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示弱,收效相当不错。清微到底还是把她带回了荆山,收她当了二弟子。当时的唐淑月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孤苦无依,满心满眼都是对素未谋面的亲爹的怨恨。
“话不要这么说嘛,你爹还没死呢。”黑暗中的男人小声咕哝,“虽然他最后必然还是要死的,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废话少说,”唐淑月气极反笑,“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你的亲爹。”男人并不生气,“你所生活的世界由我一手创造。你一生的命运,也由我亲自书写。”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当然是你亲爹。”对方似乎试图安抚她,“所以我不会害你,你也不必显得如此——”
“如临大敌。”
“如果当真没有任何图谋,你又何必事先不打招呼就把我带到这里来?”唐淑月冷静了些。
“因为我不能亲手干涉你们世界线的发展,而这里是你们世界法则之外。”男人愉快地说,“总之你很快就能回去的,在这之前我们先来说正事。”
他清了清嗓子:“想来你也发现了,你根本就没有师姐,当然也不认识什么苏染。”
唐淑月怔住了。
“不用怀疑自己,”男人的声音很柔和,“因为苏染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应该存在的人,你没有说错。”
“不是这个世界应该存在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唐淑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难道她是已死之人?”
“果然解释起来会很麻烦啊,”对方有些困扰,“你可以理解为身为天命的我创造了你们这个世界,并向身边的人讲述了你们的存在。”
他继续说了下去:“于是听说了你们故事的他们,在我创造的世界基础上,对一些条件变量做了微小的调整,进而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的走向,创造出了和你们不同又相似的世界。那些世界里也有你,有荆山,有你的师父。”
“但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人,当然还是你师兄林宴和。”
“为什么他是最重要的人?”唐淑月十分震惊。但是对方并没有解释,依旧自顾自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这些独立存在的世界不会互相干涉。所以他们对故事做了怎样的调整,只要不妨碍到我,我并不在乎。”
“但最近我发现,我原本架构的世界之壁摇摇欲坠。”不知是不是唐淑月的错觉,她竟然从来人的话里听出一份叹息,“我这才明白,原来即便是衍生作品,只要足以让读者对原设和二设产生混淆,依然会影响到原著世界的稳定,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
“我没听懂。”唐淑月老老实实地承认。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对方并不在意,“你只要知道,苏染是第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但她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的到来会混淆你身边人的认知,想来你应该方才已经经历过这种事。长此以往……”
“长此以往?”
“被混淆认知的人会逐渐忘却真实存在的过去,扭曲原本的性格,有了原本没有的执念。”沼泽逐渐没到唐淑月的腰间,足够让她触碰到那份黏腻,“到最后他们会被平行世界的记忆完全同化,你会失去你所爱和爱你的人。”
“不可能!”唐淑月冲口而出。
“记忆是人的一部分,和感情互为交织。正是因为互相陪伴的记忆足够珍贵,人们之间才会存在羁绊,对彼此产生恋慕与温情。”男人低声说,“你想一想,如果你师父和师兄忘记了你们一起度过的时间,误以为那个苏染才是那个陪伴他们走过这么多年的人。你们平时日积月累产生的感情,还能回到当初吗?”
“到最后,他们便不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拥有不同记忆的存在。这个世界也会被扭曲故事的走向,最终和其他世界产生共鸣步调一致。”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你不会想知道其他世界的‘唐淑月’是什么结局的,我保证。”
“……我在其他世界里死得很惨吗?”
“不要担心太多,那些世界的‘唐淑月’并不是你,就像苏染所认知的清微和林宴和,与你记忆里的他们也并不相同。”自称为天命的男人出乎意料地有耐心,“只要你能下定决心,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我能下定决心……”唐淑月重复道,此时的沼泽已然没到了她的胸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你说是你创造了这个世界,”她蓦然抬头,看向一片漆黑的虚无,“你是创世神吗?”
如果是创世神的话,应该对自己的孩子一视同仁,为什么会产生偏向愿意帮助自己呢?
对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创世神?也许从你的角度来看像是这样,但我实际上不过是——”
从淤泥深处忽然产生一股巨大的吸力,唐淑月完全被拖进了沼泽里,对方的声音也被隔绝在不远处,朦朦胧胧听不分明。
“不过是——”
“是——”
他是什么人?虽然唐淑月想知道答案,却再也没办法听到了。
她恍惚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窗外天色渐明,后院树上枝头栖息的鸟雀也活跃起来,发出清脆的啼叫。处处提醒唐淑月现在已是黎明时分,她却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
身旁依旧是她熟悉不过的洞府,盒子里装的是林宴和的传音符,一旁垒了满满的书,身上披了件衣服。明明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她却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等等,哪来的衣服?
唐淑月坐起身来,身上披着的鹤氅滑落在了椅子上。桌前不知什么时候倚了位风流少年,穿着一身绯衣,眉眼处略微有些倦色,却依旧托腮看着她笑。
“你睡觉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流口水,”林宴和轻佻地吹了声口哨,“真让人怀念。”
自从七岁过后,唐淑月就常用打坐代替睡觉,修炼不曾懈怠过毫分。因为天赋一般,她刚刚被收入荆山的时候受了不少质疑,人人好奇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是怎么得了宗主青眼,被清微真人收作关门弟子的。
单论资质,唐淑月远逊色于林宴和,引气入体又错过了最好的时间,比常人晚了好几年。刚入宗门的时候随便来一个同龄的宗内子弟便能把她踩在脚下。
靠这么薄弱的基础走到今天,没有负了荆山宗主亲传弟子的盛名,唐淑月总不会全都靠的是运气。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唐淑月下意识去擦嘴角,果然摸到了一手水渍,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昨天有说过很快回来吧,是你不仔细看罢了。”林宴和点了点盒子里的传音符,“进门就看到你居然枕着胳膊睡,大概肩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这话有些谴责的意思,唐淑月不是很爱听。她撇过头去,把落在椅子上的鹤氅收起来叠好。
“走之前记得拿走别丢在这。”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站起来去给客人倒茶,“每次都丢头忘尾的,我才懒得给你保管东西。”
“小没良心的。”林宴和轻嗤了一声,“我是为了谁啊?”
荆山派子弟毕竟师出同门,为洞府设置结界的方法也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不过是解开结界的密码,确实是由洞府主人亲自设定各不相同。而唐淑月会的许多术法都是林宴和教的,他自然清楚怎么解开她的结界同时又不会破坏到结界本身。
原本唐淑月对他屡次悄无声息地进到院中很有意见,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只要他不乱动自己东西,唐淑月倒是无所谓。
“不知道是为了谁,总之不会是为了我。”她泡了壶今年的新茶,给林宴和斟了一杯,“先喝口水吧,我看你倒是累得快睡着了。”
修仙人不必如凡人一般每日入睡休憩,林宴和向来做什么事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累成这样倒是少见。
“果然到这时候师妹还是贴心小棉袄的。”林宴和接过茶来,半夸半贬。
“哦,是吗?”唐淑月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那师姐算什么呢?贴心大棉袄?”
虽然知道迁怒师兄其实没什么道理,唐淑月如今也并没有亲眼见过那苏染一眼,但她一想到在那一片黑暗中,自称为天命的男人说的后果,便觉得又是后怕又是生气。
她不过是闭关了半月,师父便被迷惑得以为是自己摔坏了脑子。更别提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外游历的林宴和了,日常写信都要添一句碰到了苏师姐,就自己对这个苏染毫无印象。
仿佛和全世界之间有了鸿沟,她被最亲近的人抛弃。
“怎么这话说得酸溜溜的?”林宴和有些摸不着头脑,“苏师姐惹你了吗?”
“不,跟什么师姐没关系。”唐淑月断然否认,“惹我的根本就是你。”
“我怎么又惹到你了。我可是刚回山就到你这边来了,还没到师父那里请安。”林宴和一脸委屈。
唐淑月早就看够了他惺惺作态的样子,并不理会,轻轻哼一声。
“还是你也觉得奇怪,觉得这个师姐根本不应该存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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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隐匿怀疑
苏染和林宴和一起回到荆山上时,天还未亮。整座山像是睡着了,一片人声寂静,只能听到夏虫在草丛中哀鸣。
那是它们在冬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要到我那里喝杯茶吗?”苏染似是随口提了一句。
“多谢师姐盛情,”林宴和拒绝得直接了当,“不过不久也该天亮了,到时便要去给师父请安。我回去歇会儿,就不劳动师姐了。”
“是吗?”苏染本来有些笨嘴拙舌,所以平日索性闭口不言,反倒显得神秘。但这所谓的高冷对林宴和并没有一点作用,以致她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宴和飘然而去。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再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你真是回去休息吗?”过了好一会儿,苏染低声说。
苏染重生了,在她一次晌午小憩之后。
作为荆山宗主的道侣,苏染本该觉得庆幸,最终可以和林宴和携手一生的人到底还是自己。但她心头却始终有一根无法拔除的倒刺,便是当年在妖潮失踪后被确认死亡的师妹唐淑月。
唐淑月的阴影笼罩了苏染许多年。从她入山拜师的第一天起,到她去世了很多年之后。她还活着的时候,荆山派人人都觉得唐淑月和林宴和二人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碍于唐淑月年纪还小不好挑明,清微真人才没有急着为自己这对爱徒定下亲事。
等她死后许多年,林宴和重建了当年的荆山派,娶了师姐苏染为妻。荆山旧徒却依旧常常怀念起当年被妖皇掳走惨死的小师叔,年仅十六便香消玉殒的唐淑月。
虽然这些旧人碍于苏染的存在,也小心翼翼不去碰宗主的禁忌,不会再在宗内提起这个人。但苏染非常清楚,大家都认为如果小师妹若还活在世上,林宴和的道侣绝对不会是自己。
这对苏染来说还不是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林宴和本人也是这么想。
尽管结为道侣之后,林宴和对苏染非常温存,也沉稳了许多,不再如当初一般年少轻狂。但苏染并不糊涂,她很清楚林宴和其实并不爱她。
即便陪在他身边的是自己,林宴和依旧会在日常的每一个点滴中,怀念起那个天赋废柴但意志坚韧的少女。
在亘长没有终结的岁月里,苏染终于获得上天垂怜得以重头再来,本以为可以稍稍挽回一些。争取在林宴和二人尚未挑明关系之前,先得到他的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故而在她发现自己重生在了妖潮一年之前,便急匆匆下山赶去见林宴和,想再见他一面,想再看他一眼。去的路上她始终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如往日一般笨拙,要显得活泼一些。她甚至开始揣摩唐淑月的言行举止,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小师妹一点。
同时她又开始痛恨自己的卑微。
一路上念头千回百转,遇到林宴和之后却半点都使不出来。正在群山中游历的绯衣少年看见苏染,只是散漫地朝她行了个礼,比前世还要疏远三分。
“师姐怎么来了姑逢?”林宴和懒洋洋地抱着九微剑倚在石壁上,一身绯衣衬得他面若桃花,眼若深潭。
正是当年还未遭遇师门惊变,张扬恣意的十八少年。
“我来这里采药。”苏染慌乱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说完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姑逢山上寸草不生,遍地乱石,哪来的草药?
“不是采药……”她支支吾吾地改了口,“我想在这里找些东西。”
“是吗?”林宴和显然发现了她有所隐瞒,但漠不关心,“那宴和就祝师姐如愿以偿了。”
说完他转过身,竟是要直接扬长而去。少年人身姿挺拔,在夕阳的暮色里留下个背影。
“师弟且慢。”苏染一急,竟是难得主动出声叫住他。
“师姐还有事?”林宴和站住了脚。
苏染稍稍平复了心绪,面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沉着冷淡:“我刚和师父自请下山,既然恰巧遇上了师弟,不妨结伴而行?”
林宴和转过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苏染几眼,忽然微微笑起来:“倒是不巧,师弟我刚要回山,明日便要动身,怕是不能和师姐同行了。”
苏染一噎,看见林宴和那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顿时明白他或许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常年冰山不化的娇颜,难得笼上一层羞赧之色。
“不过师姐若是想要一起回去,师弟也不会拒绝护送一程。”林宴和见好就收。
“那就有劳师弟了。”苏染故作镇定地点头,内心却难得高兴起来。明明将要入冬,她心中却百花开遍,仿若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