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想安慰他一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前在那个小山村时,她和景峻是山凹子唯一的两户人家。景峻和他的父母常常叫阿弗来他们家蹭窝头馍馍吃。
那一年科考,景峻背着单薄的盘缠,临走前忽然憋红了脸,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阿弗,等我回来,我要娶你!”
阿弗一愣,随即轻轻笑笑。
她那时尚不明白男女之情。
春去冬来,景峻没有回来。
再一个春去冬来,景峻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个春去冬来,有人传言说景峻在京城考中了功名,娶了美娇娘,应该不会在回山窝子里了。
冬褪逢春,另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她渐渐枯萎的生活。
她救了他,跟他走了。
他的名字叫赵槃。
而此刻,景峻却忽然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相见不欢,两人均是一身的落魄。
阿弗苦笑了一声,错过的东西,再也不补不回来。
景峻好像读懂了她瞳孔的波澜。
这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就在他的面前,比他想象中,消瘦了许多,黯淡了许多。从前她脸上那车矢菊般的灿烂的笑也不复存在了。
他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定定地说,“阿弗,我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今后,你跟我走吧。我虽然一幅字只能卖五文钱,但总还能养得起你。”
阿弗细眉弯了弯,手腕却躲开了景峻的触摸。
“不用了。”她说。
她一开始就想错了。男人,无论是穷且益坚也好,矜贵权重也罢,从来都是靠不住的,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景峻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这些年因为废寝忘食地读书,天知道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阿弗郁然的眸子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说,“我该走了。今后,你好好的吧。”
至于这些年他又去了哪,又因为什么没守约,都不重要了,她也不在乎了。
他们各自都帮不了彼此的窘困。
说罢,她又要退回将军府的深宅大院去。
景峻抑制不住自己,蓦然叫住了她,“阿弗,你有喜欢的人了?”
阿弗脚步一滞,肩膀微微颤了颤。
她没答。
景峻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慢慢走向她,眉眼间沾了十足的自责和怜惜。
料峭春寒的细雨,掀起薄薄的水雾4。无声无息地落在在两人之间。
他追上她,那样温柔地把她的身体转过来,瘦削的双手拉着她的衣袖,那般缱绻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相知多年的妻。
“阿弗,”他语调绵长地叫了一声,眉也顺着弯了下去,一张秀气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惭愧,“之前辜负你,是我错了。上天让我再次遇见你,就是让我弥补之前的过失。你愿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阿弗肩头动了动。
景峻却固执地不让她离开,错过这一次,他就又会与她失之交臂,又会如之前那样消失在他的日日夜夜里。
阿弗抬头看了眼他,蕴含着陌生。
景峻竭力把自己的气息放到最温柔,他想再次告诉她,那一日的约定永远算数。
下一刻——
一道车马嘶叫的声音如撕裂天空的闪电,雨点也顺着那动静,瞬间变得暴烈起来。
激灵灵的雨水似锋利的剑,尽数浇在阿弗的身上,冰泠泠的寒气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天灵盖,透骨如钉,仿佛要把她寸寸裂为碎帛。
景峻下意识用手臂帮她挡住狂乱的雨水,阿弗却在一脚间隙中,瞥见一抹玄衣静立的身影。
是……他。
阿弗一时发丝凌乱无比。
赵槃头上束了紫金白玉冠,玄袍掩映下那明黄强烈的颜色隔着重重雨幕直接刺了过来,凛冽汹涌,不留余地。
他以他最真实的身份和姿态临于此处,冷酷,锋利,晦暗的阴霾压迫着周围的一切,不容一丝一毫反抗。
他冒雨从皇宫出来接她,在雨幕中伫立良久,终于把这出感人肺腑的爱恨大戏听完了。
他丝丝青白的冷笑再也藏不住。
阿弗浑身长了层寒栗子,心跳差点直接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她擦了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擦的是雨水泪水还是汗水,“不是,你看错了,我没有……”
赵槃断然警告,“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说:
赵槃:气死我了,下一章要发飙
阿弗:你是不是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景峻:三个人的故事,我终于也有了名字
第10章 生病
冰凉的雨水顺着阿弗攥紧的拳头连珠滑落,她手心捏满了冷汗。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就伫在那里,长身玉立,浑身凝满了尖锐的肃杀之气。
太子本是个沾了些许书卷气的君子,平日里的他只是淡漠隐晦,而此刻,那铺天盖地的危险气息足以叫空气冷凝,蕴着滔天的怒火,寸寸刺向阿弗一人。
这不再是点到为止的宽容,而是忍无可忍的底线。
阿弗倒吸了一口冷气,迈开脚步便要走过去。
景峻此时却蓦然拉住她的手,语意坚定地问,“他,是谁?”
“你放开。他是……”
阿弗绝然甩开景峻的手臂,惶惶之中,她想提醒他面前的男人权势滔天,是随时可以要他和她命的男人。
此刻赵槃正在怒气头上,她不能连累景峻,也不能因为景峻坏了自己辛辛苦苦筹谋多日的大计。
赵槃眸底映着两人细微的动作,浑身的气息比冬霜雪色还冷,唇角的弧度却讥诮似地弯起。
“好啊。好的很呢。”他眼底一片黑色,冷笑出声,“跟孤演鹣鲽情深的戏码是不是?”
赵槃朝左右挥了挥手。
阿弗看着一长串带刀侍卫躬身等命,霜雨淬在白得发亮的刀锋上,直刺人眼睛。
精兵首领褚信在男子深色滚金的蟒龙袍前拜了拜。
赵槃转身上了马车,不带任何温度地甩下一句话。
“留一口气就行。”
接下来,漫天的血雾混着雨水洒在空气中,那些人领了太子的旨意,动起文弱书生来刀刀避开要害,却又刀刀精准带来剜心的疼痛。
阿弗跪倒在瓢泼雨水中,嗓子都喊哑了,却也不能阻止丝毫。
她此刻顾不得尊严,发疯似地朝赵槃的马车吹了过去,却什么也没追到。
雨落如注,阿弗被脚边一颗锋利的石子滑伤,膝盖瞬时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她颤颤巍巍地挣扎起来,全然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只一门心思想找见那男子。
一辆雕花马车从身旁经过,溅起了一路的水花。
“殿下!”
阿弗迎着马车狂奔着,带着些许绝望地喊着,“殿下,你放过他。要不然明天你就会看到我的尸体。”
马车倏然停下了,里面的人掀开帘幕,露出一脸惊讶又疑惑的神色。
却不是赵槃,而是晋世子宋机。
宋机撑了把伞匆匆奔下马车,大惊失色地说,“这是怎么了?小王还以为是殿下亲自来接你了,这才离开一会儿,你就变成这样儿了?”
阿弗哭得昏天黑地,酸软的嘴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宋机暗道情势不对,叫婢女赶忙拿了件披风给她裹上,膝盖上猩红的鲜血还汩汩地流着。
阿弗意识有些模糊,仍然死死抓着宋机的披风,一字一字地说,“我,要见,赵槃。”
宋机被她吓怕了,嗔怪说,“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他?”
她嗓音里飘着一丝呜咽,“求求你。带我见他。”
宋机皱了皱眉。然面前的女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吐出这句话便再坚持不住,沉沉晕过去了。
宋机无可奈何,叫来身边小厮,骂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畏畏缩缩地说,“好像……好像弗姑娘当着殿下的面私会旧情人来着……”
“我去。”宋机拍了拍头,“这姑奶奶真胆肥啊。”
说着他叫侍女把阿弗在马车上安顿好,自己则叫小厮备匹马,急急说,“我去见殿下。你们,先把她送回别院去。”
小厮领命。宋机又觉不妥,小心翼翼叮嘱道,“一定要安全送到!要是把她给弄丢了,你们的脑袋也不会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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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古怪的梦不断纠缠着阿弗,阿弗恍惚间感觉自己梦到了赵槃,又好像梦到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浑浑噩噩间,无形的重压将她的四肢压得严严实实,头顶像是灌了铅似的,眼皮沉沉地一下也睁不开。
阿弗感到一双泛着寒意的手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指缝间流露的凛冽气息令她不寒而栗,带着些许清幽的皂角香。
即便是睡梦中,她仍本能地想躲开。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从汗津津的被子里抱了出来,随即苦滋滋的药汁润进了喉咙。
她忍不住咳嗽,被肺部的炎症和药汁苦味儿呛得满眼都是泪,随即胸口泛着一股剧烈的恶心感,她开始吐,像是肠子都呕出来。
呕吐物直接在近身人衣襟上溅开了花,她隐隐听到一阵慌乱声和丫鬟们奔走的声音,还有阵哗啦啦的水声。
阿弗仍感搜肠刮肚。
骨节微凉的手指轻轻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一颗泛着清甜的糖莲子融化在她的嘴里。
她稍稍感到舒服,疲累再次袭来,遂再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阿弗不知自己睡了几天几夜,只是那股睚裂的头痛感已经消失了。
她惫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别院柔软的小床上。微风透着窗户洒进来,吹得帘幕上的风铃叮咚作响。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阿弗动了动身子,发现膝盖已被人仔细地涂上了药膏,用纱布精巧地系成一个蝴蝶扣。
她担心着景峻的安危,张口就像呼人,嗓子却嘶哑得不像话。
沁月等人正在门口守着。眼见姑娘的高烧退了,刚刚送别了太子,她们也忙了一宿,终于紧绷的精神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
银筝悄悄打开了条门缝,看屋内还是安安静静的的,想来姑娘还没完全醒来。她轻叹了一声,“姑娘还没醒。刘嬷嬷给她做的芽菜汤已经热了三回了。”
沁月抬起头,问,“刘嬷嬷不是要告老还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殿下叫回来的。”银筝淡淡地说着,“昨日姑娘什么都食不下,吃什么吐什么,还吐了殿下一身。殿下便把刘嬷嬷叫来了。”
沁月也流露一丝怜悯,叹道,“刘嬷嬷和姑娘是同乡。向来,姑娘只吃得惯刘嬷嬷做的东西。”
说着,她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说,“一会儿姑娘醒来,定然要问起那卖画男子的事。咱们实话实说还是怎么?”
银筝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低声!你不要命了?那就是殿下的逆鳞,谁碰谁就要害了大霉。”顿一顿,又说,“只告诉姑娘那男子没死便罢了。其他的,不是你我能揣度的。”
阿弗凝神在窗下听了半晌,才隐约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赵槃没杀景峻,只是人被送到哪里去,就说不准了。
她暗叹一声,人只要还活着就好。
就像此刻的她,人只要还活着,就有逃出去的希望。
这回触了赵槃霉头实在不是她所愿的,她一直战战兢兢地依着他、哄着他,好不容易才博取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任,却又被景峻的出现给完全冲散了。
此刻的别院比任何时候都要死气沉沉,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座坟墓。
重门紧闭,厚墙外太子的亲信带刀精兵轮流值岗,像看犯人一样昼夜不停地盯着她。
阿弗回想之前她与景峻轻言的举动,着实有些打草惊蛇了。
现在细细思量,不禁暗怪自己沉不住气。
沁月和银筝听到了屋内细微的咳嗽声,推进而今,看见姑娘正浑身荏弱地躺在被子间,满脸地苍白。
沁月大喜,“姑娘!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可终于醒了!”
阿弗虚弱地咳嗽一声,低低地说,“有吃的吗?我好饿。”
沁月连忙点头,“殿下吩咐过,您醒了,先喝清淡滋补的瘦弱粥,然后再用章太医开的草药,之后还要……”
阿弗皱着眉别过身子,懒懒地说,“这些我都不想动。”
沁月一愣,“姑娘,您之前喜欢喝的芽菜汤也有,奴婢先给您盛一碗?”
阿弗捂着被子,尽量不让沁月看出她的神色。
她虚虚地喘了口气,说,“不了,也不想喝。你把刘嬷嬷叫来吧,我要亲自吩咐她做几道菜。”
沁月见阿弗久病终于有了胃口,什么要求都是应承的。
片刻,刘嬷嬷就出现在阿弗眼前,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殷切地问候,“姑娘,您醒啦?”
阿弗由沁月扶着坐起身来,睨了眼沁月,柔柔说道,“这里有刘嬷嬷伺候我就行。你们忙你们的吧。”
沁月闻言,举止一滞,脸上显出些许为难之色。
阿弗用手绢掩着口鼻轻轻咳嗽,眼角濡湿一片泪,“我想家了。有几句知心话想说。”
沁月一时不好拒绝。
阿弗等着她退下之后,才恳然叫了声,“刘嬷嬷。”
头去将军府之前,她曾偷偷把自己藏好的那十二只钗交给了刘嬷嬷,叫她拿出去当了换钱,还特意叮嘱刘嬷嬷不要银子,只要银票。
刘嬷嬷矮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嗓子说,“姑娘之前吩咐老奴的事,老奴已办好了。只不过换得的银票太多,一时间没法全带过来,老奴只得一张一张地往这边带。”
阿弗点了点头。
她刚想说她之前在将军府得了一笔意外之财,银子的事不急,就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全身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