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那么真实,不是记忆,不是梦。
听得见、闻得着、看得清、摸得到……
她还活着。
跳进火海的那一瞬,她重生了,重生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银朱的及笄宴上。
那几个贵女的嘲笑声继续传来。
“你说那沈二长得不俗,不如你要了吧。”
“我才不要他这种废物,若是被这对不要脸的外室母子缠上,这辈子我还过不过啊。”
“有些人就爱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嘉禾缓缓低下头,见自己手里整紧紧捏着一支雕花玉簪。
她闭上眼,遥远的记忆在她脑海里重现。那年银朱的及笄宴,邀请了京中各家重臣家眷及皇亲过来。
宴上,沈云亭赠给银朱一支雕花玉簪,玉簪挽发,大约隐含了求娶之意。
银朱接过玉簪,连看都不看便将玉簪丢了。
她不忍沈云亭一番心意被丢弃,上前捡起了玉簪,小心地护在了手里。
跟在银朱身边的贵女们便嘲笑她喜欢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想着要护沈云亭,听见别人说沈云亭是废物,憋红了脸替他争辩维护他:“他不是废物,是宝贝。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你们不许说他。”
自那之后,那根被银朱丢弃的玉簪便长久被她珍藏在了身边。
如今同样的场景在眼前再现。
嘉禾垂眸凝视着手上的雕花玉簪,余光扫见站在不远处角落的那一抹熟悉的素色白衫清隽身影。
屏息抬头昂起脸,深吸一口气,用力丢掉手中的雕花玉簪。
“咔嚓”一声碎裂在地。
“废物就该丢远一点。”嘉禾道。
那几个贵女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嘉禾,似是没想到嘉禾竟会把簪子扔了,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谁都知道,永宁侯家那个傻乎乎的愣头青看上了沈丞相家的二公子。
把破烂当宝,死缠烂打追着沈府那位外室偷生的二公子有一阵子了。
沈二从不给她好脸色,她却自己送上门贴得紧,日日都守在丞相府大门口等沈二,为得就是和沈二说上一言半语。
那痴迷的样子,大家伙都看在眼里。
今日竟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平日总垂着头走路的人,忽然昂起了头,将沈二的簪子丢得老远不说,还说亲口说那是废物。
真是稀奇了。
连银朱都不禁朝她道:“程嘉禾,你没事吧?”
“没事,好好的。”嘉禾注视着她,恍然想起七年后那个在东宫门前憔悴濒死的女子,现如今她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高傲又明丽。
银朱疑惑地撇了撇嘴,站在她身旁的唐露芝哼了声道:“银朱,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看她啊,是故意这么做想以此引起沈二对她的注意。”
银朱问:“此话怎讲?”
唐露芝道:“不过是些勾栏瓦舍里的女子为了勾住男人用的小招数罢了。人都说男子天生便是猎人,越是上杆子凑上前的他越是看不上,反倒是越是得不到手的便越在意越来劲。”
“你想啊,从前程嘉禾一刻不停地追着沈二跑,沈二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就是我说的这个道理。现如今程嘉禾假作潇洒扔掉簪子,定是想耍那欲拒还迎的小把戏,吊起沈二的征服欲罢了。”
嘉禾没想到,她只是单纯不要沈云亭了,却被唐露芝脑补了这么一出,正想反驳,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吼。
“谁在说我阿妹,给我站出来!”
声落,嘉禾心猛地一颤,眼底涌上一股热意,抬头她念了几千日夜的人映入她的漆黑瞳仁。
她的阿兄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冲了过来。
今日阿兄未把他的红缨枪带在身旁,一身青紫开骻圆领襕衫骑马装,腰间挂着九环带,眉梢扬起,意气风发。
从小到大,阿兄每回都是这样护着她,替她撑腰。
嘉禾嗓子眼卡了好一会儿,所有的想念都化成了一句:“阿兄。”
程景玄赶忙上前,见自己阿妹红着眼眶,心下急了,神色比方才更凶了。朝着围在一旁的贵女们吼道:“说,方才是谁在说我阿妹?敢做就敢当,给我站出来!”
京城第一纨绔的威名不可小觑,那几个贵女吓得噤了声。尤其是唐露芝抿着嘴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眼泪都被吓得掉了下来。
程景玄见那几个贵女被吓的样子,丝毫没有收敛,反威吓道:“别以为我不打女人!你们下次再敢说我阿妹一句试试,谁舌头长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嘉禾抿唇笑了,自重生来第一回 笑了。
她知道,阿兄只是嘴上凶凶那些多舌的贵女,他既不打女人,也从不割人舌头。
那些贵女平日都躲在宅子里,禁不起吓,当即点头保证再也不敢了。
不远处院子角落,头戴银莲冠的清隽男子,悄然注视着院里发生的一切,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教训完那些贵女,程景玄直接带着嘉禾离了席回府。
参加什么劳什子的及笄宴,白白害他阿妹受一顿闲气。
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程景玄想着今日发生的事,犹豫着对嘉禾道:“阿妹,为兄想跟你说个事。”
嘉禾朝他看去,问:“是何事?”
程景玄试探着道:“若是沈二不稀罕你,咱便不要他了。”
若是换了往日,她阿兄是断不会和她说这番话的。阿兄宠她,从不会说她喜欢的东西不好,干预她的选择。
只是今日她有了那一番扔簪子的举动,他才开口提了这茬。
嘉禾弯眉:“阿兄说得是,我再也不要他了。”
程景玄闻言不免一惊,他知晓自家阿妹之前对沈二有多上心,如今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不要沈二了。
“是那沈二欺负你了?”
嘉禾片刻失神,顿了会儿,摇头:“没有。”
现下这个时候的沈云亭,尚未开始欺负她。
阿妹从不对他撒谎,她说没有那便是没有,还算那沈二有点识相。
程景玄忙道:“那沈二不过就是学识好了点,长得好了点,聪明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阿兄替你寻个更好的,保管比那沈二好一百倍。”
嘉禾朝他笑了,由衷地道了声:“好。”
但愿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云亭有任何牵扯。
“阿妹。”程景玄道,“再跟你说个事。”
嘉禾:“嗯?”
“其实我早就看那沈二不顺眼了,比看那西北悍匪头子骆远还不顺眼,以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隐忍不发,既然你现下不要那沈二了。”程景玄捏了捏拳头,“下回我见到他,一定要锤爆他的狗头!”
*
高耸的山崖边上,停着辆马车,沈云亭静静站在崖边,似在等着什么人。
他的心腹白子墨和侍卫魏风,坐在马车上闲聊。
白子墨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朝魏风指了指沈云亭的身影道:“你觉不觉得思谦今日特别奇怪?”
魏风抱着剑,叼着狗尾巴草,不以为意道:“何以见得?”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我本想着今日他送的簪子被银朱姑娘丢了,他多少也会有些不快,结果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紧接着,我想着他送的簪子被程姑娘给丢了,他多少应该感到高兴,一直缠着他的人终于不缠他了,结果他反而丧着一张脸。”
“不光如此,饮宴一结束,就莫名其妙跑来这悬崖峭壁上。”
魏风挠挠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也许是来透透气看看风景。”
“你懂什么!”白子墨挥起这扇砸了砸魏风的脑袋瓜,“这处悬崖是附近出了名的跳崖圣地。谁会来这阴森森的鬼地方透气看风景。”
魏风张了张嘴,看向沈云亭:“他该不会是想不开要跳崖吧!”
“不过是被姑娘拒了而已,虽说多少有些没面,也不至于为了这事搭上性命。”白子墨甩了甩折扇。
“我看他不像是想跳崖。”白子墨思忖片刻道,“倒像是等着什么人过来跳崖似的。”
魏风不解:“谁好好的会想寻死?”
第27章 团圆
临近黄昏, 东街夜市卖吃食的摊子早早摆了出来。饺子摊冒着热气伴着肉汤的鲜香,卖柿饼的小贩推着驴车沿街叫卖。
鲜香味、叫卖声,仿佛都为七年前的京城增添了一抹鲜活色彩。
程景玄颠颠地跑去给阿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嘉禾看着手里两串沉甸甸的冰糖葫芦, 抿着唇酸涩梗在喉头。每次她一不高兴, 阿兄便会买冰糖葫芦给她, 哄她开心。
小时候长牙,爹爹不让她吃甜的,她便哭,阿兄心疼她,偷摸着跑去大街上买冰糖葫芦回来哄她,被爹爹知道了, 爹爹一气之下打了阿兄十板子, 把他打得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夜。
阿兄买的冰糖葫芦是世上最甜的。自阿兄死后, 她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甜的冰糖葫芦。
嘉禾张开唇,咬下一口冰糖葫芦,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 散至心间。眼前的一切由灰暗变得色彩斑斓。
能活着,真好。
嘉禾把剩下那串冰糖葫芦给程景玄道:“分甘同味,阿兄, 这串给你吃。”
程景玄摆摆手, 一本正经道:“我一大老爷们不吃这东西,小爷我怎么说也是京城有名有姓的人物,被人看见在大街上吃糖葫芦, 那多不像样子!”
嘉禾看向程景玄。她阿兄如今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哪算的了是大老爷们。阿娘死得早,爹爹又时常领兵在外,少有闲暇管他们兄妹俩。
阿兄长着长着便成了京城闻名的纨绔, 只他这纨绔之名,多少因着他肖似爹爹那般凶神恶煞的脸,不讲道理的臭脾气,和浑身上下那用不完的蛮力。
多是唬人用的,真正打家劫舍之事,阿兄是万万不会做的。
不止如此,若是阿兄碰到有地痞敲诈街上百姓保护费,还会本着行侠仗义之心,替百姓狠狠教训那地痞一顿。
穿过东街,嘉禾随程景玄回了永宁侯府。抬头望向永宁侯府硕大的金漆匾额,一时感慨万千。
现下的永宁侯府,门前台阶上没有成堆萧条的枯叶,大门上也没有贴着封条。
老管家远远瞧见兄妹俩回来,急忙迎了出来,笑得满脸褶子,喜道:“姑娘公子回来了啊,快些进去吧,侯爷今日回了府。”
延庆帝派爹爹驻守凉州,爹爹一年里只偶尔会回府与他们相聚。
嘉禾闻言疾奔了进去,提起裙角踩着风,朝正堂跑去,老远便看见她爹爹直挺着背,精神抖擞地坐在正堂木椅上。
爹爹是父亲,也是大邺的战士,前线永远是第一位,留给家人的时间不多,他总觉得愧对他们兄妹俩。
爹爹以死谢罪前,从前线寄回来的那封信,还在对她讲:小禾,爹爹对不起你,没有像别人爹爹那样,好好看顾你。
嘉禾眼睛忽然湿了,看着如今好好的爹爹,心砰砰跳得起劲,嘴角扬得老高。
在快要跑到爹爹跟前时,却听见耳旁传来一阵熟悉尖锐的女声,嘉禾的嘴角立刻挂了下来。
是她那位口蜜腹剑的二婶卢氏。
程青松见女儿飞奔着进来,笑着唤了她一声:“小禾。”
站在一旁的二婶看着嘉禾道:“跑慢点,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这若是不小心被门槛绊着摔一跤该如何是好?”
永宁侯府从武世家,没有京城贵眷那些文绉绉的繁琐规矩。
爹爹从不拘着她,在府里她想跑便跑想跳便跳。
嘉禾瞥了卢氏一眼,没搭理她,只走到程青松唤出了那声久违的——
“爹爹。”
卢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嘉禾你倒是替二婶劝劝你爹爹啊。”
“嫂子走了那么些年了,你和景玄现下也长大了,你爹总不能做孤家寡人一辈子吧?是时候重新找个贴心之人陪在身旁了。”
嘉禾目光淡淡朝卢氏瞥去。
卢氏身着一条天水碧诃子裙外边套着件御寒的宝蓝外衫,配着一根朴素的银菊簪子,打扮朴素,面容慈和。
她这位二婶惯会做表面功夫,明明家中不缺钱财,可每次来侯府之时都是那副朴素的打扮,说家中这也缺那也缺。
爹爹是个简单的人,一门心思都在战场上,不懂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听她说二叔过得不好,给了二叔好些财物。
二婶那一家子人几乎每次来侯府都是空手过来,满载而归。
爹爹其实不糊涂,只不过是念着跟庶出的二叔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没拆穿罢了。
总说他跟二叔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但到底是一根藤上的瓜,不必斤斤计较。
可当侯府落难之时,最先将侯府踢开的人,便是二叔一家。
嘉禾记得清楚,今日二婶过来是给父亲说亲的。说的便是她的远房表妹王氏,也就是后来她的继母。
王氏本是江南一小县县令之女,早些年失了夫婿,独自一人将女儿抚养长大。之后来京城投奔表姐卢氏。
上辈子侯府被封后,二叔家却莫名其妙富了起来,一向小家子气的程令芝竟阔绰到能买下价值千金的古玉。
她一直有所怀疑,爹爹死前欠下的那六千两银子,大抵和二叔有关。
只不过爹爹的印章乃是贴身之物,就算与二叔再亲也断然不会把印章交给二叔。
除非有人帮着二叔将爹爹的印章偷了出来。
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她继母王氏,王氏本就是二婶的表妹,与二叔一家有联系不足为奇,且她又是爹爹的枕边人,趁爹爹熟睡之时偷拿印章也不是不可能。
卢氏继续劝爹爹道:“大兄,那王氏虽出身不显又嫁过人,但胜在花容月貌、温柔贤淑,是个会伺候人的。你总领兵在外,家里多少需要人打点吧。且她自个儿也是做娘的,知道疼孩子,有她在嘉禾也多个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