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的春色正是最鲜活的时候,柳绿花红,桃樱含丹,翩跹轻舞的蜂蝶错落飞过,轻盈谧静。
真是好春光啊。
……
宫女提着食盒正准备折返,忽地听见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她站定脚张望,却见郡主不知何时从窗子翻了出来,对银甲士兵交错锋利的矛全然视而不见,飞蛾扑火似的朝着一个方向提着裙摆狂奔。
士兵们虽得了诏令来拦着郡主不让她出门,可到底不敢伤了金尊玉贵之身,眼看着人直直撞上来,外衫都被锋利的矛刺得渗了血,都惊慌失措地连收了矛。
又想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她抓回来,却见她跌跌撞撞地倒入一人怀中,泫然若泣:“大哥哥救我,母亲听信小人谗言,要杀了我!”
……
顾昼到底对这唯一的胞妹不太放心,今日又悄悄地来看,没想到却撞见这一幕。
他看着嘉南胸口渗出的血珠,脸色倏地一变。哪里有什么天花,哪里又有什么重病,浑身只有方才狼狈逃出受的伤罢了。他冷冷地看了手足无措的士兵们一眼,将人抱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得赶紧找个大夫,给嘉南治伤才行。
*
舟车劳顿一路,终于到了宝庆胡同。
程柔嘉托着玉展的手下了马,好奇地看着仅有一墙之隔的顾家的烫金大匾,眨了眨眼。
没有想到,公主府竟然和顾府在一个胡同,甚至比邻而居。她以为,像母亲这样的性子,又有自己的府邸,是不会和婆母住得这么近呢。
南阳站定脚,正要说些什么,府里却先有宫女迎过来:“……殿下,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程柔嘉暗暗思忖,公主府的人口中的太夫人,想来就是顾家太夫人,她血缘上的亲祖母了。
南阳愕然一瞬:平日里,她可不会这么巴巴地派人来找她,今儿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宫女看她一眼,有些惶恐地低下头补充:“还有一事……昨日午时大爷过来了,郡主从屋里逃了出来……被大爷带去顾府了……”
南阳的面色冷下来。
怪不得她明明吩咐了人传信给昼儿,让他来迎她们母女,却不见人影。
此前事出突然,信上又不方便细说,嘉南身世的事,眼下两个府里的人都还不知道。但做贼心虚的人,自己可是知道的。
嘉南犯下这样的大错,血脉又与顾家无半分牵连,是凭什么觉得,太夫人会护着她?
南阳怒极而笑,倒想去瞧瞧,她一手养大的“女儿”究竟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程柔嘉愣了愣,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锦元,去随我见见你祖母,你可愿意?”
程柔嘉抬起眼眸,手心的温度不断地传递给她,春意融融,格外地暖和。
有亲人在偏爱她,护着她。愿意顶在前面的人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腿短人小的女童,年龄的优势,已不足以置她于死地。
于是她眉眼弯弯地笑,点头应下。
……
顾家的宅子,程柔嘉是第一次进。
不同于承平侯府,各角都有空置的院落,顾家人丁兴旺,嫡支和庶支的族人都生活在此处,很是热闹。桃红比甲的丫鬟们随处可见,穿行在各个院落中,见着南阳,纷纷规矩恭敬地行礼。
“殿下来啦?”脸圆嘟嘟的丫鬟笑着为她们打帘,迎进顾太夫人的院子,恭敬而不失亲近地同南阳寒暄,问她在外可有受苦云云。只不经意抬眼时,对跟在南阳身后的程柔嘉表示了适当的好奇,却也不多问。
顾太夫人寡居多年,身边的丫鬟自然不可能见过她。程柔嘉冲她和善的笑笑,也不解释。
正屋里笑意融融,南阳的脸色却冷下来,等她进了屋,换上平淡的笑容,屋子里的氛围却骤然冷滞下来,看着很有几分灰色的滑稽感。
顾太夫人年逾花甲,满头银丝,但精神还算不错,额头上戴着秋香色镶红珊瑚的额帕,仙鹤团花纹的织锦褙子,金镶祖母绿的耳环坠在两边,看人时,一双眼睛带着睥睨的傲慢。
戴着鸽子蛋大小祖母绿戒指的手拍在一双纤细白嫩的柔荑上,顾太夫人身侧坐着的,正是面色有些病态苍白的嘉南郡主。
下首则还坐着一位少妇,花信年纪,穿了件淡紫色织金褙子,宝蓝的十二幅绣宝相花襕边的湘裙,雍容华贵,端庄秀美。她面如芙蓉,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柔情蜜意,一看便知夫妻恩爱,无太多琐事烦心。
想来就是母亲口中,她兄长顾昼的夫人郭氏了。
郭氏一看她们进来,便笑吟吟地起来喊了声母亲,只是还没来得及行礼,顾太夫人斥责的话已经出了口:“南阳,你这一日日地在外面乱跑,倒把闺女拘在屋子里,过年也是让她一个人凄凄凉凉地过,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吗?”
郭氏的手僵在半空,没想到祖母竟然会当着她的面下婆母的脸,可见祖母是动了真怒了。
她想到昨日大爷将小妹抱回顾府时,衣襟上染血的模样,默默地退到了后面。她也很想知道,婆母为何突然之间对素来宠爱的小妹这般慢待。
南阳没有动怒,只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目光凉凉地看向低着头不说话,眼尾却通红,透尽委屈的嘉南。
“那自然是因为,我不是她母亲。”
女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心。
她没想到,母亲出门一趟,竟然真能找足了凭证,一回来就当面判了她死刑……若非如此,以母亲的性子,绝不会直白地说出这种话。
程柔嘉只觉得一道阴毒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随即抬起眼,与那目光直直地撞上,如渊峙涏,有种无所畏惧的坦然。
第96章 真相 [VIP]
顾太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她素来不太喜欢这个出身高贵的长媳。
顾家在东南盘踞多年, 手里握着兵权,天高皇帝远,日子不知有多快活。若非当日先皇下旨将南阳嫁进顾家, 做她的长媳, 顾家也不会被卷入夺嫡之争中, 她的儿,也不至于早早就在沙场丢了性命……
但嘉南这孩子, 衍儿生前都不曾见过一面,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回来, 她每每梦回想起衍儿,待这孩子也就格外带着些宠溺, 也是存着替她父亲弥补一二的心思。
她不待见南阳,但南阳这个做母亲,对这孩子的愧疚只会比她这个祖母更重——当年,正是因为她急着带兵去救衍儿,才将孩子困在汉中那么久,音讯全无……
从来对嘉南宠爱无度的人,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郭氏也眼睛瞪得圆滚滚, 震惊地看着婆母。
嘉南眼眶红通通的,弱不禁风的模样看得人心生怜惜:“母亲, 你可莫要听信旁人的谗言啊……”
旁人?
顾太夫人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南阳身后的那个目光清亮的陌生小姑娘脸上。
她身形一震,仔细地去看程柔嘉的眉目,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这孩子,她怎么瞧着, 有五六分像衍儿?
昼哥儿是嫡长孙, 容貌却更肖母, 她时常想在昼哥儿身上寻找衍儿当年的风采, 却总是不能如愿……
“这个小丫头是……”顾太夫人迟疑地开口,有几分希冀和不确定。
南阳回首敛眸,拉住程柔嘉的手,让她上前一步,缓缓地开口介绍:“娘,她才是真正的锦元。”
顾太夫人看了看程柔嘉,又看看身侧神貌与其有几分肖似的嘉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阳挑了挑眉,淡淡地吩咐:“来人,打水来给郡主净面,铅粉敷得太多,不利于养病。”
嘉南咬了咬唇,知道是大势已去,一切恐怕都被她这个城府颇深的“母亲”盘剥干净了,也不做无谓的挣扎,由着人服侍褪去妆容。
铅华洗净,仍是水葱般的芳华面貌,形容间,却再无半分与程柔嘉相似的地方,更不提与南阳或是故去的顾衍暄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顾太夫人闭上眼睛,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阳看一眼静默不做声,像是放弃了挣扎一样的嘉南,不疾不徐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那道士起先也不知道锦元是姜喻的养女,他们此行,本是要去祭拜姜喻夫妇的,是我正巧追上了,才揭开了事情的真相。万不可能有串供的嫌疑。”南阳冷冷地看了嘉南一眼,“且那宝刀一直在嘉南房里挂着,外人不曾得见……锦元描述得能对上……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印证,她才是顾家的嫡长女。”
不提这些,单说样貌,顾太夫人已经信了七八分了。一则父女亲缘在,肖似之处颇多,二则若非做贼心虚,嘉南又何必长年扮作他人模样?
再度睁眼,顾太夫人的目光里已全是锐利,冷漠地看着嘉南:“……事到如今,你还不认吗?”
从前子孙绕膝的日子不假,可她更不能容忍,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能来冒充顾家血脉,骗取她对已故长子的思念来获得荣宠。且年纪轻轻的,竟有此番阴毒心思,实在不是顾家门风能养出来的女儿,若是做实,她舍了老脸,将人亲自送到衙门去,也无不可。
嘉南自嘲地轻轻一笑。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家人”,也不过如此。
顾锦元一旦重新站在他们面前,竟是连一丝摇摆都没有,就纷纷站在了她那边。
她这些年煞费苦心扮成她,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她所拥有的一切。
“嘉南知错了。”她缓缓地跪下来,声泪俱下。
顾太夫人疲惫地长叹了口气。往日种种,岂是一句知错就能了结的?“来人,将郡主送到宗人府去,等候圣上发落。”
嘉南不仅冒充了顾家的血脉,还凭借南阳的身份谋了个郡主的称号,如今也算是犯了欺君,圣上必定要过问的。
她知道南阳的性子,眼下怒火正盛,可转头说不定就会心软——到底是一手养大的,说不准还有几分情分在。但那流落在外的孩子又是何等的可怜啊,这个家,可禁不起那样的折腾了。
倒不如她来做这个心狠的人。
南阳闻言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顾太夫人会如此狠绝——宗人府都是犯了大罪的皇亲才会进的,嘉南眼下还有郡主的身份,可等陛下下了明旨褫夺封号,那里面的日子,可就是生不如死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猛地抬头,膝行到顾太夫人身侧,哭着磕头:“求祖母宽恕……求祖母看在金姨娘的份上,宽恕我……”
金姨娘三个字一出,程柔嘉只觉得满堂的风都静止了。
郭氏攥住了手中的帕子,有几分紧张地看向南阳:据大爷说,已故公公和婆母感情甚笃,只是,她也曾听说过,府里曾经纳过一门贵妾,是祖母娘家的侄女,公公的表妹……
若真是相爱两不疑,又怎么会有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妹纳进府呢?而且她实在很难想象,素来我行我素、出身高贵的婆母,会容得下一个贵妾……
程柔嘉则有些茫然。倒未曾听说,这位金姨娘是何许人物……不过,顾家祖母似乎也姓金……
顾太夫人的表情则比程柔嘉还要茫然:“湘儿?湘儿不是许多年前就因赶路时大出血,母子俱亡了吗?怎么会扯到她身上来……”
她娘家有一侄女,名唤金湘,因爹娘早亡,养在她院子里长大的。后来,不知怎么和已经尚了公主的衍儿生了情愫,没个名分就有了身孕……
她自然恨铁不成钢,可以湘儿的命格,本就不可能做顾家的宗妇,如今又有了公主,更不可能肖想那些。见衍儿来求她,她就舍下脸去劝南阳,好说歹说抬了个贵妾的名分。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湘儿在外上香的时候就出了不测。那时她仍在病中,等到病愈,湘儿的头七都过了,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这么多年,她心里头一直有根刺,觉得是南阳容不下人,暗地里下了手,才害得她们母子俱亡。
尤其在衍儿早亡后,她更是悔恨——倘若金姨娘的孩子还或者,大房也不至于如此子嗣凋零……
“祖母,我娘,我娘她正是金姨娘啊……”
顾太夫人目光一凝,紧紧抓住了拐杖上的蟒形把手,艰涩地开口:“南阳……”
若嘉南真是湘儿和衍儿的血脉,她便是有天大的错处,她也至少要保全这孩子一条性命……于南阳来说,一个庶女不重要,可于她而言,却都是衍儿的亲骨肉,她的亲孙女。
南阳却忽地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顾太夫人要说的话:“嘉南,这就是你的凭仗吗?”
嘉南郡主闻言浑身一僵。
倘若说方才南阳大长公主看她的眼神里,有八分痛恨两分不舍,那如今,来自同一人的目光里,已全然被嫌恶替代。
她深吸了一口气,泪眼朦胧地笑着:“母亲,纵然我不是您的亲女儿,也是庶女,我这里,有凭证可以证明我的生母是金姨娘……”
“不必了。”南阳笑着摇摇头,“我说了,我不是你的母亲。”
在她说出金姨娘这三个字前,南阳还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这个自幼伴在身侧的养女赶尽杀绝,可如今,她眼里看到的,只有算计和城府——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敢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数次想置她的亲女儿于死地……
他们夫妻二人,待金氏,已经够照顾体面了。
“娘,一直有件事没敢告诉您。”南阳上前扶住顾太夫人,轻叹了口气:“当日金氏是与顾家的教书先生私相授受,才有的身孕。后来那人在事发前逃之夭夭,金氏求到我们这里,我们才想出了折衷的法子,暂且让她在府里容身。
“只是没想到,那日她去庙里的路上,又碰见了那人,便与人私奔了。我与夫君生怕毁了顾家的名声,才对外说是金姨娘意外身亡,母子俱损……”
顾太夫人一时愣住,有些不敢相信亲手养大的侄女这般胆大妄为:“怎么可能?那你们当时,为何不知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