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朵梅花周围都有些刺,若是人真掉下去,免不得要受伤。若是划破了脸,女孩子家家的,怕是要轻生。
薛靖谦脸色一变。
程柔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很快听见面料被倒刺划破的声音,紧接着却感觉到手臂被人紧紧握住,往一个方向拉了过去。
翡翠簪子自发间滑了下去,摔在青石路上,毫无悬念地摔成两截。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歪斜着扶住了腰,整个人被拉扯得离那梅树一丈远。
那男子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十分英气俊朗的长相。身形乍瞧着并不过分壮实,双臂却十分有力量,托着她腰的手臂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她忽地清醒了,红着脸站起身来退了两步,行礼道谢:“多谢……大人相救。”
吃不准来人是什么人。
赶过来围观的郑渊谨吃了一惊:这姑娘住在薛二家里了,居然还不知道主人家长什么样?
薛靖谦脸色看上去淡淡地:“好友唐突,让姑娘受惊了,那损毁的簪子,稍后管事会赔给你。”
簪子?
程柔嘉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簪子,黯然一闪而过,旋即轻声道:“不必了,本也是和这簪子无缘。”
心思又忽地一转。
管事来赔给她?
所以,这位是承平侯府的主子了?
可她现在身份尴尬,眼下又有外客在,并不方便直接去问这男子的身份。
薛靖谦便见眼前的女子屈膝行礼,道声告退,便带着旁边看着有些笨拙的小丫鬟离去了。
“薛二,你这……”
郑渊谨的调笑话才刚开了头,便听好友冷冷道:“郑六,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派人去告诉你夫人你调戏我府中的女眷。”
“你血口喷人!况且,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妻室?”
“是吗?那孟管事,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这没正形的公子哥儿跳起来拂袖而去,几息时间,便不见人影了。
心思敏捷的孟管事早已俯身用匣子收起了落在地上的碎簪子,笑道:“二爷,可是要在库房里寻一件相近的翡翠簪子送去?”
薛靖谦嗯了一声,没有挪脚。
等孟管事走了,他退了半步,看了一会儿面前被树上落下的积雪半掩的湖青色薄面纱,弯腰拾了起来。
疾走了一路,程柔嘉才渐渐觉得脸上的热意被北风吹散了。
红绸正立在拐角处张望,瞧见程柔嘉,忙小跑着迎了上来,替换了她手中已冷掉的手炉。
“如何?”她低声问。
出来观梅不过是顺便,最要紧的事,是打探侯府的情况。
无人可依的境地里,唯有知己知彼,才有先发制人的机会。
这一路上不太平的事实在太多,嫁妆里最贵重的那一箱被镇江的官兵无故扣押,由不得她不小心应对。
“都打听清楚了,那些小丫鬟们虽也戒备,到底给些银钱便能好使。”
程柔嘉便边走边仔细地听红绸的回话。
承平侯府是世袭的爵位,老侯爷虽还健在,却已有好几年不问朝事家事,一心修道。如今侯府中的大小诸事,都是由承平侯世子提上来的回事处管事们在打理。
内院的事,则是由侯夫人指点着西府大奶奶管着。
“西府?”
红绸点了点头,接着道。
“……听闻老侯爷年轻时十分地宠爱一位姓沈的妾室,一度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当年甚至还为沈姨娘生的庶长子,也就是如今西府的大爷求了世子之位。后来今上登基,头一件事就是废除了那位的世子之位,以正嫡庶伦常,大将军也就顺理成章地承继了世子之位。”
“……如今薛大爷一房和老侯爷一同住在西府,东府这边则住着侯夫人、世子,以及老侯爷过世的庶弟的妻儿,也就是三夫人和薛三爷。”
程柔嘉暗暗称奇。
东府的丫鬟们对西府的事情说起来丝毫不留余地,可见东西两府势同水火,可这位西府大奶奶竟还能在苦西府已久的侯夫人眼皮子底下管家,实在是奇怪。
不过这到底是薛家的家事,她眼下最应关注的,是那位三夫人和薛三爷。
一行人说着便到了屋,阿舟在示意下关了门窗,程柔嘉这才开始细问三房的事。
薛家虽然显贵,但人丁也并不旺。老侯爷唯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当时的侯夫人生怕被削爵风波波及,对这个庶子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了,就指着他能辅佐嫡子支应门庭。
薛二老爷确实也没有辜负太夫人的期望。弱冠之岁便中了一甲探花,在圣上跟前行走拟旨,在翰林待了三年便出京做了一地的父母官,明眼人都能看出,若是不出意外,回京之日便会有入阁的大好机会。
只可惜天妒英才,薛二老爷在外任职的第五年,东边就起了战乱,叛贼勾结穷凶极恶的海寇,短短月余就扫平了沿海的几座城,文官们并没有守城之责,但薛二老爷忧思过重,在回京的路上便因病去世了。去时,还不到三十岁。
老侯爷和这个庶弟的感情很好,自然不提分家的事,便让三房孤儿寡母继续住在府中,并延请了名师,与宗房的少爷们一同教养。但薛三爷并没有继承其父的才华,如今年有十八,仅仅勉强拿了个秀才的功名,考举人已是千难万难,更别提中进士了。得了皇后娘娘的荫庇,如今正在大皇子身边管些文书的活计,手中没有太大的权利,但来往的人都是天潢贵胄。
“……前些日子三房请了媒人去求取项尚书家的嫡出二小姐,听说那边已经点头了,最迟明年,项二小姐就会嫁过来。”说到这儿,红绸的面色露出几分犹豫,小心地看着程柔嘉。
程柔嘉听着就心里有数了。
当年的情分虽在,但侯府到底是靠宗房养活,公中能出三房的衣食住行,也能出一份三房的聘礼,但终究不会太多。
薛三爷一个秀才功名的庶房子弟,能求取到尚书家的嫡出小姐,一来是因为薛家人丁单薄,薛三爷和皇后娘娘、世子都走得近,二来,恐怕对方在聘礼上也提了不少要求,否则岂不是把女儿嫁过来吃苦?
真是荒唐。
堂堂侯府后人,居然要靠她一个商贾女的嫁妆来求取嫡妻,也不知道那位项二小姐嫁过来得知了此事,会不会呕死?
她心中不屑,面色却越发凝重。
高门大户嫁女的规矩,她也是有所耳闻的。一般家底厚实又宠女儿的人家,男方的聘礼他们分毫都不会取,全会给女儿拿去一同陪嫁,好让女儿在婆家过得有底气。
三房这样掏空家底不择手段地谋求钱财,全送与了那项二小姐,万一到时候要分家,岂不是全家人都要看那项二小姐的脸色过活?
那到时候,这位主母能容得下她吗?
院门处忽然传来敲门声,红绸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姑娘,薛三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谦谦:藏起你的面纱来
第3章 荒梦
“你可看清了?”
白衫男子合上手中的扇子,斜长的凤眼中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
“奴婢恰好路过观梅苑瞧见了,是位绝色的美人呢,京中适龄的姑娘瞧着都不及那位一半的美。”
薛靖兴昨日便听闻那位“表姑娘”住进了侯府,他有几分好奇,但又有几分对满身铜臭的商贾女的鄙夷,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一睹芳华。
今日大皇子同几位年轻的世子们出门狩猎去了,他一个文吏不必陪同,便早早回府了。他正准备回三房陪母亲用饭,正巧遇上他们三房的曹管事娘子,对方却是对这位“表姑娘”的美貌赞不绝口,一副得见了天仙的样子。
如此,他倒是被勾起几分兴趣了。
这般想着,他便转了方向,叫了一个路过的小婢引着他去那偏僻的院落。
院落四周杂草丛生,他很是讶异,竟不知府中还有这样疏于打理的地方,那小婢敲了门,不多时便有一个外地口音的脸生丫鬟过来开了门。
他报了身份,在门口站了片刻,那丫鬟便去而复返,恭敬地请了他进去。
“这位姐姐,进来喝杯茶吧。”
“啊?不用不用,我在这儿候着就是了。”
薛靖兴听见身后的声音,皱了皱眉。
这丫鬟也过于热情了吧。
待到看见院中摆着的两个太师椅,他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为了避嫌。
倒还真是有几分小聪明。
这念头刚一闪过,便见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来人生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巴掌大的小脸上并未着粉黛,眼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却带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她身材如青竹般纤细,皮肤如瓷般白皙光洁,体态娇弱若风,神色却并无怯怯,看一眼就能让人记到心里去。
薛靖兴忍不住屏住呼吸,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曹娘子果真没有说假话。
程柔嘉走至男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三爷。”
礼刚毕,面前的人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迎上的是对方灼热的目光:“院子里冷,程表妹身子弱,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吧”
见状,门口和红绸站着说话的小婢立时噤了声,眼睛盯着脚尖。
程柔嘉哪里还有不懂的道理。
她是特意嘱咐了红绸让她用钱打点三房不显眼的一位管事娘子,想办法把薛三爷引来,好让她亲自会会幕后之人。但不曾料到,对方看上去光风霁月,却是个轻浮的狂徒,明知她有避嫌之意,还丝毫不守礼节。
她强忍着恶心,用了些力气抽出手来,低声笑道:“不妨事,如今……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了不免让人诟病。现下倒是有桩要紧的事,想求三爷帮一帮。”
少女只齐他肩头,低头温声笑语时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不紧不慢的语调微风宛如在他耳边轻拂,被婉拒的不快只一瞬便烟消云散,薛靖兴心猿意马地听着,随意地道:“有什么事,表妹尽管说。”
“……有一箱要紧的物什,被镇江府的官兵扣下了,说是要拿着盖着京兆尹大印的公文才能取回,我主仆几人势单力薄,也不知有什么门路能求到京兆尹大人那里去……”
听到这儿,薛靖兴的神色骤然清明了几分,盯着面前女孩子脸上彷徨无助的神情看了一会儿,目光才柔和下来,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事,我这就派人去见京兆尹,最迟后日,你的行李便能到府上了。”
果然。
三房最大的目标是她带来的钱财,金银财宝落到官府手里,岂能轻易吐出来?可薛靖兴却这般成竹在胸,毫不在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是相互勾结的。
程柔嘉顿觉心底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她被这些权贵玩弄在股掌之间,迫不得已带着大半家财只身上京来委身于这等沽名钓誉之辈,对方吃了她程家这么多好处,她不能容忍就这样让他们如愿。
薛靖兴便见眼前人忽地露出些雀跃的神情,踮脚附耳对他道:“……多谢三爷了,待得摆了酒,妾身和那些嫁妆,便都是三爷的了。”
她回退几步,眼中满是仰慕。
薛靖兴只觉得被勾得喉咙发紧,恨不得立刻将人拉进屋办了,但这女子说的也有道理——她是以表姑娘的身份进府的,若还未给个名分就要了她,那一大笔的嫁妆不免要被人说成是强取豪夺,于名声不利。
理智如此,但他脚下却未动分毫,一点都不愿意离去。
“三爷也在这里啊?”
孟管事这时忽然笑眯眯地捧着个锦盒走了进来。
薛靖兴一愣:“孟管事……来这儿有什么差事吗?”他看了一眼立在那儿的程柔嘉,目含警觉。
孟管事是二哥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他居然来了这儿,莫非……二哥见过这女子了?
想到他背后动的那些手脚,薛靖兴后背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这不是郑家六爷闯出的祸嘛?好好地非扔什么石子,砸到了表姑娘,害得表姑娘好好的簪子碎了,世子听说了,便让人开了库房赔表姑娘一枚簪子。”
“原来是这样。”
薛靖兴明显松了口气,又道:“郑大人也真是的,倒让二哥出血。”
一枚簪子罢了,二哥听说了竟然让得力的大管事亲自来赔,还不是看在三房的面子上?薛靖兴心下很是高兴。看来二哥心里还是很看重三房的,说不定,三房能在分家时候捞到不少好处。
程柔嘉却听得心中一动。
开库房赔簪子,明明是观梅苑中那玄衣男子说的话,可这孟管事却说是世子说的,看来那男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定远大将军薛靖谦了。
但,为何说是“听说”?
她忍不住看了孟管事一眼,却见对方默不作声地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看来,这位大将军也是听说了些风声,却选择同流合污,不愿意与他三弟的女人有什么牵扯,以免名节受损吧。
她抿着嘴恭敬地接过锦盒,看也没看,递给了身后的红绸。
有了这一出,薛靖兴也没心思想什么风月之事了,朝着程柔嘉微微颔首便笑着同薛管事一同出去了。
“二哥最近在忙什么?大皇子好几次提出想见见舅舅呢……”
“……陛下得了空就拉着世子看舆图,世子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啊……”
两人的谈笑声越来越远,程柔嘉命阿舟锁了大门,面无表情地回了屋。
权贵都是一样的货色。
“孟管事,您回来啦。”
洒扫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和孟管事行了一礼。
孟管事笑眯眯地哎了一声,穿过甬道,便到了一处二层五阔的楼房。树冠如伞的老槐树立在两侧,赤金的大匾写着藏书楼三个大字,他轻手轻脚地进去,掀开一道两角缀着拳头大的翡翠小狮的竹帘,便见身着竹青云纹锦袍的男子立在卷草彭牙大书案前,执笔认真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