗓子都酸楚沙哑。
没想到过了半生,今时今日,他们还能在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重逢。
“阿弗?”
景峻又问了一声。
他握着字画的手心凉了一凉,见对面的女子怔怔的没反应,他险些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虽然面前女子眉心处多了条触目惊心的疤,但音容、眉眼,甚至一举一动都和烙在他心上的阿弗一模一样,即便化成了灰他也认得。
阿弗半截身子慢吞吞地从将军府侧门里挪了出来,眼角晕了一圈红,半晌,才沙哑地叫了声,“景峻哥。许久不见。”
景峻叹了口气,声线带了丝颤,“阿弗,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阿弗垂下眸子,不想回答。
是的,她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还把心交给了那个人。
此刻的她,就像个披着华丽外衣的孤魂野鬼,人不人鬼不鬼,躲在暗处偷生,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山穷水尽,境遇窘迫,像只攀高枝不成反被丢出来的野山鸡。
实在是丢人。
悔不当初。
景峻丢下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字画,撩起长袍就从街对面奔向她,揽住她的双肩,带着哽咽嗔道,“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
阿弗怔怔抬起头,望着景峻一双乌黑的眼圈,高耸的颧骨,还有手指上漫不经心沾上的墨迹。
他正在街上摆摊,卖字画,卖文章。
一个嗜书如命的文人,沦落到街头贱卖文章的地步,足可知他这些年过得是怎么样的穷困潦倒。
但是景峻的袍子依旧洗得发白,是想彰显他孤洁的为人么?
阿弗别过头去,咽泪装欢,“我……没去哪。只是来京城讨生活了。”顿一顿,岔开话题,“对了,你考上功名了吗?”
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就是他那一个个挑灯夜读的日夜,辛辛酸酸地打磨自己的文章,渴望在乡试里中个秀才。
景峻没有理会,仍然不松开她的肩膀,枯瘦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眼中捏满了一条条的血丝,“你骗我。一个女子讨什么生活?无论你的脸变成什么样,我当年对你的约定,都还算数。”
阿弗抿抿干涩的双唇,上下牙齿不自觉地微微撞着,窘困而无语。
如果景峻知道她做了别人见不得光的外室,恐怕这坚定的誓言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景峻见她沉默,仿佛也隐隐明白了什么。
隔了半晌,他才落魄地说,“……我没用。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