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嫣脸上的笑容一僵。
“满府都知道他收了个貌美的商户女当通房,你那些自欺欺人妄想他为你守身如玉的念头,趁早停了吧。”薛靖淮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这女人的心思,面色更冷,毫不留情地一句句扎过去,“况且,即便你如今再对他投怀送抱,你以为他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阿嫣,你别忘了,当年是你主动求了你父亲来侯府退婚的,也是你,邀我上大觉寺赴约的。薛靖谦是个多么狠的人,你比我清楚。”
眼见着面前的人脸色越来越白,薛靖淮松了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过了片刻,阿巧面色难看地走进来,看着一动不动的方氏禀报:“大奶奶,大爷去了温姨娘房里。”
瓷器的碎裂声在夜里格外明显。
方玉嫣面无表情地上了塌:“管他做什么。”
左右如今整个大房翻身无望,都得靠着她娘家提携。薛靖淮生气成那样,不也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吗?
至于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蚂蚱,翻不起什么风浪。
*
次日清晨,薛靖谦照例早早走了去上朝,程柔嘉也不再贪睡,特意嘱咐了徐妈妈早些喊她起来。
昨日她与世子在西府垂钓的事情恐怕早就传到侯夫人耳朵里了,昨日还能用生病搪塞,今日再不去,就是实打实的恃宠生娇了。
到了侯夫人那里,竟有人比她还先到,她低着头掩去讶然,恭顺乖巧地上前去给侯夫人请安。
“快起来。”侯夫人见她来了,语气果然十分亲善,笑着将她招到身边去,细细问了病情和身子的状况,这才让她落座。
她趁机抬起头打量对面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正喝着茶,靓蓝色织金四蒂纹的衣袖下是一双闪着珠贝光泽的柔荑,发髻上插着一对累丝金凤,额前的青丝上插了一排成色不菲的点翠珠花,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烨烨生光,瞧上去温柔沉静,气态雍容。
这应当就是西府大房的方大奶奶了。
侯夫人笑着指了方氏介绍:“你们应当还是第一回 碰面,这是老大媳妇方氏,你唤做大奶奶就是。”
“这是老二新收的房里人,姓程,性情很是温柔妥帖,我很喜欢。”
程柔嘉便上前向方氏行了礼:“见过大奶奶。”
“原来这位就是程娘子呀,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方玉嫣笑盈盈地拉着她的手左右地看,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翠绿的冰种翡翠镯子给她戴上:“我来得匆忙,不意能瞧见程娘子,小小心意,就当做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程柔嘉看了一眼那镯子便收回目光,垂头应是,回到了对面坐下。
所谓的见面礼,一般是长辈给初次见面的小辈,或是新妇进门时认亲给的,再一个,便是妾室给正室敬茶时,正室会给妾室准备的礼物。
像方氏这种隔房的,原是不必给她这个通房备礼的。
但兴许侯府阔绰,大奶奶自个儿也嫁妆丰厚,愿当这个散财童子。程柔嘉没有多想,大方地收下了镯子——像这样的镯子,她也有好几对。程家富庶,除了宫里那些贡品戴不得,其余的稀罕物什她也见了不少。
侯夫人瞧着眼里就多出一分满意。
小小年纪,倒是十分沉稳。
方玉嫣的神情就没有那么愉悦了。
正眼细瞧那程氏,居然比昨日远远从花圃看水榭还要惊艳——人都说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远远观之总能隐藏掉人的缺点,可这程氏到了她跟前,容貌体态她竟挑不出半分的不好,恍若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缺陷一般。
再一个,她想着她出身小户,见了这么贵重的镯子,应当会喜不自胜或是惶惶不安,可她都没有。就恍若,她是送出去了什么不值钱的银镯子似的。
长长的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掌心。
“……前些日子北边雪灾泛滥,京城逃来了不少难民,一些通家之好这两日都派了人上门,想商量一下施粥的打算。”闲聊了几句,侯夫人说起了正事,“阿嫣,你掌家向来是一把好手,这次的事,我便也交给你做了。”
施粥能得善名,侯府如今没有掌事的女主人,侯夫人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多操劳,交给她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方玉嫣笑盈盈地道了声好,却见上首的老妇人忽地看向如鹌鹑般坐着不言语的程氏,笑道:“谦儿公务繁忙,往年世明堂都是不参与的,三个房头一起便是。如今你来了,不如也派个身边得力的,去支应着吧,也是代表谦儿的脸面。”
程柔嘉惊愕地抬起头,与一旁的方玉嫣一起,露出个震惊的神色。
第17章 青梅
方玉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往年施粥的情形,侯府要么是回事处的管事一并拟好在外施粥的下人的单子,要么就是各房头分别派出得力的丫鬟婆子聊表心意。侯夫人明明说要将此事交给她来管,为何又让世明堂单单出人?
世明堂出人也就罢了,世子毕竟身份贵重。可偏偏还是那通房的丫鬟——那姓程的通房尚且是个上不得台面,男人用来暖床的玩意儿,她的丫鬟身份就更低贱了,怎么配和她派出去的管厨房管采买的丫鬟婆子们一同代表侯府的脸面?
她怒火中烧,面上却很快收好了神色,只眼神露出些为难:“母亲,儿媳不是要驳您的意思。只是……程娘子毕竟不是正经的主子,让她派身边的人代表二房去施粥,恐怕有些逾制。”说着,余光就瞥向了对面的女子。
程柔嘉只在听到侯夫人的话时惊讶了一瞬,旋即便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她能察觉到,侯夫人对于大奶奶方氏的态度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宠溺,至少在施粥这件事上,是对方氏有戒心的,因而才拉了她出来当说辞。
这两尊大佛斗法,她一个都惹不起,安静听着等结论就是了。
侯夫人闻言不置可否,只轻轻抿了一口茶,眼神顺着茶杯的边沿飘远,似是在出神。
方玉嫣眸中就闪过一丝不耐烦,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母亲,程娘子的事情上,已经不是头一回逾制了。儿媳前几日对账目,发现程娘子以通房的身份一人独居东厢房,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加起来就有七八个,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六小姐在家中住着时,也就比这强上些许罢了。程娘子模样性情都是上上之选,世子优待些也无可厚非,可这种事若传出去了,恐怕会有损世子的名声……”
方氏口中的六小姐,是池姨娘所出的庶出小姐薛丹如,据说只有五六岁,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兄弟薛靖澄,如今母子三日正在道观跟着侯爷清修,年关时应会回府。
拿程柔嘉和府里正经的宗房之女相比,就有些心思不纯善了。
程柔嘉细眉微蹙:这个方氏,究竟对她哪里来的敌意?仅仅是看不上她,倒不用将她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当面在侯夫人面前上眼药吧。
侯夫人垂下眉眼,将茶杯随手掷到楠木桌上,碰撞时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像是有了怒气。
下首坐着的二人均是将心提了起来。
程柔嘉低下头努力降低存在感:世明堂明面上的安排侯夫人应该早就知晓,不会为这些事罚她吧……
冷静下来的方玉嫣也开始后悔起来,她怎么就口不择言地在侯夫人面前攀扯起世子的房里事了……
果然,侯夫人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身着靓蓝色衣衫的妇人:“老大媳妇,内宅的事要管,说到底是为了让在外拼杀的男人们省心,不必花费多余的心思在内宅琐事上。如今侯府的权势全靠世子一人力撑,公中的银子,说到底,一大半也是世子的俸禄。世子妃的位置尚且空悬,世明堂厢房屋舍成群,仆役济济,自然是随世子心意调配,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好多插手。”
言下之意,就是说方氏僭越了,竟想插手当家的小叔房里的事。
“你管着一大家子人,又……就更应该避嫌。”侯夫人叹了口气,用开玩笑的口吻道:“这些都是家中小事,若是传到外面伤了名声,岂不是我们这些管家的妇人不力了?”
端庄秀丽的年轻夫人低垂了眉眼,恭声道是。心里再清楚不过,侯夫人还是忌讳着当年的事,不许她往薛靖谦那边伸手,借这个通房的事来敲打她。还警告她,如果薛靖谦宠爱通房的事被传出去了,就视为是她动的手脚。
程柔嘉则心中波涛汹涌。
“又”是什么意思?为何方氏要“更应该避嫌”?
说了一会儿话,侯夫人便称乏让她们各自回去了。
出了闻樨山房正房的大门,方氏扶着婢女的手笑盈盈地和程柔嘉道别,仿若方才的针锋相对只是程柔嘉自己的错觉。
程柔嘉望着款款而去的年轻夫人,眸光幽幽。
回了世明堂,借着学规矩的空隙,程柔嘉悄悄向徐妈妈打听起方氏的往事来。
徐妈妈被薛靖谦派到程柔嘉身边伺候,阵营已经被天然地划分了,再加上方氏究竟是隔房的奶奶,只犹豫了片刻功夫,徐妈妈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同程柔嘉讲了。
从崔妈妈那里学完规矩回来的程柔嘉靠着炕上牡丹迎蝶的大迎枕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薛靖谦竟然和方氏曾经有过婚约,甚至还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
“……世子爷小的时候,四象胡同附近住着的邵将军家的三小姐,方侍郎家的五小姐,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几家夫人年轻时投缘,每每过府也会带上两位姐儿,夫人那时一心不想让世子爷从戎,就有心找个书香世家的姑娘定亲——正经人家都是早早就定了亲事,夫人们又是手帕交,再早一些也无妨。所以世子爷八岁的时候,方家就和咱们侯府定了亲。”
“方侍郎官阶不算显赫,但方家是有名的清流,族人旁支出彩的子弟也不在少数,这门亲事,结下来对于当时想要世子爷走科举之路的夫人来说,还是很有裨益的。”
谁知道薛靖谦一心想从武,十四岁遇上朝廷大征兵就投身行伍了,两年的时间,又遇上前邕王母子起兵谋反的事,别说有所成就,那时甚至有长达半年家中没有收到一封家书的情况,生死都难料。
薛靖谦十五岁那年,邕王牢牢把控了京城,对一些保嫡党的手段极其残忍,抄家灭族之事不在少数,曾经中立或者偏向当今圣上的京中王公贵族个个风声鹤唳,生怕哪一天御林军就到了家门口。
偏偏承平侯是个异数。
承平侯是彻头彻尾的邕王党,甚至邕王的母妃苏贵妃当年能进宫,还和承平侯有很大关系。这位侯爷对此表示很高兴,并且乐呵呵地请封庶长子薛靖淮为世子,邕王本就想让天下人知道立嫡不如立贤,正好拿承平侯这种老勋贵来做典型,于是十分爽快地应下了。
侯夫人被气得卧病在床,方家那位清正的侍郎也遭了劫难,除了他以外,全家男丁都被找了各种由头下了大狱。
没过几日,憔悴羸弱得仿佛老了十岁的方侍郎就亲自登了侯府,要求和承平侯二公子退亲了。
正值国乱,到处人心惶惶,侯夫人想着方侍郎兴许是想用联姻救全家一命,便也爽快地答应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方家退亲再嫁的人,竟是她恨之入骨,抢了她儿子世子之位的庶长子薛靖淮!
方氏在一个月之内低调地嫁进了承平侯府,成为了薛靖淮的世子妃。方家的人也很快被陆陆续续放了出来,侯夫人回过味儿来,明白此事恐怕是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姨娘一手谋划,但木已成舟,不过月余的时间,本该属于薛靖谦的世子之位和世子妃就全被他人谋去了……
侯夫人大病一场。
“方家这事做的不地道,但到底是被胁迫的。夫人在病中处境艰难,皇后娘娘又随陛下在京外进不来,后来还是大奶奶悄悄地拿陪嫁里的药材给夫人用,才熬过了这段日子。是以,夫人如今还是很看重大奶奶的。”
程柔嘉当时听着,心里连连摇头:捅人一刀又给人拿最好的金疮药治伤,人家会领你的情吗?
至少现在看来,侯夫人对这份“人情”并不是那么看重。
不然就不会当着她的面敲打方氏。
后来的事,京中的百姓都十分熟稔了。
定远大将军在西北战场痛击了邕王的一支兵马并收编壮大,与陛下和长公主的兵马会和后,在半年之内势如破竹地攻下叛军占领的城池,直逼京都。
而京都最后的归降,则是意外地兵不血刃。
被邕王重用的方家在大军到来前就以钦天监的名义在大街小巷散播邕王命不久矣的星象之说,百姓信了十之八九,在听说大军来了之后,守城池的小兵们趁着月黑风高悄悄地给城门开了个缝,邕王还在宫墙之中安睡之时,就被火速攻入大内的兵马砍下了头颅。
一夜之间,京城又变天了。
薛靖谦毫不意外地重新拿回了世子之位,嫡庶之分被圣人重新挂在明面上,不得越雷池半步。
程柔嘉却满脑子都是方氏今日与她针锋相对的样子。
她那时已嫁为人妇,却还偷偷给侯夫人侍疾,今日,又是给她摆正室的威风又是在侯夫人面前给她上眼药,是心里还在乎着薛靖谦吗?
那……世子呢?
这么多年不曾娶亲,对名门贵女的投怀送抱视而不见,真的是因为皇室的斗争波谲云诡,还是因为……觊觎着一个近在眼前,却永远得不到的人?
她心里很乱,推开窗子到了桌边坐着,信手抚起琴弦寻求一丝宁静,指尖却不小心被琴弦割破,一滴血珠渗了出来,不由发出嘶地一声。
薛靖谦唇角本挂着淡淡的笑踏进厢房,瞧见这一幕,立时大步走了过来,捧起她的手,眉头紧皱:“怎么这么不小心?”
第18章 出门
过了冬月,京城一日日地冷起来。
腊月冰天雪地,各地受了雪灾的灾民涌到京城的渐渐多了起来。程柔嘉依照侯夫人的意思,选了红绸随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一同出去施粥,自个儿倒也不喜欢猫冬,隔三差五地到府里的暖房或是世明堂的仓库里取几味药材制药,早年那老头扔下的“医书”倒不知不觉试了十之二三了。
有一日和盛女医碰上了,才知道暖房里有许多药材都是盛女医特意种下的,赧然之下送了赔礼过去,二人便渐渐有了往来——盛女医不意这位漂亮温柔的娘子竟也懂得医术,有时一时兴起也会以前辈的身份稍加考校,一来二去,倒是有了几分师徒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