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整个凉州已被逼至绝境,唯有殊死一战。
城门外突厥铁蹄踏来,全军戒严。
西北狂风卷沙,扬起的黄沙席卷着马蹄,声势浩荡,如巨浪翻涌着沙海。
城门之上埋下数千防御兵。
沈云亭站在城楼上,由上而下俯视着突厥亲王。
突厥亲王一身战甲有备而来,他望向沈云亭:“看来沈相今日是不打算交付议和金了。”
沈云亭回道:“亲王以为呢?”
突厥亲王轻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说话间,突厥军上万弓箭手拉弓对准城门。
战鼓声擂,沈云亭一挥手,身后将士高呼一声:“立盾。”
倏然间,城墙之上立起一面面长盾。
成千上万根火箭朝凉州城门划来,只听远处一声嘶吼的“攻——”字,城门远处数万长/枪手滚着沙尘冲来。
城门前以程景玄骆远为首的先锋上前迎敌。
大邺军士气不输,奋起而战,伤好了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骆远冲在最前面,浓眉下的眼迸着杀气。
做匪首时常脱口而出的粗言,肆意吐了出来。
“老子上次怎么伤的,你他爷爷的全给老子还回来。”
程景玄紧随其后杀入敌阵。
“冲——永宁侯府誓死守卫国土。”
马蹄声伴随着嘶吼声,长/枪/刺/入皮肉之声,哭嚎声响彻天际,滚滚黄沙染上了鲜红的血,初升日光残照下透着点滴残忍悲凉之色。
前方将士拼死厮杀,伤员急增,一个接一个地送往后方伤兵营。
嘉禾岑雪卉和剩下几个军医不仅要看顾原先因为时疫留下的兵将,还需应付前线送来的急重伤兵。
伤兵越来越多,医帐陷入崩溃忙乱。
等到入夜已完全应付不过来,岑叔父年纪稍长,连日来不停歇的操劳,终于让他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嘉禾岑雪卉几个小的还算能撑,可也剩不了多少力气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撑不住了。
夜色深沉,嘉禾眼里透着疲惫和绝望,强撑着替伤兵换药,眼前忽一片模糊,她托着头让自己清醒。
父兄丈夫皆在战场,无论如何她得撑下去。
汗水沿着脸颊顺落,意识迷蒙间,忽听见有人喊她:“夫人。”
嘉禾茫然抬头却见温潭带着一大批从白城赶来的百姓走到医帐跟前。
嘉禾:“你们……”
温潭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有难,我等岂可坐视不理。虽不会舞刀弄枪,但搭把手帮着照顾伤兵还是会的。”
他身后百姓附和:“说得对。大家伙都是来帮忙的。”
“先前夫人相爷守城之恩,我等铭记于心,能帮夫人的忙,我们乐意。”
“先前在白城我等也照顾过得时疫之人,且我等都是温师爷精挑细选过粗通医理之人,知道该怎么做,定不会给夫人添乱的。”
说着这些百姓自发地加入医帐,帮着换药、熬药、诊脉、接骨,多了这些人帮忙,医帐里的阴郁之气少了好几分。
嘉禾对温潭道:“多谢你们。”
“不客气,应该的。”温潭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锦囊,“这个锦囊是我家先生托我转交给夫人的。”
他家先生?
嘉禾来不及细问,温潭已随白城那群百姓投身医帐之中,嘉禾将锦囊藏了起来,也随之跟上忙了起来。
前方战线。
夜色之下,满地尸首有七成是大邺战士,火光熊熊,血腥味混杂着火烧尸体的焦臭味,骆远举着长/枪,刺破突厥兵的喉咙,鲜血喷洒在他脸上,火光一照狰狞凶悍,全无往日憨厚样。
自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战斗,体力几乎快要耗尽。
他朝不远处同样在斩杀敌人的程景玄喊道:“阿兄,你如何?”
程景玄高亢地回了声:“二两酒。”
这是他同程景玄之间的暗号,可以撑下去就喊“二两酒”。往日曾是官兵同匪寇,战场之上为国而战,是同盟也是挚友。
骆远也朝程景玄回道:“我也二两酒。”
“拼了!”骆远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举着长/枪冲了上去,“我这辈子可算对得起我祖宗了!”
冷风阵阵袭在程景玄伸手,他捂了捂胸前某处,那里头藏了玉筝从京城寄来的信,上头写说,肚子里的小家伙已经会动了。
他想回去,回去抱抱妻儿,可不成。国门若破,怎保妻儿?
他向玉筝保证了要活着回去,恐怕他要失约了。
程景玄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横刀立马奋勇迎了上去。
战鼓声第五次擂起,报信的士兵接连朝指挥帐中来报。
“报——前方战线退败。”
“报——突厥军压近城门。”
“报——后方防御手不敌,恐……”
永宁侯盔甲上的血迹未干,凝重地闭上了眼,颤着手脱下头盔。
沈云亭缓缓看向摆在书案上的“请降书”。
“岳父可想好了?”沈云亭出声问了句。
永宁侯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抹掉了脸上的血还是泪。
“自然。”永宁侯道,眼底一片决然。
指挥帐中一阵沉默,沈云亭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坛酒和两只碗。
“我敬岳父大义。”沈云亭举起酒坛在两只碗里倒满酒,“这碗酒算我替岳父送行。”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永宁侯叹了口气,大笑几声,豪气地干了碗里的酒。
“多谢你思谦,临走前能喝口好酒,也算了畅快了。”永宁侯将空了的酒碗交给沈云亭,最后道了句,“好好照顾小禾。”
沈云亭没应。
只听“轰”一声,永宁侯直直倒在了沈云亭身前,闭上眼昏了过去。
第84章 结局上
密州军路上遇阻, 等了这整整一日还未赶到西北,可凉州军却再也撑不下去了,凉州几十万人的性命皆在一念之间, 如若战败……
沈云亭将永宁侯从地上扶起来, 放到不远处的小榻上。
他在方才敬给永宁侯的酒里下了会令人昏睡的药粉。今生他不会再让前世重蹈覆辙。不会让英雄枯骨, 也不会让嘉禾失去父亲成为罪臣之女。
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回,她总要过得好才成。
这一纸降书就算要给也不该由永宁侯去给。沈云亭缓缓走到书案前,垂眸望着摆在书案之上的请降书。寥寥几字书尽屈辱。
沈云亭坐于书案前,抬笔在空白纸上写下——
侯爷掌兵,乃军中兵将所倚仗憧憬之人,你若去降, 士气不存, 又有谁堪配领兵?某不过纸上谈兵之辈, 愿替之。
写罢,沈云亭将信纸放进了永宁侯微握着的手心里。
他忽想起孩提时抱着书憧憬:“我要同爹一样做个好官。”
怜娘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你爹好,人人敬仰, 千秋万古。”
那是他幼时少有的温柔,于是“好官”两个字便成了刻在他心里的信念。
前世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脚下这片山河,万民称颂、青史称道。
沈云亭闭上眼, 将摆在书案上的请降书收进了衣袖。
帐帘从他身后被撩起, 他一顿转过头看见嘉禾背着只小医箱站在他身后。
连日忙碌,同在一个军营,自那日他问她愿不愿意同他得一个圆满后却再未见过。乍一相见, 他心猛地颤了颤。
他收起思绪,朝她笑了声:“夫……嘉禾怎么来了?”
沈云亭忽然改了口不叫她“夫人”而唤了她名字,嘉禾微愣了愣,回道:“我听闻爹爹受了伤, 这才赶了过来。”
“嗯,永宁侯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轻伤,他方才有些乏,这会儿正在榻上稍事歇息。”沈云亭指了指躺在榻上闭着眼的永宁侯。
嘉禾提着医箱走了过去,仔细查看永宁侯手背上的伤口后,替他简单上药和包扎了起来。
沈云亭目光深深停留在嘉禾身上,静默地望着她。
嘉禾低头包扎着伤口,留意到沈云亭的眼神,低声开口问:“你看什么?”
沈云亭道:“你。”
嘉禾低垂着眸,脸上印着点红:“那你看吧。”
沈云亭忽一愣,未想到嘉禾和这么答,他总以为她会不许他看。
嘉禾转过眼,看了沈云亭一眼,微抿唇道:“上回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圆满,我想过了,我……”
“别说。”沈云亭眼睫微颤了颤,“我不想知道。”
若她不愿意,他一场爱慕扑了空,失落。
若她愿意,他大约也没法同她赴一场圆满了。
嘉禾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道:“你这人好奇怪,问是你问的,现在又让人别答。”
“可我偏要答,我不想回回都错过。”她执拗道。
沈云亭心跳一滞,微睁大眼。
嘉禾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从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不光是因为你曾救过我。你就了我,我感恩于心,可那份情谊不是喜欢。”
“在京城重逢时,你长得更俊了些,的确令人赏心悦目,可也不至于让人放到心里那么多年。”
“你很聪明,不过天下也不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沈云亭脱口而出:“那为什么?”
嘉禾垂眉红脸一笑,眼里有光:“我初见你那时你说你要做个像你爹一样的大官,这条路于你来说艰险万重,可你做到了,对得起社稷百姓,对得起脚下这片山河,也对得起你心中信念。人人都敬仰你,我亦如是。”
“思谦,我同你在一起那些年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独一无二的。”
沈云亭指尖颤了颤,捏紧袖中的请降书。
嘉禾眨了眨灵动的圆眼:“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圆满,我仔细想了想,对你记恨也有,爱慕也有,喜欢比讨厌多了那么一丁点。此番在凉州生死未知,若是还能活着,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所以……”
“若是这回我们能渡过难关活着回去,我愿意同你圆满一回。”嘉禾红着脸顿了顿,刻意补了句,“只一回!”
嘉禾说完了,却未听见沈云亭给反应,瘪了瘪嘴背起小药箱就往外走:“不要就算了。”
她尚未走出门口,手臂忽被人往后一拉,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沈云亭未出声,指尖轻触上嘉禾的脸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嘉禾,他似乎有话想说,可开了开口又没说出什么。
顿了顿只低头吻了上去,只碰了碰,没等嘉禾回应,他忽挪开唇,眼里满是嘉禾看不懂的情绪。
嘉禾睁着眼望他,启唇:“你……”
话未说完便淹没在了另一个缠绵的吻里,像极了这一世新婚那晚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之后给的那个吻。
深刻却温柔细致。
嘉禾挣开他,羞耻道:“爹在呢……”
“他不会醒。”沈云亭低头又一次没入她齿间。
这个吻本该更长久,却戛然而止,沈云亭轻轻松开嘉禾,指尖轻轻揩去她唇上的痕迹。
嘉禾抱着小医箱,低头微喘了会儿,红着脸跑开了:“我去忙了。”
“回见。”她朝沈云亭道。
沈云亭没应她这一句,只问了她一句:“放妻书可藏好了?”
嘉禾恃宠蛮横起来了,故意道:“藏好了,你小心点,你若是对我不好,这东西立刻生效。”
藏好了就好。
沈云亭出声唤了她一声:“嘉禾。”
嘉禾看向他:“嗯?”
他默了默,最后的最后,嗓音微颤,只说了一句:“回京之后夜里少踢被子。”
嘉禾涨红了脸应了声好,急匆匆跑出了帐外。
天光微露,凉州城门外,突厥大军节节逼近城门,兵刃交接之声伴随着血肉被划破的声音回荡在辽阔西北大地之上。
敌众我寡,多地失守,突厥军已将凉州军逼至城门口近前。
骆远胸前渗透了血,甲胄破损得只剩残片,血与汗染湿了他整片发。他同程景玄将身后交付给对方,奋力厮杀。
前方袭来百人大军将两人团团包围,前锋手挥刀向两人斩去,骆远长/枪柄朝程景玄一顶,奋力将他从敌人刀下顶开。
突厥军的长刀刺进骆远胸膛,刹那间鲜血喷洒而出。
“阿远!”程景玄嘶吼一声。
骆远终挥不动长/枪,直直倒了下去。
城门就在近前,眼看着凉州将颇,骆远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捉住身前突厥军的脚踝,阻着突厥军前行。
泥沙渗进骆远满是伤疤的手掌,十指连心密密麻麻地刺痛席卷而来。
突厥军不耐,长刀在初升艳阳下泛着血光,向骆远挥去。
城门外放眼可见曾经那些一起喝酒讲荤话的弟兄们破碎的尸首,骆远闭上眼。
可挥刀声响起前,他却听见了一阵鼓声从城楼上传来,那鼓声三长三短乃是……靠降的信号。
战场之上兵刃之声渐歇,骆远睁大眼抬头朝城墙上望去。
城楼战鼓旁,一人凛然站在其上,他褪下了往日长着的素色银纹衣衫,着一身象征着大邺最高级官员所穿的庄严绛紫官袍。
西北风沙带着宽长衣袖翻滚,他手中高举着白色降旗,垂眼朝城门之外的突厥亲王高声道:“凉州,愿降。”
此一举激起突厥亲王及突厥军一阵轻蔑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