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重逢时苏染有些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的林宴和比苏染记忆里的少年还要生疏。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冷淡,“我们不熟”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看着自己的时候也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眼下他还能如当初一般,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再笑吟吟地及时打住并不逾矩,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过,还是苏染认识的那个放肆无礼却又在奇怪的地方有分寸的小师弟。
她正要搜肠刮肚再和他说几句话,却看见林宴和走开几步,从怀中拈出一张传音符来。
“师弟这是?”
“嘘——”林宴和竖起食指,示意苏染噤声。向来轻浮放纵的少年,脸上少有地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满眼都是柔情,像是在想着一个人。传音符在风中燃烧成虚无,最后化作一张透明的信纸。
“淑月亲启。”
定向言灵条件达成,林宴和后来说的话在风中失去了声音,只在符上显出了淡淡的印记。
最后千里传音符在空气中消弭了身形,去往少年心心念念的荆山那里。
站在林宴和身后的苏染,霎时间白了一张脸。
“怎么才出去两日,便巴巴地跑回来了?”清微真人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摇头失笑,“说好了要出门游历,两日够去哪里。”
人人都说荆山中最像清微的子弟,必然是林宴和无疑,不管是长相还是脾气。这个命题倒过来也一样成立。苏染看着多年未见的师父,乍看正经慈祥实际老不正经的清微,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缝,好像一只老狐狸。
苏染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林宴和,一时间有些出神。
“总不会是宴和做了什么傻事,把你气着了吧。”身为荆山之主,清微自然知道他们二人是凌晨时分一起回来的,因此打趣了一句。
“没有。”苏染回过神来,“只是路上恰好碰到,并没有起什么冲突,哪里就气着了。”
“徒儿给师父请安。”
殿下传来一声咳嗽,打断了苏染师徒二人的交谈。来人自然是刚刚回山的林宴和,与前不久结束闭关的唐淑月。
二人结伴而行,一看便知道是从唐淑月那里顺道过来的。林宴和换了一身宗内子弟的蓝白道服,唐淑月怀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当真一对璧人。
那狐狸看起来十分可爱,就是耳朵实在有些长,不像普通狐狸那般圆润。
“起来吧。”清微真人挥挥手,“刚回来没几个时辰,跑来扰我清净的速度倒快。”
“不来便听不到师父怎么在师姐面前编排我,”林宴和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座位,“岂不是吃了大亏?”
唐淑月是师门中资历最小的,自然是挨着林宴和坐在下面。她怀中的白狐似是有些困了,挨着她的胳膊蹭了蹭,竟是美美地在她的臂弯中睡着了。
“这狐狸是哪来的,”清微真人半点没有背后说弟子坏话被撞到的心虚,光明正大地转移了话题,“我从没见过耳朵这么长的狐狸。”
“徒儿在蛇山游历的时候遇到的,觉得小师妹大概会喜欢,所以捉了回来。”一旁小童奉上茶来,林宴和在唐淑月那里润过嗓子并不渴,仍放在桌上。
“你小师妹会喜欢?”清微真人摇头,“她可是前不久刚被狐妖咬伤,你又不是不知道。”
清微师徒二人说话时,苏染只盯着唐淑月看。原本早已过世的少女在时间洪流中死而复生,却似乎和她记忆里的小师妹有些出入。不变的是那张白皙生动的脸,笑起来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和林宴和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前世的苏染曾经怀疑过他们二人是不是亲兄妹,毕竟唐淑月自称是孤儿,又无人知道她父母到底是何身份,因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当时的清微沉吟了一会儿,告诉苏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夫妻相。
“师姐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原本专心挠白狐下巴的唐淑月抬起头,直直地撞进了苏染探究的目光,带笑问道。
她自然知道苏染在观察自己,实际上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苏染比她想象的要更矮一些,身材纤瘦,一双眼睛显得很灵动,但是脸上始终一副冰冷矜持的神色。
她的容貌其实并不适合这种表情,板着一张脸的时候十分颜色也得去了三分,一看就难以亲近,是唐淑月不太喜欢靠近的类型。
但她如今却不得不去亲近。
“师姐身上,或许有些蹊跷。”在温泉里泡着的时候,林宴和忽然说。
在外游历的时候不方便洗漱,换洗的衣服也有限。修仙人士虽然可以使用避尘诀,也不可能身上当真一尘不染。因此林宴和借了唐淑月后院的一弯热汤冲洗,温热的池水最能洗去一身的疲惫。
看在那白狐确实很合自己心意的份上,唐淑月允了他这点请求。她从柜子里找了一身林宴和以往换下的练功服,弯下腰放在池边。
“哪里蹊跷了?”她半是试探半是不怀好意。
“你记忆里有苏染的存在吗?”林宴和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他身后披散的乌发沾了水,湿漉漉的浴袍贴在身上,显出几分风流惫懒。
“这么问我的话,你是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唐淑月有些诧异,“可你明明记得,还说苏染是我们师姐。”
“我是知道她是我们师姐,还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事,剑诀练到了第几层。”林宴和若有所思,“但我完全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说过什么话,一起做过什么事。只是记忆告诉我她是我师姐,我们认识了很多年。”
“但重逢的那一刻,却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唐淑月明白过来。
“你也是这样?”
林宴和可以清晰地记起自己母亲责备自己的时候是什么神色,师父教导自己的时候是什么语气,小师妹欠了人情耍赖是什么表情。
但苏染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看起来似乎同门多年,但林宴和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话。
如同一幅和谐熟悉的画卷上,忽然多了突兀陌生的枝节。
唐淑月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不。”
“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号师姐,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第4章 不同世界
唐淑月十五岁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在腊月二十一接下的。
目标是密水之畔的东阳剑庄,同行的是那位从天而降的大师姐苏染。
修仙者的寿数远比普通百姓的更为长久,到了一定境界更能永葆青春难见老态。十五岁对凡间女子而言已是及笄之龄可以嫁人,但女修士的十五岁不过是一切的开始。
在修仙界,年满十五的小辈便可参与青云榜名次的争夺,众多天才修士最终角逐出前一百,由登天石定下最终结果昭告天下。榜上都是十五至三十岁的年轻人,自此名扬天下出人头地,正式踏入修仙界众人的眼中。
而四大宗门荆山派宗主清微唯二的两位弟子林宴和与唐淑月,十五岁时分别是青云榜第六和第四十九。
林宴和得到第六不过是轻而易举,而唐淑月却是竭尽全力。
“这次任务实在凶险,又在年前。淑月害怕一个人不能及时完成,所以才求了师父让师姐过来帮我。”唐淑月一脸真诚,“师姐不会生气吧?”
休整了半月,又有师父的灵药调养,唐淑月的肩伤自然好得差不多了。恰逢荆山下属的密水之畔近来有妖怪趁着年末出来杀人屯粮,许多无辜百姓就此失踪,惹得东阳剑庄不得安宁。庄主周珏飞鸽传书来,恳请荆山宗主派弟子到这里帮助捉妖。
“怎么会。”不面对林宴和的时候,苏染向来不会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即便知道唐淑月嘴上什么害怕都是信口开河,她也并不在意。
二人同行当然更为安全,捉完妖回山自然也更快,也许能赶上喝一碗师父亲自煮的腊八粥。苏染想。若是师妹此次任务独身遇上什么困难一时难以解决,只怕要拖到来年正月才能回去了。
而唐淑月到了来年春天,便该是十六岁……
“师姐真温柔,”唐淑月眼睛一弯,“比林宴和那个家伙体贴多了。”
若不是因为这苏染实在可疑,唐淑月也并不介意自己会多出一个师姐。清微只收过两个入室弟子,她虽然与林宴和一起长大默契非常,但林宴和到底不是女孩,有些心事讲了他也不会懂。
如果这个师姐并不是坏人……
正在荆山入定的林宴和,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苏染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说过温柔,一瞬间有些吃惊。但她很快便平静下来,指出唐淑月有哪里说的不对。
“你要叫他师兄,”她板着一张脸的时候还是很严厉的,“别没大没小的。”
“哦。”唐淑月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然会有些不高兴。她不喜欢过分严肃的人,原本有的半分好感又被压了下去。
好煞风景。她想。这怎么可能是师父教出来的徒弟。
于是唐淑月心中的怀疑又加一层。
东阳山庄地处密水上游,是那一带平民百姓的庇护者,子弟都是些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却怀着一颗求仙问道之心的年轻人。剑庄庄主周珏偶尔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便会写信来请荆山派帮忙解惑。
周珏作为凡人收不了千里传音,而清微又是个懒人,这些份外之事能动嘴绝不动手。于是向来是师父口述,唐淑月笔录之后飞鸽传书。
因此唐淑月虽然从未来过密水,却也不能说不熟悉。她凝神看向湖面,雾气遮蔽了她们的眼睛,但遮不了那一丝丝渗出的黑色妖气,带着一种浓郁的水腥味。
水妖?唐淑月想。
“退后。”苏染忽然说。
湖面雾气渐渐散去,从中划出一叶扁舟,上面站了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驼背很严重,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但手上力气一点不小,只是轻轻把桨一扳,那扁舟便飞也似地朝岸这边来了。
“两位仙子可是要过河?”他靠拢了湖岸,声音嘶哑。
“老伯愿意渡我们一程?”苏染看向白发老人浑浊的眼睛。
那撑渡船的老人古怪一笑:“如果仙子有需要,小人定当效劳。”
“他身上没有妖气。”唐淑月小声对苏染说,“这很奇怪。”
湖中自然是水妖的天下,光看这水面上黑气横行的样子,唐淑月便能猜到隐藏在幕后的妖怪必然实力不凡。
但对方却没有贸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而是谨慎地将自己藏了起来,或许现在正观察着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
“那就有劳老伯了。”苏染恍若未闻,向那老头微微点头示意。
“不是吧?”唐淑月瞪圆了一双眼,便看见苏染当真向前踏出一步,姿态翩翩地落到船上。
白发老头执起桨来。
“你怎么还不上来?”苏染回头看到唐淑月还站在岸上不动,蹙眉问道。
唐淑月无言地和她对视几秒,最终还是跟着上前一步。
“首先声明,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是绝对不会上他的船的。”唐淑月强调。
密水湖面上水汽弥漫,等老头将舟楫摇到湖中心的时候,白色的大雾已经蚕食了他们所有的视野。唐淑月看不清对岸,也看不到来处。身边是一个身份未知的老头,和一个并不认识的师姐,身下是看不透的湖水。
不是很有安全感的搭配。唐淑月想。
“那又如何?”苏染并不在意。
她们交流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理论上那老头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背着苏染师姐妹二人默默地划船,唐淑月看不到他的眼睛。
“所以我们就这么贸贸然地上了贼船?”唐淑月说,“我们第一步难道不是先去东阳剑庄把情势问个清楚明白?”
“没有必要。”苏染冷声道,“既然对方这么自信,不妨看看他有什么花招。”
唐淑月向来追求行事稳健,毕竟这也是她刚刚升入青云榜的第一年,也是她独自出外执行任务的开始,自然做事格外谨慎些。
尽管如此,唐淑月到底年纪还小没什么经验,时常便要在任务中挂彩。
这种单刀直入的战斗方式,唐淑月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师姐看过人间的兵书吗?”唐淑月决定说得委婉些。
苏染没有回答。
“以前有人对我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唐淑月偷偷去瞥那苏染的神色,却只看见一张面若寒霜的脸,原本娇艳的面容因此也少了颜色。
她真的很不喜欢苏染过分严肃的模样,常常会让唐淑月有种欠了她钱的错觉:“师妹我实力微薄,因此做事之前不得不长个心眼,不敢轻涉险境。”
渡船经过一片芦苇,惊起两三只飞鸟。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没有做错。”苏染终于开了口,声线依旧冰冷。
“那师姐为什么这么轻率……”
“因为我比你更强。”苏染打断唐淑月的话。
唐淑月闭上了嘴,脸色有些难看。
“因为我比你更强,”苏染却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不快,“所以我没有你这些顾虑,也不担心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背身划船的老头却依旧毫无反应。
“是吗?”唐淑月似笑非笑,“师妹记性不好,忘了师姐青云榜排第几,不知师姐是否可以为我解惑一二?”
青云榜上的人物有年龄限制,必须是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年轻修士。因为有这十五年修炼时间的差距,全榜前十基本都是二十岁往上,风华正茂的青年。
说是“基本”,是因为还有林宴和这种第一年便能跻身第六的怪胎,某种程度上算是天下无双。
但原本被惊掉下巴的众人得知他是林震阳的儿子,大多都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再赞叹一句“原来如此”。
虽然唐淑月并不觉得这是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