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微臣敬您。”
谢不倦侧首一瞧, 来人是许知雾的大伯,他喝得双颊泛红,神色倒是清明,躬身请谢不倦暂且离席,想来是有事相商。
“许尚书有何事要说?”
“殿下。”许大伯一张长年严肃的脸软和了许多,言辞恳切道,“前些时日臣给殿下呈上了一本谏言,劝殿下早日成家生子,殿下批复道‘为时不远矣’,可是已经打算择妃了?实不相瞒,微臣家中小女仰慕殿下已久,霖儿殿下也是见过的,若能得殿下垂青,也不枉霖儿一片痴心了。”
谢不倦看着许大伯,一时半会儿没有回,逐渐增大的压力压得许大伯低低弯下腰。
许知霖,谢不倦确实是见过的,不过二人统共也没有几面,更不曾单独说上什么话。他并不觉得许知霖有多喜爱他,不过是许大伯动了心思想要把女儿嫁进三皇子府罢了。
原本谢不倦被送往骈州,也是许大伯在中间搭的桥梁,算是对他有恩。
如今这话倒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思了。
“许尚书,我极为感念当年许家的出手相助,也亲上加亲的想法。”这句话说得许大伯心口狂跳,可谢不倦下一句竟是,“因此我已经打算请父皇为我与阿雾赐婚了。阿雾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又知根知底,是最好的人选。许尚书的酒,不倦喝了。”
他笑着饮尽杯中的酒水,而后点点头,抬脚往席间走。
徒留许大伯愕然当场,而后转为怅然无奈。
比起别家的姑娘做这个三皇子妃,阿雾自然是更好的。
可霖儿被他留到了十七岁不曾婚嫁,就是为了搏一搏这个位置……可惜了。
筵席散了,女席这边的姑娘们也跟着长辈出了府。
谢不倦踏着热闹散尽后的余温,披着满身的月色往后院走去。
他走得不疾不徐,从从容容。
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
阿雾有没有在等他?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略微快上一些。
明月阁真如府上的明月一般,是最明亮的所在,还未踏入,便在长廊这头远远看见那边灯火亮着,争相从屋子的门窗处泄出来。
谢不倦走到自己的屋前,推开了门。
里面空空如也。
……
许知雾越来越紧张,简直是坐立不安。
因为外面已没有什么喧闹声,大约筵席已经散去了。
而她还没有准备好。
这时她的头一次,实在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也不晓得该以何种姿态等待。
她一会儿坐在床榻边上,两只脚自然垂下来;一会儿又缩了脚端庄地贵坐在床上;觉得不舒服了,干脆躺了下来,手也搁在腹上。
她设想了一番哥哥进屋的场景,觉得这么躺着太直白了,很叫人害臊,又撑着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
还未等到哥哥,她又下了床榻,踮着脚把哥哥给她的画册取下来温习了一番。
作为女子,好像确实不用做什么,也没什么好学的,她只要乖乖顺着哥哥就好了。
许知雾又把画册放了回去,暂且没事做,时不时地便会想起画册上的东西。她不知怎的便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下圈住哥哥脖子的姿势,又试着去抬脚。
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顿时羞红了脸。
更糟的是,她一坐起身,便见哥哥立在她的梳妆台前,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镜上,正瞧着她,饶有兴致的,像是看了好一会儿。
许知雾吓了一跳,又羞又气地抱了被褥缩到床榻最里侧,先发制人地问,“哥哥怎么进来都没有声音的?”
“阿雾,哥哥敲了门的,只不过阿雾不知在做什么,十分专注,竟全没留意到。”
谢不倦直起身一步步走过来,而后在床边坐下,“阿雾是不是在等哥哥?”
许知雾还没有从羞意中缓过来,抱着被褥退得更远,烧红着脸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可阿雾新贴了花钿,还换了衣裳。”谢不倦说着,修长玉指往许知雾额心点了点,恰巧点在她的花钿上,“嗯,还是梅花样子的。”
他说话的时候,吐息中夹杂着酒气,双眸也比平时要朦胧一些,显然有了几分醉意。
但他看上去很开心,指尖细细地触摸她的花钿,而后渐渐下滑,落在她颊上,唇上。
许知雾一动也不敢动,她只觉得那一日的哥哥回来了,他再一次变得有些奇怪。
又或许,这时候的哥哥才是卸下各色包袱,最接近真实的他?
哥哥的指尖滑下来,而后近乎轻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一个温凉的吻落下,他轻轻啄着她,忽而一声轻笑。
许知雾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谢不倦却笑意更浓,他在许知雾身上嗅到了平时不曾嗅到的香气。
她沐浴过后总是一股花香夹杂奶味的香气,可今日又有另一种幽幽淡淡的冷香,像是雪地里的一株红梅。可阿雾更适合甜滋滋暖融融,想让人拥入怀中的香,这梅香并不十分贴合她,因此当她身上染上了此种冷香,竟有一种小孩子极力想要成熟的可爱。
谢不倦垂眸看见了自己袖上细密绣上的红梅,忽然明了。
阿雾是在靠近他,用一些无言的细节。
想明白这一点,他离了她的唇,弯着唇角笑了一阵,再一次俯身的时候,吻得更重了。
好不容易放开了她,谢不倦笑中带叹,“阿雾,哥哥开心极了。”
许知雾两只手在后头撑着床榻,此时已经有些发软了,“因为今日是哥哥生辰?”
谢不倦眉眼皆笑,却并不回答。
他说不清。
此刻的喜悦或许是因为阿雾屋里还亮着的灯,是因为她眉心的梅形花钿,她身上并不合适的香气,又或者她唇上莹亮的粉色口脂,以及她双手朝后不曾反抗一下的乖巧模样。
阿雾真的接受他了。
谢不倦这样想着,目光在许知雾面上一寸寸地细瞧,瞧得许知雾眼睫直颤,她好想说,哥哥你不要看了。
可她连看都不让看,是不是太小气了呀。
她不知道哥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眼里好似有淡淡的怀念。许知雾来不及问,哥哥抱住了她,他看上去身姿修长,气质风雅,该是如云一般轻盈的。可他又真的很重,仅仅这么抱着她,便叫她觉得自己被压住了。
哥哥的唇从她面上下移,温温软软,呼吸喷洒,许知雾开始觉得痒,她缩了缩肩,闭上了眼,睫毛颤得像振翅蝴蝶。
忽然,哥哥的手也覆上她的。
谢不倦发觉许知雾的指尖在细细打颤,可纵是如此,她还舒展着颈项,不曾躲避他。
这一瞬间,他清明了许多,直起身道,“或许阿雾可以赠一支舞给哥哥作为生辰礼,就不必和哥哥一起睡觉了。”
他放过她了。
“哥哥?”许知雾眨眨眼,不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要换一个生辰礼。
“骈州去年的祈愿节,阿雾在高台之上的那一舞,美极了。”谢不倦摸了摸她仰起来的脑袋,笑道,“那时候哥哥便想,什么时候,阿雾只跳给哥哥一个人看就好了。”
“那还不简单,哥哥,祈愿舞我记得可牢了,闭着眼睛都能在脑子里面跳一遍。”
许知雾连忙下了床,整理了衣裙。
“只是……现在我穿的衣裳没有水袖。”
“无妨。”
许知雾便跳起祈愿舞来。
这对她而言确实简单极了,比陪着哥哥睡觉要简单太多。
但哥哥的目光不错地落在她身上,叫她又想叫哥哥不要看了。
可她是在跳舞,哥哥怎么能不看呢,这实在是个无理要求。
祈愿节那日成百上千道目光,竟不如哥哥一人来得浓烈。
少女四肢纤细,腰肢更是不盈一握,谢不倦认真地看着,心里在“放她走”与“留下她”之间来回摇摆。
他想得到她,又想郑重地得到她。
想伴着温暖柔软入睡,又害怕自己过于放纵。
他纠结得不像他。
“哥哥,跳好啦。”许知雾呼吸稍块,双眸亮亮地看着他,“这就是生辰礼了么?”
“嗯,阿雾早些歇了吧。”
谢不倦揉揉她的后脑勺,避开她的目光,转过了身。
许知雾愕然,说不上来的空落落。哥哥这就走了?
想起自己特意换上的雪覆红梅的小衣,许知雾抿起了唇,她和绿织一起找了好几个箱箧呢。
她看着他的背影,开口,“哥哥,我这会也睡不着,能不能陪我聊聊?或许聊着聊着我就来困意了。”
谢不倦顿住脚步,并没有立刻回答。
在阿雾再一次喊了他之后,谢不倦终于叹了一声,“好。”
许知雾眉开眼笑,顿时跑着去吹烛台,“哥哥你答应了,一定要等我睡着了才能走!”
谢不倦并未阻拦他。
直到屋内陷入黑暗,只有他的屋子那边从屏风处透过来些微的光亮。
许知雾飞快掀开了被子躺进去,而后拍怕床榻示意他往这里坐。
她从不知道他对黑暗有多少不适。
不过无妨,此间有她在。
第73章 晋江独家73 [VIP]
谢不倦在许知雾的床边坐下来。
她的被褥里头窸窸窣窣的, 不知道在做什么,很快,她的手从被褥底下钻出来, 悄悄地拉住他的。她大概有些开心, 牵上了手便偷偷笑了两声。
“我小时候想要哥哥哄我睡觉, 娘亲还训了我,说哥哥也还是个孩子, 不能闹你。”
谢不倦也笑。
只有许父许母拿他当孩子了。
他作为皇子时,没有成人孩童之分, 上至父皇,下至百姓, 谁也不会将他视作一个不知事的孩子。
因此他到骈州之后,才真正地过上了寻常孩子的生活,和少年们去书院上课,偶尔还能从许父那里得到一些小礼物。
“说起来,爹娘什么时候才能调到京城?是不是很难找到人接替骈州刺史?”
谢不倦摇头,“倒不是很难有人胜任刺史, 而是朝中从三品以上官位有其定数, 不能平白添个新的。也因此,一个萝卜一个坑, 原来的萝卜不挪走,父亲就没有位置。”
许知雾被萝卜的说法逗得咯咯直笑,又很快低落起来,“哥哥, 那爹爹岂不是很难调到京城来?”
“阿雾, 此事能成。”
实际上, 谢不倦已经盯上了一个位置, 如今的户部尚书已然年迈,致仕就在近日了。这位置好在比刺史高半品,不算辱没了许父,且他在骈州做百姓官做的时候,户部事务这一块也是擅长的。唯一一点不好的事,老尚书底下的两个侍郎为这位置斗得正凶,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此事还未完全定下来,谢不倦暂时不打算对许知雾说。
“不仅我想爹爹娘亲了,阿娴好像也想呢,她打算回去了。”许知雾侧过身朝着谢不倦,手蜷进他的掌心里,“阿娴的婚期就在年底,到时候我是一定要回去看她成亲的,哥哥去不去?”
“尽量,若手头没有要紧事务,哥哥便陪着阿雾一道回去,可好?”
许知雾弯着眼睛点点头,想起什么,又说,“还有魏云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突然跟我说,这两天就要搬出去了。他都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突然要搬出去?”
谢不倦回想起在长廊上碰见魏云萧,他那时候的眼神确实有几分不对,顿时双眸微眯,明白了什么。谢不倦下意识摩挲着许知雾的手背,温声道,“魏公子是阿雾的好友,或许是觉得和哥哥隔了一层,住久了不好意思吧。”
许知雾一想,确实很可能如此,遂不再想魏云萧的事情了。
她转而问起谢不倦的两个妹妹来。不过她羞于直接问,便一手扣着床单,假作不经意一般提起,“今日两位公主送了哥哥生辰礼,哥哥喜欢吗?”
谢不倦没有立马回答,反而瞧了许知雾一阵,笑了,“阿雾想知道哥哥和她们关系亲不亲近?”
许知雾被说中,顿时红了脸。
而坐在床边的哥哥背对着微弱的光线,面容隐没在黑暗之中,却好似能瞧出他是在回想着什么。
“之前哥哥是不是告诉过阿雾,当年我离开京城前往骈州的时候,她们二人才生下来不久?”
许知雾点点头。
“那段时间是我在宫中过得最不愉快的时候。”谢不倦缓缓道来,“从前总以为,父皇深爱着母后,哪怕母后走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爱着母后,不愿再碰其他人。可是后来,两个公主诞下了,都是低位嫔妃所生。我为此与父皇置气,直到被送出宫前夕,我还气着。”
许知雾捏了捏他的手。
“后来我在骈州长大,直至今日,已然并不在意这件事了。”谢不倦笑着摸了摸许知雾的脑袋,“哥哥没事。阿雾,哥哥是不是不曾与你说起过父皇与母后的事情?”
“母后是当朝太师之嫡长女,比父皇要大上一岁,太师以为身为女子应当恭顺柔弱,可母后面上温顺,却喜看权谋兵书,很有自己的主意,太师发现了,认为她生有反骨,时时训之,也更喜欢听话的嫡次女。母后因此与家中并不亲厚。”
“先帝下召为年幼的父皇择选伴读,太师便有意让姨母去。然而,父皇不知从哪里听说过母后,钦点了她参选。那一年,母后九岁,考中伴读,从此在宫中长大,父皇亲近她,私底下称呼她为‘阿姊’。”
许知雾没想到她会听着两个长辈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她也不打断哥哥,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父皇与母后二人的性情截然相反。父皇贪玩,不爱读书,总要人逼着才能读几页,母后却早早地将伴读要学的功课悉数学会了,在父皇的授意之下,还看了父皇要看的书,母后那时候并不知道那卸都是帝王之学。父皇让母后帮着做功课,母后甚至会仿着父皇的字迹,叫人发现不了……”
“……后来父皇开始处理朝政,常常觉得棘手,也有母后从旁相助。因此母后刚走的那一两年,是父皇最难的时候,我曾看到父皇的长案上奏折堆成山一样,高得几乎将父皇全部挡住了,父皇躲在后头抱着碧玉酒壶在哭,喊着‘阿姊’,说他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