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份之谜
银利第一次遇见清微,是在一百二十七年前的春天。
他生于乐游山的桃花湖,吸收枉死之人的戾气之后修出灵智,天性残忍暴戾。因本体血脉之力的强大,是所有鱼类的天敌,方圆四千里的水妖都不是他的对手。银利得以在此蛰伏,吞噬其他妖怪进行修炼。
偶尔也有不知情的修士路经于此,然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出来过。桃花湖底睡了一架又一架的骷髅,银利每次吸收完一位修士的灵力,功力都会更进一步。
因为修为进益飞速,银利曾经认为自己无人能敌,直到他偷袭了一位偶然经过桃花湖畔的布衣剑修。
那一日乐游山的桃花开得甚好,花香掩去了谷中森然的杀意。
“既然你我未能分出胜负,不妨暂且停手改日再比。”争斗了半日,二人依然难分难解。银利乍然从圈中抽身,一脸真诚地劝道,仿佛刚才忽然出现刺杀对方的人不是自己。
剑修看起来年轻,但修为却深不可测。银利方才使出八分本事,却也只是和对方堪堪打了个平手。还没伤到他半分,乐游山的景致倒被对方的剑气破坏了大半,让银利心疼不已。若是当真要下狠手将他除去,自己必然也要重伤生死难料,容易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妖族捡了便宜去。
对方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从容收剑入鞘,一双狐狸眼笑得温厚无害:“道友所言甚是。”
“在下银利,乐游山人氏。”银利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对方的衣着,却完全看不出他的来历。
“不知阁下何人,师承何处?”
布衣少年微一沉吟:“尹青河,是个普通的剑修。”
好一个普通的剑修。银利想起当初被轻易蒙蔽的自己,便觉得简直蠢笨到了极点。仿佛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以致这种耻辱伴随了他许多年,他如今甚至没有力量报复回去。
那一年重伤的银利慌不择路,又无法摆脱尹青河的追杀,只能吞下未成熟的化形草,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外貌和气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妖,被硬生生变作了普通人类幼崽的模样。筋脉被化形草的强劲药力淤堵,足足五十年未能修炼,以致在其他妖族的欺凌下难以自保。
而尹青河在这五十年里顺利突破了瓶颈,得他师父赐道号清微,就此名震天下镇守一方,舒舒服服地做他的荆山派宗主。近二十年听说又收了两个优秀的弟子继承他的衣钵,日子过得称心如意。
而当初暗算不成反被背刺的银利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地等着能够报仇雪恨的一天。
但不管之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他总归是活下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捉到足够的人族,只要拿他们的生魂血祭大阵,他便能获得足够庞大的妖力,着手报复清微老儿和他的荆山派。
而尹青河的徒弟,就是自己报仇的第一步!
想到这里,银利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唐淑月,原本一直插不上话选择沉默的苏染终于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一侧身挡在唐淑月身前,眼睛难得透出些怒火。
然而因为佩剑已被收走,而且能力受到环境的制约,她实际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淑月今年不过十五岁,前辈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苏染把“以大欺小”四个字咬得很重,尽管她知道妖族不会在乎这个,依然站在唐淑月身前没有后退。
“火灵根?”银利一眼看出苏染的深浅,“连一枕黄粱都无法抵御的黄毛丫头,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他不过随手一挥,苏染便不受控制地被湖水卷走,露出了身后的唐淑月。下腹被贯穿出了一个洞的少女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猩红的血液从伤口喷洒而出,一双手根本捂不住。血液的颜色被湖水冲淡,弥漫出一股偏甜的腥气。
“没想到你的血还挺香,”银利柔下声来,“倒让我舍不得杀你了。”
尽管说话的语气温柔无比,但银利的眼睛亮了起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贪婪。他每靠近唐淑月一步,便能闻到她因受伤出血的味道,十分香甜,令人垂涎。想来在修士中也能算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只是不知为何,银利忽然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
“家师若是得罪了前辈,前辈为何不亲自去找家师要个公道。”因为属性压制和实力的绝对碾压,苏染被水流牢牢捆住以致动弹不得,但她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唐淑月在自己的面前死去。
即便是在唐淑月死去的前世,苏染虽然对她有些阴暗的嫉妒心思,可也没想过要她去死。
何况唐淑月应该死在明年夏末的妖潮中,怎么会憋屈地折在这里?前世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无法打败我师父,所以要先杀了他的徒弟,好让我师父感到痛苦吗?”苏染讥讽道,“既然如此,何不从我开始动手?”
只要他放弃唐淑月,只要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只要他靠近自己……
苏染被水流捆在身后的手臂隐入了袖子,一柄匕首无声无息地滑入她的掌中。
“家师?你师父是谁?”银利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想说你也是清微老头的徒弟?”
他仔细地打量了苏染几眼,忽然仰天长笑。
“前辈何故发笑?”苏染的心猛地一沉。
大概是修士的直觉,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但她却无法收回自己方才的问句,也无法阻止对方的回答。
“开什么玩笑,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尹青河只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徒弟,那女孩是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银利果然被她吸引走了注意力,暂时放过了奄奄一息的唐淑月,向苏染这边走来。
“你是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丫头片子,敢自称是清微老头的徒弟?”他饶有兴致地抬起苏染的下巴,“长得倒还是不错,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单灵根,你真以为尹青河能看得上?”
“前辈是什么意思?”苏染眯了眯眼睛。
尽管大敌当头生死只在顷刻,苏染也不能做到对银利的话完全无动于衷。“只收了两个徒弟”“不过是个普通的单灵根”“真以为尹青河能看得上”,给一直天之骄子顺风顺水的苏染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
但苏染却也无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方的话上。她扣紧了手中的匕首,微微弯了膝盖。
只有一次机会。
“尹青河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可是挑剔得很。”银利毫不留情地把苏染的脸撇向一边,“一百多年来他只收过两个徒弟,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荆山派作为天下四派之一,历年来并不缺天赋异禀的弟子。他们的资质或许不及林宴和,但一定能强过唐淑月。
然而清微也并没有就此把他们收入门下,总要有些原因。
“这么一想,我倒对你有些好奇了。”银利转过头去看奄奄一息的唐淑月,“你是靠了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原本身受重伤甚至无法站立的唐淑月,在银利面前倏忽化为泡沫,从湖水中消失了个干净彻底。即便强大如银利,也完全不能在自己的水域中察觉到她逃去了哪里。
“……幻术?”
少有的,银利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名为困惑的表情。
就是现在!苏染因为手臂依旧被水流困在身后,无法从正面直接攻击对方。她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借着湖水的浮力直接扑了上去,匕首朝着银利的后脖颈切下。眼睛虽然不能看见对方做出的反应,但只要动作够快,一切都还来得及。
匕首被火焰灼烧成炽热的红色,和湖水碰撞在一起,发出淬火的声响。银利早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以他的身手本可轻易躲开,但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原本消失的唐淑月如鬼魅一般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直直地撞入他的怀里,手中握着一把湖水冻成的冰剑。那一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银利的胸膛,带出一长串破碎的血花。
她那原本在下腹的贯穿伤口消失了,腿上多出了一道冰箭的擦伤,还在向外渗着血。
“……绮罗幻术?”银利终于确认了唐淑月的招数,“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明明只是人族而已,怎么会在妖族中也甚是罕见难以掌握的绮罗幻术?这可是犬科妖族独有的天赋技能,银利快满两百岁,依然无法理解这幻术的皮毛。
然而唐淑月怎么看都只是人类,脸上还带着一点残余的稚气,她到底也只有十五岁而已。因为受伤带来的疼痛,她的额头布满汗水,脸上却是一种近乎冷淡的漠然,似乎并不把银利看在眼里,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像极了那日对着狻猊挑眉的尹青河,明明已经危在旦夕,却依然要故作镇静。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带出一种虚张声势的凌厉。
银利最恨他这幅神情。像是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自己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尹青河居然还能笑出来,“真是让我受到了惊吓。”
一百二十七年前的记忆倒回,和眼前的光景逐渐重合,银利的瞳孔骤然放大:“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苏染的匕首已经没入了银利的后背,滚烫的金属似乎能融化银利的骨骼,他的脊髓也随之燃烧起来。
但银利却像是不觉得痛,反而猖狂地大笑起来:“难怪,难怪尹青河会收你当徒弟——”
唐淑月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面无表情地握紧了冰剑,用力地拧过剑身。银利胸口的伤口骤然扩大,心脏被完全破坏,在最后一次跳动中挤压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溅了唐淑月一身血污。
“原来你是……”银利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呵呵”声,原本他最熟悉亲切的水元素脱离了他的掌控,倒回来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
银利的身体逐渐滑落,最终倒在了地上,露出身后大口喘气的苏染。因为情急之下无法控制金属的高温,苏染的手被火焰灼烧,一部分血皮黏在了金属刀刃上,暂时无法分开。
火灵根的人被自己的火焰灼伤,说出去大概会笑死一群还没筑基的修士。但苏染现在却没有时间关注自己手上的伤势。
“师妹,”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唐淑月,“你什么时候学的妖族术法?”
第7章 绮罗幻术
唐淑月化去手中的冰剑,闻言愣了一下。
“很难回答吗?”苏染沉声道,“我与你同门十年,没见过师父有教习幻术。”
荆山派多剑修,清微真人教授徒弟修炼除了坐忘心法之外,便是荆山派名闻天下的无涯剑诀。荆山派子弟注重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和能够斩断一切的决心,对敌时很少会用其他“旁门左道”。苏染跟随师父十多年,不曾听闻清微道长有擅长幻术。
何况是并非人力所能企及的绮罗幻术,那是妖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技能,在妖界也是极为罕见。即便是前世历尽千帆的苏染,也从来没听过人族可以掌握。
“我们有同门十年过?”唐淑月重复了一遍,“师姐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她想有些话或许可以趁现在摊开讲个清楚明白,总拖下去并不是唐淑月的风格。
“师姐在船上时与我说,师姐是如今的青云榜第一?”唐淑月看着苏染的眼睛,“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苏染不习惯被质疑的感觉,下意识皱起了眉。
“可我的记忆里,从前年开始,青云榜首席就一直是岐山派的贺云书。”唐淑月纯粹是阐述事实的语气,“冒昧说一句,淑月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过有师姐的存在。”
“怎么可能,”苏染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闻言松了口气,“贺云书一直是第二,你大约是记混了。”
“没有,我记得很清楚。”唐淑月坚持道,“我现在可以把贺云书第一年成为首席之前对阵三十七场的人名都报出来,而且他最关键的一场对上了师兄,才导致林宴和前五不入的。”
如果不是因为十进五那一战碰上了贺云书,林宴和本可以走得更远,唐淑月始终这么相信。
“所以说,你是不相信我?”苏染有些不快,“师父也说了你的记忆可能有些混乱,你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跟我对质?”
“本来是不打算在这里说的,”唐淑月承认了这一点,“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本来以为记忆不同的只有我自己,所以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然而他方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她踢了银利的尸体一脚,“师父自始至终只收过两个徒弟,我和师兄林宴和。”
“师父在师兄出生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收徒弟。但师兄是林震阳师伯唯一的血脉,师父不能就这么弃之不顾,才破例把他带回了荆山。”
“那么师姐你,是从哪里来?”
林宴和骤然睁开眼睛。原本在闭关入定的他,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像是有什么存在要带走他最重要的人,用其他的东西填补空白。
是因为这次依然没吃到小师妹亲手烤的叫花鸡么?他想。说起来唐淑月还欠他十九只叫花鸡,加上这次九节玉叶花的账,便该是二十一只。
但小师妹以“时至年关没有时间要做任务先行一步明年再说”的理由拒绝了他,转头向师父请求师姐苏染一并随行下山去了。明明之前还像是在吃自己和苏染的醋,如今转头就把自己扔到脑后,师兄难道不香吗?
等等……他是只有一个师妹吧?
林宴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你在怀疑我的身份?”过了好久,苏染缓缓地说。
“是,也不是。”唐淑月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但就像师姐需要我的解释一样,我也希望师姐能对这一点作出解释。”
“如果有必要的话,解决了这次任务,我们可以一起去登天梯那里一看究竟。青云榜第一究竟是师姐你,还是我记忆中的贺云书。”她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