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五闻声抬头,认得这人是镇里的木匠学徒,脸上倒无多少惊讶的表情,只应了声好,转而走到在一旁看书的陈眠生面前,将意思转达给他。
烂好人陈眠生当即放下手里的经书,半撩起眼:“好,后院有空闲地,请跟我来吧。”
窝在他怀里睡大觉的斐颜自然也被他一同抱去了后院的凉亭。
被轻轻放到石桌上时,斐颜还望着铺在上面的毛笔和宣纸愣神。
她甩甩脑袋,懒懒打出一个哈欠,惺忪的眼瞳里还透着困倦的水雾,尾巴不安分地在那两样墨宝上扫来扫去。
写字归写字,为什么要专程来找陈眠生。
陈眠生注意到小橘猫的动作,偏头问:“怎么了?”
斐颜仰起猫猫头看看他,又垂下脑袋,粉嫩的梅花肉垫在笔墨纸砚上拍了拍。
陈眠生沉吟片刻,揣度着自家小猫的意思:“小橘子是好奇为什么要让我来写?”
小橘猫晃晃尾巴。
不等陈眠生回答,顾五先行开了口:“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掌柜的字写得好看呗。”
他说罢,又适时补充上一句:“咱同药堂的那块匾额就是掌柜写的。”
斐颜闻言一怔。
早在看到同药堂匾额的第一眼时,斐颜就觉得写这块匾额的人书法着实不一般,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出自陈眠生之手。
她原本还沉浸在莫大的震惊中,哪知下一秒顾五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也罢,跟你这小东西也说不明白。”
听见顾五说这话,斐颜顿时不高兴了,当即朝他不满地挥挥爪子。
陈眠生侧眸看一眼小橘猫,转而将目光放到顾五身上:“你同她说什么了?”
顾五比划到一半,转念想起陈眠生对橘猫的喜爱程度,还是将最后那句话给省了。
陈眠生好歹和小橘猫相处了这么多天时间,自然知道光是这么两句话,肯定不会引起小橘猫这么大的反应,他撩起眼:“还有呢?”
顾五踌躇地将那句话给补上,末了,生怕陈眠生生气,又多加上一句:“公子,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陈眠生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语气中听不出他的情绪,眼神却深深落在小橘猫身上,执着毛笔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许是怕陈眠生责怪自己,顾五手停在半空中,试探着比划问:“公子,您怎么了?”
就连小橘猫也抬起头来盯着他,乌黑的眼瞳清澈水润,毛茸茸的大尾巴微微扬起,在他的手腕处蜻蜓点水般地扫了下,像是在提醒他回神。
“无碍。”陈眠生神色自若地收回视线,舌尖却暗自抵了抵后牙。
明明小橘猫碰到的只是他的手腕,那触感却像是在他心尖上搔了下,惹得他心口处有些发痒。
这于陈眠生而言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但倘若是因小橘猫而起,一切又像是那么理所应当。
毕竟直到看见顾五比划的手势时,陈眠生才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小橘猫之于他,亦或是他之于小橘猫,同别人相比都是完全不一样的。
只有他才明白,他家小猫儿多有灵性,能听懂他的话,会疼他护他,也只有他家小猫儿,才会疼他护他。
想清楚这一点,陈眠生执着毛笔,笔尖落于纸上的一瞬间,他微翘起唇,很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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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请陈眠生写的是一对春联,除夕夜将至,镇民大多都乐意买现成的,亦或是请人来写,男子则明显是属于后者。
待笔墨风干、送走那人后,斐颜回想起方才的春联内容,红纸上写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新年祝愿——“瑞雪兆丰年,来年好光景”,横批“年年有余”。
落于红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张狂放肆到极致。
都说字如其人,但陈眠生的字彰显出来的态度却和他这人给别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斐颜咂咂嘴,不由自主地又联想到她对陈眠生真实身份的疑惑,忽然被一双大手拦腰抱起,她“喵呜”一声,疑惑地扭头去看陈眠生。
陈眠生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橘猫的鼻尖,表情若有所思:“话说起来,年关将至,我们家也该准备准备了。”
闻言,顾五表情微变,他踌躇着比划起手势:“今年......公子打算置备些年货?”
陈眠生撩起眼皮看他,笑问:“不可以么。”
顾五连忙比划:“当然不是,一切随公子心意。”
只是陈眠生来东风镇也住了好几年的时间,每每到了年关,都好似忘了这个习俗一样,即使是在除夕夜那天,也过得同平日里的每一天无异。
今年却突然想要置办年货好好过个年关,也难免顾五会觉得奇怪。
他顺势低头,看见陈眠生怀里抱着的那只橘猫,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该不会是因为有了橘猫的存在,他家公子才想着要好好过一个年吧。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顾五就甩甩脑袋,将它全盘否决掉。
怎么可能会是出于这个原因。
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哪儿来这么大的本事左右他家公子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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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颜对过年这件事没太大热忱,印象最深的便是家中长辈做的那顿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年夜饭,如今稀里糊涂地穿到了这里来,连年夜饭都没了下落。
所以当陈眠生提出要准备年关的时候,斐颜只是百般敷衍地摇了摇尾巴,算作回应。
然而等日子将近,真正到了集市时,斐颜看着满目喜庆的红色,顿时激动起来。
出于快要过年的原因,东街铺行打烊的时间延长,每家商铺都高高挂着红灯笼,各色年货都被摆了出来,吆喝声、叫卖声四起。
最能吸引斐颜注意力的,无疑是堆满了年货的杂货铺......旁边的肉摊。
几乎是想也不想,斐颜就勾着陈眠生的衣领往那个方向示意。
陈眠生哪能不知道自家小猫儿的想法,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再这样养下去,小橘猫怕是不日就会长成大橘猫了。
奈何一看见小橘猫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时,饶是陈眠生有再多心思也霎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也罢,胖了就胖了吧,肉乎乎的摸起来也更舒服些。
先把小橘猫喂饱再说。
他踱步走到吴屠夫的肉摊前。
此时肉摊边上已经围了不少镇民,好不热闹。
吴屠夫抬眼就看见了陈眠生,即使知道他听不见,依旧热情招呼:“哟,陈掌柜又来买肉啦?”
说罢,又笑着看向他怀里的小橘猫:“又是来给你这小家伙买吃食的吧。”
斐颜朝吴屠夫晃晃尾巴,算是问好。
经过先前的一系列事情下来,镇里大多数人不会看到陈眠生掉头就走,但是肯主动向他打招呼的还是少数。
陈眠生也不在意这些,他先向吴屠夫点头致意,继而垂眸看向怀里的小橘猫,伸手捏捏她的耳朵,轻声问:“想吃些什么?”
斐颜的视线在那一片肉上来回徘徊。
唔,五花肉肯定得要,不过陈眠生炖的排骨也好吃。
腿肉看起来也挺不错的,但是这样会不会买太多了啊。
陈眠生看着自家小橘猫的目光在那些肉上犹豫不决,忽然轻笑一声,抬头对吴屠夫说:“劳烦每样肉都来一斤吧,五花肉两斤。”
吴屠夫目光颇具怀疑:“买这么多能吃完么。”
就连斐颜也一脸震惊地望向陈眠生。
不是吧不是吧,这病秧子真以为他一个人能吃完这么多肉吗。
未曾想待吴屠夫将肉交给他后,陈眠生就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拍,一本正经道:“这下总该够小橘子你吃了吧。”
斐颜:“?”
敢情这些都是陈眠生给她买的?
斐颜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手中提着的那几大捆比她自个儿还重的肉食,整只猫骤然陷入了迷茫。
等等。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在陈眠生心中奠定的这种形象。
第二十章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
最后,陈眠生提着满满当当的肉离开肉摊。
其实原本应是由顾五陪着来帮忙的,不过在离开药堂前,陈眠生又用上次走旁街时相同的理由将顾五先劝回了家,小猫儿在这种事上帮不上忙,所以提肉的事就落到了他一人身上。
有个小青年担心陈眠生的身子骨受不住,特意追上他,问他需不需要搭把手。
陈眠生被拦下的时候还微愣了下,和青年牛头不对马嘴地比划交流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他的意思。
他眉眼舒展开,脸上带着些不知是惊讶还是欣慰的表情,甚至斐颜还从中看出了点受“宠”若惊的意味。
但陈眠生仍旧摇摇头,向青年道了声谢,领着自家小猫儿离开。
值得庆幸的是,许是斐颜这么长时间的调理起了作用,陈眠生的身子不再像她刚来这个地方时那般虚弱,如今提着这么多的肉食,回小院的一路上也只是略微喘了几下。
将肉窖冰保存好后,陈眠生环视一圈空落落的屋子,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低声道:“明天再去买些红纸窗花之类的物什回来罢,不然好像缺了些过年的氛围。”
斐颜无比赞同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角,心说你也知道这小院平日里太过冷清了啊。
陈眠生当然不知道自家小猫儿又在心里暗诽他,察觉到小橘猫的亲昵,他微微弯眼,俯身在小橘猫的脑袋上揉了揉:“看来咱们小橘子也是这样觉得的,对吧?”
斐颜眨巴几下眼睛,又晃了晃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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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陈眠生从集市上买来厚厚一叠的剪纸红灯笼等物什。
在顾五的协助下,整间小院都变成了红色一片,终于像是快要过年那么回事。
趁着这次机会,顾五干脆也替陈眠生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整了一遍,斐颜就蹲在旁边看着他忙活,偶尔还左右摇摇脑袋。
陈眠生进出房屋时注意到自家小猫儿一副监工似的模样,不免笑笑:“小橘子盯着小五摇头晃脑做什么。”
斐颜被抓包了也不心虚,只几不可察地舔舔唇周。
她能说,顾五操心的这架势和现代社会里的管家婆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么。
她又乖巧蹭蹭陈眠生的衣袍一角,知道他二人忙着收拾,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干脆屁颠屁颠溜到小院里去玩雪,把走路的过道空出来留给他们。
很快,整间小院就收拾完了七七八八,仅剩陈眠生的那间书房。
顾五按照陈眠生的意思将平日里那些被斐颜折腾乱了的经书收拣成一摞抱起,用目光询问陈眠生。
陈眠生抬手指指几案:“放那儿就好。”
顾五应声摆好,余光在陈眠生脸上停留一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欲言又止。
陈眠生正在翻阅经书,侧眸淡淡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以前我怎么同你说的。”
顾五微怔。
经陈眠生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他第一次被带到陈眠生面前时。
那时候陈眠生华衣矜贵,气质出众脱俗,分明该是永远高高在上的模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我面前不用拘束,有什么想说的直说,有什么想做的便做”。
忆起这些旧事,顾五笑了下,继而比划起手势:“仆就是突然发觉,公子的病比起原来好像好了许多,已许久未闻公子咳嗽了,仆心里替公子高兴。”
看罢,陈眠生眼尾微挑。
的确,他的病他自己最为清楚。
这怪病冬季频发,属晨时咳得最凶最厉,但近来别说是平时了,就连初起时也像是没事人似的,原先走几步路就会觉得乏累,近些日子这种情况也好转了不少。
“许是冬季快过去了吧。”陈眠生说。
“仆跟在公子身边这么些年,公子身子骨的变化仆还是看得清楚的,”顾五微微勾唇,“不知道公子是否还记得涂选。”
说到涂选,陈眠生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下:“自然记得。”
“仆记得先前涂选说过,那些病者虽来药堂抓药,但药方未变,病却奇迹般地好了,现在公子您的病也有了好转,说不定苍天在上,真是有老天保佑呢。”
陈眠生翻书的动作一顿,他虚眯了下眼,表情若有所思。
从屋门的位置往外看,正好能透过缝隙看到院内一角。
小橘猫正在绒绒雪地里玩雪玩得痛快,约莫是注意到了他投过来的视线,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扬,立马屁颠屁颠地三下两下飞奔过来,直愣愣地扑进他的怀抱。
陈眠生眉目柔和,轻轻将小橘猫揽进怀里,小橘猫的鼻尖上还蹭了点晶莹雪花,看上去喜人得很。
他很轻地弯了下眼,温热指腹覆上,轻轻将那点雪拭了去。
而后斐颜听见他说:“世间哪有那么玄乎的事,其中定有些什么你我不知道的隐情。”
玄乎?什么玄乎?
她好奇地仰头望向陈眠生,乌黑水润的眼睛眨巴几下,像是在问“你们在聊什么呀”。
然而顾五很快恭敬比划了一个“公子说得极是”的手势,这个话题也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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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切打整好后,顾五就离开了小院。
陈眠生没强留他,照旧在灶台上支好药罐煎煮今天的草药,转身去准备晚食。
斐颜趁着其间空档,麻溜跳上灶台,毛茸茸的肉垫往药罐上一放,爪心蓝点微亮,便将要添加的草药混合进了药罐里。
沸水翻滚蒸腾,那几株草药很快和原先的草药混搅在一起,倘若不仔细看的话,压根看不出异样。
做完这些后,斐颜满意地跳下灶台,大摇大摆地往里屋走,等着陈眠生来唤她吃饭。
当陈眠生取出肉食再转过身来时,柴房里已找不见小橘猫的身影了。他敛着眼尾,踱步走到药罐面前,黑眸微微垂下。
草药得煎半个时辰往上,此时药香味还未完全飘出,陈眠生抿了抿唇,面色平静地熄了火。
药罐里沸滚的水很快停下,他将棉帕搭在支柄上,将药罐移到光线更好更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