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表明阿槐是大女儿,身为父母的他们应当接纳和照顾,但实际上无论是殷豪还是范桂玲,都没有为阿槐做什么。
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证件和手机几乎寸步难行,而殷槐的户口早在她失踪满两年的时候就已经注销了,也就是说,现如今的国家户籍系统里根本就没有“殷槐”这个人,殷家的户口本上没有她,她也没有身份证,而且昨天回来时,她连电视都不会开,当然也不会有手机。
没有手机就没有账户,没有账户更不会有钱,殷家人有志一同地选择了漠视,没有人会为殷槐考虑她在这个社会要怎样生存。
就算殷槐回来,殷豪也有理由说是忘记给她置办手机、忘记给她钱,总之决不会承认是故意不管她,故意不去接她,他在最初的震惊跟恐惧后,开始探索如何跟殷槐“和平相处”,既然如此,就要试探她的底线,看看在她的容忍范围内,身为“家人”的他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殷豪记忆里的大女儿,还是乖巧懂事又听话的模样,那样一个温顺的孩子,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她应该不会打车吧?”范桂玲又咕哝了一句。
说起来,他们还不知道阿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而在这之前,她又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她身上真是有无数谜团。
殷蔓神情恍惚,她听着外面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眼神逐渐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殷梵则开始不耐烦,殷槐不回来他们就不能吃饭,免得她回来又发脾气,虽然从姐姐口中得知殷槐真的是他们的家人,可殷梵无法对她生出任何亲近之心,他真心觉得让保镖们穿防护服防弹衣再戴上头盔把殷槐抓起来是个很好的办法,就算她放蛇,蛇难道还能把防弹衣都咬穿?
可惜除了殷梵自己之外,其他人都不同意这么做。
“爸,妈,我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殷梵焦躁地在客厅来回走来回转,“那她要是一晚上都不回来,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一晚上?!”
这么大的雨,得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往家里赶?更别提殷槐没钱没手机也没身份证。
“对了,老殷,你说她今天去了槐树路?”
“对。”
槐树路是一条很古老很古老的巷子,大概得有百来年历史了,反正从还有皇帝的时候就有槐树路,里头住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来就没断过,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像是这种老巷子早就被淘汰了,尤其是在周围商圈兴起的对比下,老破小的槐树路更显得格格不入,堪称钉子户专区。
“附近那块地不错。”殷豪忍不住说,他们家是开连锁酒店的,早就相中了槐树路靠近商圈的地段,要是能把槐树路拆迁重建……“听说嘉祥集团也想要这块地。”
提到嘉祥集团,殷蔓不由得朝父母看过来,“我听宣鹤说起过,但槐树路的问题不解决,竞标会就没法开。”
像殷豪一样有眼光的可不少,谁都知道那是块肥肉,可槐树路的住户们一个比一个拧,根本拗不过,又不能上去硬干,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真弄出什么毛病来,企业形象不知得受多大损伤。
这就是养了个出息女儿的好处,正因为有殷蔓,殷家这些年事业节节高升,所以比起儿子殷梵,殷豪更疼女儿。
一家人聊得正热,突然客厅的门被敲响,殷梵嘀咕了句谁啊不会自己进来,下一秒话就咽在了嗓子眼。
还能是谁?
管家厨师他们都回到小洋房去了,现在只有他们一家人在客厅,如果有人来,除了殷槐还能是谁?
明明推一下就能进来,那人却耐心十足地敲着门。
叩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
每次都是三下,间隔几秒钟,再继续三下,非常有规律,俨然是没人过去开门,她就能敲到地老天荒。
殷梵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落地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不知何时天彻底黑了,只剩下雨滴砸在玻璃上、自己的心跳、还有叩叩叩的敲门声。
一家人僵硬当场,过了许久也没人敢动。
哪怕猜到了敲门的人是谁,可这个雷雨天,让人想起一些被尘封的不美好的记忆,因此殷豪范桂玲夫妇也好,殷蔓也好,他们的身体都不听大脑使唤,没有人敢去开门,只有殷梵例外。
他没有了关于殷槐的记忆,所以只对雷雨天感到不安,没有恐惧。
见爸妈姐姐都惊恐莫名,殷梵一咬牙,起身去开门。
客厅的门缓缓拉开,黑伞下仍旧是穿着白色裙子的阿槐,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全身都是湿漉漉的,伞下露出那张白的几近透明的小脸时,殷梵与她四目相对,蓦地太阳穴剧痛!
第11章 问心有愧。
就很奇怪。
按理说殷槐手中有伞,即便雷雨天挡不住什么,被打湿的也不该是上半身,可殷梵看得清清楚楚,她浑身都湿漉漉的,乌黑的头发紧紧贴在雪白的面颊上,愈发显得那双眼睛空洞漆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殷梵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心中直打鼓。
有点瘆得慌。
小黑伞好像除了能遮光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殷槐仍然撑着它,见来开门的是殷梵,殷槐甚至跟他对视了好一会,绝不认输。
直到殷梵自己仓皇别开视线,她才绕过他往里面走,水珠顺着她的裙摆与小腿没入昂贵的手工地毯,迅速消失不见。
她这样狼狈,殷家人都很是惊慌,就连没有记忆的殷梵都有种不祥的感觉,更何况是心里有鬼的其他人?
直到殷槐走进客厅,站在了全家人面前,场面还是一度沉默而僵硬,这使得殷槐不由得感到失望:“我淋了雨,很可能会发烧生病,难道爸爸妈妈一点都不担心吗?”
如果不担心她的话,她会很难过的。
殷槐的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以殷豪带头的殷家人终于慢半拍反应过来,殷豪张罗着去厨房给殷槐煮姜汤,他怕儿子留在客厅又惹殷槐生气,拽着不情不愿的殷梵一起去了。范桂玲则带殷槐上楼去换衣服,当然,家里没有给殷槐准备她的日常用品,自然也不包括新衣服,所以要换衣服的话,得去殷蔓的衣帽间挑。
殷蔓不是很乐意。
但她不敢说,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母亲跟殷槐身后,她的衣帽间几乎占据了半个楼层,里面按照季节分门别类,各种大牌应有尽有,曾经殷蔓做过一个衣帽间vlog,浏览量过亿,经过剪辑保留了精华还足足有半个多小时,弹幕从头到尾刷的满满当当,不知道多少网友疯狂恰柠檬,高呼我跟豪门千金的距离。
现在她的衣帽间却被另外一个人入侵了。
跟殷蔓比起来,殷槐显得过于纤细娇小,她只有一米六的身高,看起来就像是个没长大的未成年,殷蔓的很多衣服她都穿不上。
看着殷槐在自己的衣帽间里挑挑拣拣,时不时还把不喜欢的丢到一边,殷蔓咬着嘴唇,忍不住说:“姐姐,你刚才丢的那件是A家新款,很贵的。”
殷槐哦了一声,回头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难道不能丢?”
殷蔓咬嘴咬得更厉害了。
范桂玲悄悄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上前哄着殷槐:“阿槐啊,你看,要不待会儿妈妈给你量个尺寸,让人给你专门定做换洗衣服,你先在妹妹的衣服里挑一件自己喜欢的好吗?”
殷槐拿起一条白色没有多余装饰的裙子,哦了一声,却不如范桂玲预料中那样好说话,她歪歪脑袋看着母亲:“那我也要一个和妹妹一模一样的衣帽间。”
范桂玲:……
她勉强笑道:“好,好,都依你,所以你先不要生气好吗?如果你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妈妈一定会改的。”
这下殷槐满意了,她冲范桂玲露出甜笑:“好。”
范桂玲也笑,笑得尴尬又努力,她拼命将自己代入一个关心孩子的母亲角色里,又催眠自己眼前的阿槐不是什么催命鬼,而是她心爱的孩子,这样几次三番默念后,好像还真有点用,开始哄着殷槐去洗澡,因为淋了雨不洗个热水澡很容易感冒。
虽然阿槐根本不会生病,但她还是听话的去了。
范桂玲岂止是没有给她准备新衣服,连牙刷牙杯都没有,殷家人好像很快就接受了她回来的事实,也不敢在她面前做什么阳奉阴违的事,但却在方方面面表现他们的排斥与厌恶。
如果殷槐真的是对家人还抱有期待的小姑娘,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回到家的她只有自己身上那条裙子还有一把伞,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如果她不要,殷家人就不会为她准备,相当可怕的冷暴力。
他们在怕她的同时,在以另一种方式反抗她。
殷蔓眼圈泛红,范桂玲见她如此,心疼的不行,搂住女儿的肩膀:“乖啊,咱们暂时先让着她,你才是妈妈最重要的宝贝。”
殷蔓把脸靠在母亲肩头,嗫嚅着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离开啊……”
她讨厌这种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感觉,明明是她的父母,这里是她的家,可她却像丧家之犬一样只能四处逃窜,殷槐要什么就得让出什么,完全以殷槐为中心。
再多的愧疚也早在时间的流逝中消磨干净,殷槐现在出现,所得到的只有恐惧,永远都不会有人爱她。
所以为什么要回来呢?让一切都结束在十五年前不是很好吗?
范桂玲轻叹,是啊,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离开啊……
不过她还是安慰女儿:“要不了多久的,她是生我们的气,等她气消了就会走了。”
话是这么说,但范桂玲自己都不大相信。
阿槐真的是单纯地生气吗?她的气真的有消除的一天吗?等不生气了,阿槐就真的会走吗?曾经富贵浪漫又和睦的家庭生活,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殷蔓伏在母亲颈窝泪水涟涟,范桂玲心疼地不停抚摸她的背,不明所以的人看了一定会认为她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值得最好的一切。
母女情深时,浴室的门打开,殷槐不高兴地说:“我不会用。”
殷家豪宅所使用的淋浴系统相当高级,对记忆中还在使用太阳能热水器的殷槐来说,她不会操作,也看不懂上面的提示。以及摆在浴室里写满外文的瓶瓶罐罐,她同样不认识不会用。
“明明知道我不会,却还是让我一个人进去,妈妈是故意的吧?”殷槐盯着范桂玲,“妹妹也不知道帮忙,我觉得很不开心。”
她不开心的时候,就很想开一下别人的心,看看胸腔里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范桂玲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阿槐,你不要误会妈妈跟妹妹,都怪妈妈太粗心了没有想到,现在妈妈就告诉你怎么用好不好?你别生气,拜托你千万不要生气。”
她甚至能感觉到冷血动物身上一点点摩擦过外露肌肤的鳞片,范桂玲毛骨悚然,她害怕软体动物,尤其是蛇!
殷槐叹了口气:“明明知道不该这么做,却还是这么做了,妈妈明知故犯,应该接受惩罚。”
她伸手指向窗外,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雪白的小脸上却又浮现起天真又恶意的笑容:“不如妈妈出去站一会儿吧。”
“至于妹妹……”
殷槐眯起眼睛打量着殷蔓,殷蔓下意识后退,但随后她就后悔了,事实证明她这么做也的确是激怒了殷槐,这种避人如蛇蝎的态度可不怎么友好,“妹妹就跟妈妈一起吧!”
原本只要半个小时的,可现在殷槐不高兴了:“等我洗完澡,你们再回来。”
范桂玲听着外面雷声轰隆,面色一白,想跟殷槐说情,殷槐却直勾勾盯着她:“雷阵雨的天气里,爸爸妈妈在树下待了那么久都不怕,怎么现在让你站在院子里都不行?”
范桂玲脸色更加惨白,她望着殷槐冰冷的眼睛,只能默默地走了出去。
为了监督她,殷槐特意连澡都不洗了,跟在范桂玲身后,亲眼看见她走到了雨地中才满意。
至于殷蔓,殷蔓没有吃过这种苦,她不愿意去淋雨却又不敢不去,看到她委屈流泪,殷槐觉得奇怪,为什么要一边哭一边看着她?难道这样她就会心软吗?
不会的,阿槐没有心,所以不懂得心疼妹妹。
殷蔓一步三回头走出去,她总觉得姐姐会叫住自己,她不舍得自己受这样的罪。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娇生惯养十几年的殷蔓养得细皮嫩肉娇弱无比,别说是淋雨,就是擦破点油皮家里人都要担心受怕。
而这惊人的雨势让那些不好的记忆格外清晰,再怎么想要粉饰太平,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弥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十五年前那个雷雨天……
好像比今天还要可怕。
闪电在黑色的云层中穿梭,傍晚时分天已漆黑一片,狂风大作,雷声交加,听得人心里发慌,就连房间窗户的玻璃都因为雷声微微震动着,发出嗡鸣。
那天特别热,是一种炎夏特有的闷热,让人心浮气躁,太阳早早地躲进乌云后,带走了世间唯一一丝光亮。
在那个可怕的雷雨天里,十五岁的殷蔓也像今天这样,站在空地上默默地看着。
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很多年没有再体验了,原本殷蔓以为自己忘了,其实并没有,她在第一时间记起了一切,狂风夹杂着暴雨袭来,原本干涸的土地被迅速浸润,泥土沾染在雪白的指尖,将干净的一只手包裹上了脏污。
她曾在比今天雨势更大、闪电更亮、雷声更响的那一天里,亲眼看见爸爸妈妈将姐姐埋在了槐树下。
第12章 问心有愧。
记忆仿佛在此刻开始错乱,只不过十五年前殷蔓站在父母看不到的角落里,而现在,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
心狠的人总是会更硬气一点,即便心虚也会很快开解好自己。
殷家豪宅没有种树,只有一些到膝盖到的灌木丛,那棵槐树只是殷蔓自己的想象,这不是十五年前的雨夜,也没有那棵巨大的槐树,更没有谁被埋在了树下。
如果承认那是真实的记忆,那么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都会被摧毁,人在享受过名利与追捧后,是无法心甘情愿回到平淡的生活中去的。只要一想到粉丝们的赞美与羡慕会化为鄙夷和谩骂,殷蔓便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她不能失去这些。
昂贵的名牌礼服、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殷家公主的称号、父母的疼爱弟弟的保护还有优秀异性的追求……殷蔓通通想要抓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