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管她怎样推拒,都丝毫不能叫他停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如此一来,福桃儿心乱至极, 各种情愫纠缠交结, 到底是化作了一阵厌烦悲哀。
呼吸被夺去了泰半,却依然怎样也推不开身上人。情急之下, 福桃儿狠狠心,一口咬在了他的下唇上。
“啊,你!”楚山浔吃痛,当即放开了她, 下意识地扬手想要还击, 却在见了她眸中水色后, 力气全无了。
他翻手捏上她的下颌, 逼问道:“你真是执意不愿作妾?难道是外头已经有了人了?”
这一次,福桃儿用力重重挣开了他的桎梏,两颊边留下了深红色的指痕。
“我只是不愿到深宅大院里头与人作小。原本就是我碍了您的眼,若非是容姐姐要生产了,我早该出府去了……”
她缩在黄花梨的圈椅中,尾音颤颤强压了丝啜泣。
楚山浔唇上顿时也不疼了:“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
他不自觉地抬手理了理眼前人的鬓发,想说些安抚的话,出口却又成了威胁:“出府便出府,谁还留你了。不过你如今既领着通房的月钱,总也得留着陪本公子春闱过了才好。”
觉察到自己话语里留恋之意,楚山浔恼怒了一瞬,可瞧了瞧眼前人红肿的唇,瑟缩的模样,他顿时叹了口气,接着絮絮道:
“你家里的情况纪大掌柜也告诉我了,再留一二年吧……”
再多的话,他也不愿说了。楚山浔心里头觉着好笑,这简直是天下奇闻,他一个世家公子,竟然要费心留这么个毫无姿色的胖丫头。
“行了,笑一个瞧瞧,别摆着个脸,倒像本公子怎么欺负了你似的。”
福桃儿抬眉看他,笑一个那当然是不能够的。她平复了下心绪,咬咬牙也不怕再多得罪他两分了,斩钉截铁地说道:
“靠着铺子盈利,家里如今也尽够的。等容姐姐生产了,我便要出府去了。”
果见楚山浔神色不善,是想要发作的样子,可起身却又忍下了。就见他走到门首处,高挑清瞿的身影在廊灯下拉出悠长的影子:
“随你的便,做好原先的本分再说。”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往后三顿吃食,你都跟着我。从明日起,本公子带你去马场,好好学骑射。”
望着他靛青色的背影,是那么个朝气张扬的人,高高在上,就如同天上悬空朗月一般。对于福桃儿来说,她深知一个道理——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
他两个之间的距离,比之平城同江阴还要远,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伸出食指触碰了下唇畔,像是被烫了下似的,福桃儿迅疾抿唇抽回了手。
楚山浔,他都已经压在自个儿头上,当了四年的主子了,还不够吗?若是自己真个儿糊涂,被他三两句好话哄了去。一旦在楚府作了妾,他说的维护看顾,又有几句是能作数的?
到时候她岂不是要一辈子与人为奴为婢,那处境必然要比容姐姐还坏上数倍的吧。
什么锦衣玉食,荣华权势,要她一辈子这般小心翼翼,低人一等地与他人共侍一夫。光是想一想,福桃儿便觉着眼前发黑。
不如她一个人,卖卖点心做做针线,如今还会些文墨营生。便是实在贫苦,草衣木食,能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地吃饭睡觉,比什么不强。
还好,主子纵然再才貌斐然,从始至终,她还是守着自个儿的心,从未动摇过分毫。
一连数日,楚山浔果真如他说的,会看顾好她,不再叫旁人欺负了她。
只要邹先生下了学回去,不论是抚琴习字还是研读典籍,他总是把福桃儿叫进书屋里。也有遇着难下笔的文章,挑灯夜战到二更时分,便也拉着她陪着。
读起书来,楚山浔端坐行吟,全然成了个刻苦的谦谦君子。对着福桃儿,便还是同王翰林在时一样,他读的书到底多,高兴时还会同她指点一二。
既然相安无事,福桃儿也就不多提出府之事,省得又触了他的逆鳞去。
一日三顿,她也陪着楚山浔吃,竟意外地发现,主子桌上俱是各色精致素菜,若有荤腥,也都些白切凉拌的清淡菜色。
除了偶有讥讽逗弄,这段时日,她吃得精细清淡,养了胃口。夜里陪读时,只要一不小心打了个哈欠,便会被勒令去外间歇着,等醒来时,身上总会适时地多上件薄衫。
扪心自问,从那日藕生苑回来,她同主子摊牌后。这段时日,是她来楚府后过得最舒服的,甚至比在家作活还要轻松两分。
只是每回夜里留的晚了,第二日那两个送药的丫鬟便会如期而至,端上一盏黝黑苦涩的汤药。她只是思虑了一瞬,便打算瞒下,每次都是仰头一饮而尽。
直到有一日清晨,她照例站在内院门前喝药,苦涩的汤药才饮了一口。忽然一只骨节纤长的手伸了过来,夺过碗盏,看也不看就朝地上掷了下去。
玉盏碎裂,正要进院的红儿脚下一顿,为难地蹙起了眉。
只听楚山浔冷着声调问道:“好端端的,你们这是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这话虽然不算呵斥,可两个丫鬟都是伶俐人,哪里觉不出小公子的隐忍的怒气。当即朝廊下跪了诉道:“五爷恕罪,奴婢们也是奉了老祖宗的令,说是其他都好说的,只这药是非喝不可呀。”
“真的是祖母的令?她没病没灾的,喝的什么糊涂药!”
“这、这……”
被小公子这么直白地问,两个丫鬟张口结舌地,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表达为好。她们心里叫苦,这小公子人才俊秀的,竟连这通房姨娘的规矩都没听说过吗?
“是避子汤。”
细弱的声音不带感情地说了出来,叫两个丫鬟松了口气。
福桃儿瞧了眼他脸上的讶然,为了调解尴尬,补充着又说了句:“只要不是有孕,偶尔喝喝也没什么的,许是还有活血安神的功效呢。”
“是是是,福姨娘说的正是呢。”
知道真相后,楚山浔神色莫测地盯着地上遍撒的药汁,敛下好看的眸子,只是沉默了一瞬,继而抬起头,对着两个丫鬟正色道:
“管你说的什么效用,没病吃个甚乌七八糟的汤药。往后若再瞧见你两个来送药,莫怪本公子叫庄嫂子发卖了你们!”
说完他重重地哼了声,也不去理睬福桃儿的拉扯,只是恶声恶气地斥退了她们。
等人都退了,他蹙眉叹了口气:“分明我们未曾……你何不同祖母说明白。”
福桃儿移开眼避过他的视线,轻声说了句实话:“非是我有意欺瞒。出府之前,老太太还是顶头的主母。原本主子让我侍读,便已是破格的了。若要让她晓得,我连、身子都未破的,又会怎么想?”
“能怎么想,那不是可以免去避子汤了吗?”
“不是,老祖宗会以为,主子您这样属意心系于一个低贱的丫鬟,保不齐是奴婢有什么妖法了。”
这话初听绕的厉害,可楚山浔只是不谙后宅阴私,他只是将这里头的因果道理用心想了下,便彻底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便如他随口保证再不让旁人欺她,可就连她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被灌药,他都不清楚。若是真的遭了主子们的嫉恨,要被处置,也未必是件难事。
虽是想明白了,可他嘴上仍是一副不耐的口气:“管他那么多,反正汤药不许喝了,遇了事只管来找本公子,怕这怕那,也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已经习惯了他这般明枪暗讽的说话,福桃儿只是点点头,也不再与他争辩的。用了早膳,楚山浔说了句:“换衣服去。”
这是又预备着要带她去北城马场了。
福桃儿心中叫苦,她虽然吃的住辛劳,可作的也都是寻常女儿家的针凿洒扫。这楚山浔晓得了她四年来刻意胡乱吃胖的情形,打定了主意要让她脱胎换骨,把身子练得强健起来。
他着人专替她制了套窄袖胡服,还挑了匹温驯的良驹。如今祁大年不在平城,也无人肯陪他浔五爷涉猎的。楚山浔便只在晨读过后,日日拖着福桃儿去马场跑上半个时辰,再教她对着草靶学箭。
本以为胖丫头难教,不成想竟是意外得有天分,只不过三五日,她搭上轻弓,便能勉强射中草靶边缘了。
楚山浔来了兴致,有时便一日两回地拖她去马场。福桃儿原本还算高兴,只是她到底初学,在马上磨破了多处。手指上的伤处还能用布条包了,可腿间隐秘的内侧,却是毫无办法,又是羞于和主子开口。
换了胡服,背了弓箭,楚山浔见她圆脸皱着,一时有趣,便抬手去捏了捏:“嘿,还说自己能吃苦呢。怎么,本公子可是已经手下留情了,换了祁大年,你试试。”
“主子,我今儿能不能只练箭术?”福桃儿拍开他的手,不自觉暗暗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这一幕却没能逃过楚山浔的眼睛,他忽然起了些坏心思,上前凑到她耳边,呵了口热气:\"小娘子可是走不动,若是求求你夫主,倒可叫你歇两回的。\"
福桃儿心下暗啐,脸上瞬间红了半片,却正色回了句:“您又玩笑了,奴婢又怎能配的上主子呢。”
就在楚山浔想再说些什么时,外头忽的起了嘈杂的纷乱声。先是小丫鬟拦着人的声音,接着竟传来一阵哀戚的哭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就见院外奔进来一个陌生的小厮,他满身脏污,一跨进月洞门,便扑倒在地,哭道:
“五爷,出事了!您快去老太太院里看看吧。”
第49章 .噩耗 [VIP]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祖母?”楚山浔瞧了眼那人的武人打扮,身上污泥带血的,直觉便是不妙, 催道, “还不快说!”
那人终于喘匀了口气:“是、是老爷, 是老爷没了!”
他这话一出口,赶进院里的红儿当先跌在了地上, 几个听了消息的丫鬟无一不两腿战战,几乎要站不住身子。
福桃儿心下骇然, 这楚安和乃是整个楚府兴盛的顶梁柱。这才五旬的年纪,竟会遭此意外劫难。
跟着王翰林也见识了些官场上的事, 她晓得,楚府是真的要变天了。
抬眼望去,却见青年只是愣在那里,像是陷入了一片茫然。
“五爷?”报信人急得催问。
楚山浔木然地看向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无措。
“主子,节哀。快去藕生苑看看吧。”福桃儿大着胆子, 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掌心的温热, 他低头回顾,在看到那张凡俗无盐的面目后, 顿时心智被拉回人间。
楚安和,他的父亲,就这么遭了难没了。
“走,快去看看祖母。”
去藕生苑的路上, 那传令兵把事件的经过尽数讲了清楚。原来近日北疆鞑靼作乱, 朝廷便不甚重视对剿匪的补给。楚安和意外发现在云冈的山匪中, 竟有个说鞑子语的男子, 为了追缴此人,他跨马亲赴,就在中途坠崖身亡了。
听了那传令兵这般惊心动魄的描述,楚山浔的面色苍白,他行路虽快,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右手食指在剧烈地颤动。
从福桃儿的角度看过去,青年疾步稳行,速度快的她都要小跑才能跟的上了。可望着他清瞿的背影,她忽然便觉着,主子看上去是那么脆弱,甚至透过他,福桃儿想起了多年前老爹病逝时的场景。
那年她才八岁,守在病床前的最后三个月,却让她彻底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在那片愁云惨雾之中,她没来的及哭多少次,便又开始了照顾养娘沈氏,料理后事的任务。
养娘沈氏虽然有许多市井小民的毛病,却与老爹鹣鲽情深。老爹故去后,她整个人中了邪一般,浑浑噩噩过了有半年,肺热也是那时节落下的病根。
当年恰逢大哥福宏正在外学木匠,没能赶得回来。是以,一切丧仪家事都叫福桃儿一力挑了起来。
藕生苑中,榴花如火,正在为两月后的石榴的成熟开的烂漫。可整个楚府变了天,尽数拢在一片阴霾中,连空气中都带上了压抑悲怆。
还未跨进老太太待客的厅堂,便已接踵传来女眷们的啼哭哀戚声。
楚山浔如置梦境,浑浑噩噩地走到祖母面前:“父亲他……”
封氏显然已经是哭过了好几回,平日里保养精致的面容,这会儿子瞧着像是老了十余岁,一下子就显得苍老衰弱起来。
不过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贵女,老太太见了嫡孙,原本还躺卧在塌上,立时便扬手叫桂参家扶她起身。
几个女眷里,云夫人自然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无论旁人怎样劝慰,她已经全没了往常的沉静气度,时而抽噎时而悲啼。
“行了,我儿是为了朝廷捐躯的……”封氏强打精神,撑着身子发了话,看向云氏的神色里是明显的不喜和轻蔑,“估摸着也就是今日,圣上必然要来传旨抚恤。你是当家主母,六品的诰命,可莫要失了身份。后头府里可有的忙,还等着你来办。”
“媳、媳妇…省的……”回应她的是云夫人断续的哭音。
未料那边常大奶奶好意劝了句,云夫人再次爆发出难以自抑的哭声,这次哭声甚烈,一屋子的人,有好些个止了泪的,都免不得被她感染,又多了些哭喊的。
老太太胸口急促地浮动了两下,以手掩面,也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老爷啊……”
但见云夫人骤然悲啼,一时冲了心门,扶着常大奶奶的胳膊,就软倒下去。丫鬟仆妇忙围上前查看,是伤心过度已然晕死过去了。
“祖母,母亲是与父亲情深……”楚山浔挨着封氏坐了,尾音带了丝颤动,“这父亲的后事,该如何操办呢。”
其实楚安和的突然殉职,对楚山浔来说,是惊慌无助远远要盖过思亲悲恸的。从他生母嫁过来后,楚安和连升两级,有五六年功夫,都是外派办差的。等父亲回府后,生母很快也就病逝了。
说实在的,从小到大,爹爹的面目都是模糊的。每次来老太太那儿请安,才得匆忙的抱抱幼子。对楚山浔来说,他心底对这个父亲,是绝对恭敬尊崇的,那是他楚府的撑天石。
可若说到感情上,甚至还不如他对个奶母婆子的依恋要多。
楚山浔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清贵,那起子人情世故,他是绝对的一窍不通。而本朝事死如生,此番家主骤亡,庶长子又去了山东。作为嫡次子,楚山浔想要帮衬祖母,主持家计,却是茫然不知如何入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