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和银朱同岁,算是一起长大的,去各家饮宴和上私学经常碰在一起,被人比较在所难免。
从样貌到才情,她在别人眼里都只有衬托的份。继妹常常会拿这一点刺她。
只有阿兄会哄她:“那个什么银猪哪里有我阿妹半分可爱!我阿妹做的小点心天下第一好吃,她会吗?我阿妹缝的衣服鞋垫又软又暖和,她会吗?”
银朱从小都是姑娘堆里的头一份,谁也不能分去她半点光彩。银朱也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
谁也不会觉得是银朱刻意和她打扮得相似,只会笑她是学人精东施效颦。
银朱总能轻易夺走她喜欢的东西,连她万分宝贝放在心尖上的人也……没有例外。
一直被无视被怜悯让嘉禾觉得异常难受,她很想有人能站在她那一边,至少不要让她一个人,那么难堪和害怕。
清高如银朱主动走上前搭讪,沈云亭未作声响。
银珠倒也不在意,淡然大方一笑:“我爹出的这灯谜着实刁钻,小女才疏却对这灯谜颇感兴趣,我爹那个顽固也不肯和我细说。恰好在这遇到了解谜人,便厚颜上前讨教一番。”
嘉禾站在一旁,紧紧抱着方才沈云亭赢给她的锦鲤花灯。
这盏锦鲤花灯给了她一丝勇气。
嘉禾颤着手试着扯了扯沈云亭的袖子唤了声:“夫君。”
沈云亭略微一怔。
银朱朝她看去。
嘉禾努力稳住声音朝他笑了笑:“我们不是说好要去月老祠求姻缘签的吗?赶紧走吧,再不去要晚了。”
嘉禾的唇在抖,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她从来都不是被选择的那个。
幸好这一次,有人走向了她。
沈云亭从银朱身旁略过,走到她边上:“走吧。”
嘉禾牵过沈云亭的手,拉着他往前跑,跑得离她讨厌的人远远的。
银朱看着两人跑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眼眸微微敛起。
嘉禾拽着沈云亭跑,直到跑得够远,看不见银朱了,才慢慢停下脚步。
她呼呼喘着气,喘着喘着哭了出来,从小声啜泣到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多年来憋在心里的情绪都哭出来。
沈云亭递了块帕子给她。
嘉禾接过帕子,吸了吸哭红的鼻子,泪眼涟涟地对着沈云亭,抽抽嗒嗒:“你可不可以夸夸我?”
眼泪是头脑简单感情用事之人才会有的东西。在意别人的眼光,只会限制自己。怯懦之人才需要从别人的话里寻求肯定。
沈云亭默了默,夸道:“你的四肢挺发达。”
嘉禾拖着刚哭过的鼻音,扯了扯他的衣袖:“还要再夸一下。”
沈云亭:“你很与众不同。”
冒失、马虎、幼稚、俗、傻、缠人、怯懦、爱哭这些点十分难得全集中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与众不同?嘉禾擦掉眼泪,醒了醒鼻子,嘿嘿笑了下:“原来我在你心里是最特别的。”
沈云亭一噎,别过脸不去看她晶亮的圆眼:“……你的想象力也挺丰富的。”
寒夜细雪飘,嘉禾鼻头被冻得微红,呵出白气,整张脸在花灯照耀下泛着一层薄薄的红。
她伸出小指勾住沈云亭的小指:“你在我心里也是最特别的。”
“我觉得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的。”她没有看沈云亭,只盯着手里的锦鲤花灯道。
虽然这句“喜欢你”她说了一万遍从来没得到过回应。
“若当年你没有被逼着娶我,我们没有那样子开始,你会不会也试着喜欢我一下?”
气氛陡然冷凝。
“程嘉禾……”
嘉禾垂着眉毛笑了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说下去。这个答案她不是很想知道。
“好了,我们去抽签吧。”嘉禾神色在片刻后恢复如常,拽起沈云亭的手往月老庙去,“你答应我的,可不许耍赖。”
沈云亭跟着嘉禾去了月老祠。
庙祝给他们两人一人一个签筒,签筒里头放着九十九根签子。
沈云亭接过签筒,朝嘉禾看去,她正虔诚跪坐在蒲团上摇着签筒。
他低头看向手中签筒,沉着眼深思。
耳边不停重复着嘉禾问他的那句话——
“你会不会也试着喜欢我一下?”
程嘉禾问他喜不喜欢她?
两辈子,他的身边都只有她。
从少年落魄到位极人臣,她的身影几乎贯穿了他人生所有起伏。
只要睁眼就能找到她的身影,他的身边理所当然应该有她在。
以至于程嘉禾死了,他做的每一场梦的尽头都是程嘉禾。
梦里程嘉禾明明还好好的。
会跑会笑。
不做梦的时候找不到她,惊悸反复,用了散方,胸闷、腹痛、昏沉、极寒,但又能看见程嘉禾的影子。
就当做她还活着一样,一切又能变得和从前一样。
尽管那影子看得见摸不着。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死了,睁眼又重新看见了她。
程嘉禾……
沈云亭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随手晃了晃签筒,“吧嗒”从签筒里掉出一支签子。
庙祝走了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签子,摇头晃脑了一番,笑道:“郎君你这签,是对人家姑娘情根深种了。”
沈云亭未说话,将签子放进签筒,摇匀后重新抽了一签。
庙祝看了看他新抽的签:“和上回是同一根签,郎君你情根深种啊。”
沈云亭厚重浓睫遮着晦暗不明的眼眸,换了个新的签筒,又重新晃出一支签。
“巧了!”庙祝看着签文惊叹道,“又是上回那签子。”
沈云亭闭了闭眼,收敛心绪,静默半晌,朝四周环顾一圈,找到了嘉禾。
嘉禾跪坐在蒲团上,又一次虔诚地晃了晃签筒。
她求问的是自己和沈云亭的姻缘能不能有个好结果。
前两次抽中的都是“死局”。
嘉禾不信邪,又试了一次。
“咯噔”一声从签筒中掉出一支签。
又是“死局”,连抽了三次还是死局。
嘉禾瘪了瘪嘴,把签筒放了回去。
沈云亭从她身后走近,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不早了,回府吧。”
嘉禾点头跟上。
回到府里,半芹早为她准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和玫瑰花瓣。
嘉禾沐浴完,换上一件干净寝衣,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上。
沈云亭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呼吸沉稳而有力。
嘉禾褪下罗袜,赤着脚攀上床,安安静静地躺到沈云亭旁边。这是他们自成亲以来第二次同床,新婚那晚她病得昏昏沉沉的,之后几天沈云亭忙于政事连家也未归。
她平躺着侧过眼看向身旁闭着眼的沈云亭,脑海里划过和沈云亭有了夫妻之实那晚想躲进他怀里却被忽视的画面,委屈地抿了抿唇。
他不喜欢睡觉的时候她凑近。
嘉禾侧过身往床角挪了挪,让自己离沈云亭尽量远一些。夜里有些寒凉,嘉禾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程嘉禾。”沈云亭叫了她一声。
嘉禾一吓。
他还没睡?是被她吵醒了吗?是不是她离得还不够远?
嘉禾又往床角挪了挪,几乎已经缩在床角了。
沈云亭冰冷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一个人卷走了整床被子。”
“啊!”嘉禾怔了怔,朝沈云亭看了眼,才发现她挪得离沈云亭太远了又怕冷,不知不觉把被窝全带了过来。
嘉禾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从被窝里爬出来,给沈云亭重新把被子盖好压实,然后默默地回到原处躺好。
床很大很宽,被子却不够长,嘉禾半个身子露在外边,虽然屋子里燃了炭,但整个人还是冷飕飕的。
只不过前一刻嘉禾还觉得冷,下一刻她整个人被锦被罩住了。
沈云亭翻了个身,把被子带了过来。
嘉禾身上不冷了,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闭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方才沈云亭翻了个身,被子是被带过来了,他整个人也跟着过来了。
他离得很近,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好像她一转身就能碰到他的薄唇。她已经挪到了床的最角落,再挪就要被挤出床了。
嘉禾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沈云亭是不想和她睡同一张床,她记得他曾说过,她睡熟了会打微鼾,想了想默默从被子里爬出来。
嘉禾刚从被子里出来,脚踝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低沉的声音传来:“去哪?”
“我去别处睡,这样不会吵到你。”
嘉禾温声回完话,乖巧地抱着枕头下了床。
沈云亭:“回来。”
“啊?”嘉禾还没反应过来,手被人一拽,整个人被带回了帐中。
室外禅灯透过纸窗洒下一圈莹白光晕,朦胧帐中,嘉禾娇小玲珑的身躯被罩在沈云亭身之下。
恍惚间,沈云亭想起适才抽中的三次“情根深种”,眉头深锁闭了闭眼。
嘉禾被压得动弹不得,挣扎着扭了扭躯体。
“别动。”
“啊?唔……”嘉禾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唇被沈云亭堵上。
“程嘉禾。”他抵着她道,“我没有打算吃素。”
嘉禾被迫张嘴,惊得睁大了眼。
沈云亭盯着嘉禾,对上她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永远都是纯澈的温柔。
不对,那双眼睛也曾经灰败过。
“沈云亭,我不要你了。”
“我肚子里……嗯,与你无关。”
……
第10章 记忆
寒意涌上心头驱散燥热,沈云亭松开嘉禾。
“对不起。”他顿了很久低声道,“睡吧。”
嘉禾愣了愣不明所以,双颊悄然爬上一片红云,抿了抿被他咬得红肿的唇,唇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他都那样做了,让人怎么睡得着。
嘉禾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悄悄往沈云亭那挪了挪。一点点地靠近,碰了碰他同样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又握了上去。
他极配合,不躲她也不动,就这么随她握着。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嘉禾心间微喜,扬着唇道:“我有些冷呢。”
“盖被子。”身旁传来沈云亭淡淡的回应。
“噢。”嘉禾应了声,眼珠子滴溜一转,娇小的身子整个钻进被窝里。
沈云亭闭着眼休息,忽然被子里有个软乎乎的东西贴了上来,圈住他的腰,扒着他不放。
他闷哼了一声:“程嘉禾!”
嘉禾“噌”地从被子里窜了出来,扑在他身上,甜丝丝地一笑:“在。”
“下去。”沈云亭别过脸道。
嘉禾红着脸奋力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光潋滟,微一低头贴上他两片薄而软的唇瓣。
沈云亭怔住。
两辈子她第一次对他做出这样“猖狂”之举。人影交叠,十指相扣,她生疏莽撞不得要领胡乱亲了一通。
沈云亭睁开眼,嘉禾的脸近在咫尺,她卷翘的眼睫不停颤着。
程嘉禾很美,不是那种张扬艳丽的美,她的美更像山涧清泉纯澈沁人,脉脉流长。经年累月,那汪清泉在心间汇聚成潭,流不尽散不开。
思绪飘然间,沈云亭忽觉唇上一痛。
“嘶”……
程嘉禾是属狗的吗?她这跟啃骨头有什么区别?
沈云亭略一皱眉,轻松挣开了嘉禾,微一用力将她摁在下方。她嘴唇通红微微呼着气,含着水光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心火“噌”一下复燃,难以抑制,蔓延至全身。
深冬寒夜,沈云亭只着了一件薄透寝衣,额前渗着层薄汗,嗓音隐忍低声轻叱了她一句:“只会乱来。”
烂。
“我教你。”他倾身,抢过主导权。
……
嘉禾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上,随波逐流晃晃荡荡。忽然,小舟不动了……
嘉禾蓦地睁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沈云亭。沈云亭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你不知道吗?”
嘉禾:“啊?”知道什么?
沈云亭揉了揉眉心:“你月信来了。”
嘉禾:“……”
*
半芹拿了新被褥来换下了被她染脏的被褥。
他们成亲匆忙毫无准备,丞相府里几乎没有几件嘉禾的东西。
来了月信,别说月事带,就是衣服也是问人借的。
幸好半芹那有多余的月事带。
嘉禾清洗干净身体,换上月事带,重新躺回了沈云亭身边。
方才之事着实尴尬,嘉禾红着脸侧过身背对着沈云亭,刚闭上眼,忽听见沈云亭道:“你既为丞相府的夫人,该有的体面不会少。明日你出去置办些衣服首饰回来。”
说完又补了句:“库房的钥匙放在原处,要多少银两你自己取。”
之前沈云亭忙于公务,嘉禾自觉作为他的未婚妻子,该为他分担,丞相府的庶务都是她在处理。
后来她决意退婚,便把库房的钥匙退还给了沈云亭。
那日她跌跌撞撞离府,走得匆忙便把库房的钥匙塞在了前厅门口的盆栽底下。
沈云亭他一直没动过钥匙。
“哦,还有。”沈云亭道,“你既为丞相府的夫人,在其位谋其事,库房的钥匙今后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