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使者来朝,陛下到底不放心,着令他这几日都在宫里留宿值守——明明已经有了些得用的年轻侍卫,却还要他来,薛靖谦不免觉得无奈,也不知算是倚重还是折腾。
只是没想到,一大早,就在勤政殿外头瞧见了她与程昱之。
明明已经不再是义兄妹的关系,甚至程昱之前几日还亲自上门提亲,两人之间却也不见疏远,一个慢回娇眼,一个细致体贴,大红的郡主礼服与玄青的翰林官服,瞧着竟很是般配。
离开京城外放,远离伤心之地吗……
薛靖谦承认,看到顾锦元没有立刻回绝的那一霎,他嫉妒得发狂。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似几个月前,有着当着程昱之的面将她带走的资格了。
*
皇家筵席,又有外朝来使,自是热闹非凡。
宗室里,顾锦元的辈分不前不后,如今又有郡主封号,宫里年幼的公主只有大公主来了,坐在皇帝和皇后身边,是以她就落座在瑰华长公主旁边的小桌后。
薛靖谦是对抗北燕的老手了,或是皇帝有意为之,便让他坐在了正对北燕使臣的第一位。
翰林院的文官来了五六个,程昱之作为编修,本要随着他们一道坐的,可南阳招了他到身边说了几句话,回来时,竟让他坐到了顾锦元身侧。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知道她有撮合他们二人的心思,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下程昱之的面子,听他低声道“我还是坐回那边去”时,拉了拉他的衣袖。
“坐这里吧,总归暖和些。”
这夜里起了风,暮春的天气,竟让人觉得寒凉。筵席长长排到殿尾,靠近门口的官员自然要冷些。
程昱之闻言眉眼柔和下来,带着淡淡的欣喜,为她斟了一杯橘子酒。
顾锦元能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有看回去,只是低头,抿了一口橘子酒。
透亮清澈,沁人心脾。只是,这样的夜里,竟莫名地让人生出些寒意来。
可惜了,她酒量不佳,也只能喝这种果酒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夜宴 [VIP]
宫里的乐姬衣裙华美, 曲线玲珑,柳枝柔细的腰肢与丰满的臀如水蛇般灵活地摇摆,雪嫩的肩亦随着琴声鼓声耸动, 柔媚明艳, 惹得北燕使臣看花了眼, 跟着打拍子。
皇帝不耽于声色犬马,宫里养的乐姬许多时候只是闲置, 大好的机会,虽有外使在, 却也不乏有人想掐尖冒头,乐姬们各个都卯足了劲表现, 惹得殿中的许多男人都被吸引了注意。
宫女上前为顾锦元布菜,添酒的当空,她余光瞥见薛靖谦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顾锦元淡然地移开了目光。
酒过三巡,北燕使臣推出了他们那儿的一位大儒,据说是学富五车, 声名远播, 要与大齐的文人们一较高下。
皇帝嘴角的笑意微滞。
原以为是来臣服大齐的,没想到这群鳖孙到底还是带着些挑衅的心思。
皇帝也不惧他们, 很有风度地让北燕的人先行。哪知一开口,竟是唱尽风流韵事的慢词,凄凄切切,婉约苍凉。
翰林院的士官们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历来科举重文治, 能脱颖而出的, 鲜少有在这些流连于青楼楚馆的艳词上下功夫, 当然, 也有不屑于下功夫的一层。
可北燕与他们风土人情不同,倒也不能说这是下三流的诗词,但贸然上去,斗败了,岂不是丢了朝廷的脸面?
最终是程昱之撩袍而起,站在了大殿中央,连对了好几首慢词,其间有仕途忐忑的心绪,更多的,则是爱慕一位女子的辛酸、失意、期盼、欣喜等复杂情绪,既有大气磅礴的对仗,又有极尽细致的铺叙交融……
一时之间,竟将那北燕的使臣全然压了下去。
皇帝看得龙心大悦,连道了好几声好——没想到,平日里规规矩矩的程编修,倒能写出这么多音律谐婉的“艳”词……但又与平素那些大赞歌姬的词不同,且是能赢了北燕使臣的,皇帝此刻心中并无半分不满,反而十分欣赏能为大齐争光的年轻忠臣。
“爱卿想要什么赏赐?”皇帝笑眯眯地道。
大殿中众人神色各异,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了新封的柔嘉郡主身上。
满京城都知道,前些日子程编修想求娶柔嘉郡主,虽然南阳殿下还未应下,可在这样的场合,让程编修坐在郡主身边,已经算是表明态度了。
而程编修更是当着北燕使臣的面,作出这些表明心意的词句来,不是吟给郡主听,又是给谁听?
“我若是程编修,就趁机求陛下赐婚。”翰林院与有荣焉,此刻正笑眯眯地交头接耳。
“是啊,是啊。”不少人低声附和,看向大殿中意气风发的白衣卿相的目光里,隐隐涌着蠢蠢欲动的怂恿意味。
身处焦点的顾锦元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只紧紧地攥着酒杯。这样的场合,她什么也不想答应,倘若程昱之顺势向陛下讨恩典,她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当着北燕使臣的面作出失仪的事。
她亦没有去看薛靖谦。
好在,她听见程昱之笑着说:“……能为大齐效力,是臣的本分。至于诸位挂心的……臣自会努力,倒不用麻烦陛下劳心。”
众多女眷看向顾锦元的目光里就带了或多或少的艳羡。虽没有指名道姓,一颗真心却已经溢于言表,男人在外好面子,又有几个前途无量的男子愿意为女子做到这种程度?
不少人仍在紧紧盯着顾锦元的反应,她只是淡笑着,什么特殊的反应都不曾表露。过了许久,黏在她身上的诸多目光才渐渐消散。
筵席过后,心情愉悦的皇帝邀请臣子们和使臣去御花园观赏烟火。
顾锦元趁机远离了中央,更是远远避开了程昱之。她脑子里很乱,理不出思绪,远远地跟着他们进了御花园,伸出掌心,竟有一粒雪花缓缓飘入正中,默然融化。
她打了个寒噤,阿舟将准备好的斗篷给她披上。
“这都三月了,竟然还会下雪。”顾锦元喃喃道,神情茫然不解。
湖心亭的皇帝却露出笑容,对着北燕使臣说这是“瑞雪兆丰年”。北燕的人听到雪这个字,只觉得晦气,想起那场惨败的大战,皮笑肉不笑地应着皇帝的话。
顾锦元远离了众星拱月的中心,渐渐觉得寒风凛冽。出都出来了,再围过去,难免引人注目。烟火对她而言并无大的吸引力,她只觉得冷,于是悄悄带着阿舟往回走。
到了方才的大殿外,却见张嬷嬷神色有几分焦急地在和一群宫女嘱咐着什么,走近了,依稀能听见“将军”二字。
顾锦元顿住了脚,却没看她们,径直站在廊下,揣了个手炉,默然地取暖。张嬷嬷昨日怎么坑骗她的,她可还记得。一个人,总不能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吧。
张嬷嬷眼见她来了,嘴唇动了动,将宫女们都遣走了,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硬着头皮上来问:“郡主,将军可是去找您了?”
“嬷嬷说的这是什么话,夜色这么重了,我还未出阁,传出去像什么样子。”顾锦元淡淡地回道,见张嬷嬷脸上未有被戳破的心虚,反而越发焦急,心里微微发沉。
“出什么事了?”
张嬷嬷一愣,低声道:“将军喝醉了,说是直接回值守的地方休息,可方才皇后娘娘让奴婢去派人送醒酒汤过去,将军却不在……”
顾锦元听见第一句就开始皱眉:“他酒量那么好,怎么会喝醉?”疑窦地看着张嬷嬷,怀疑她又在骗她。
张嬷嬷急得直跺脚:“郡主是没瞧见,今夜将军一碗接一碗的喝,再好的酒量,也顶不住这么造作啊!”
是吗?
顾锦元摩挲着手炉上的花纹。她没有刻意去看他,但印象里,似乎他面前的大海碗一直是满的,是没喝,还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在喝?她想起她余光不经意看到的他仰头饮尽一碗酒的模样,咬了咬唇。
大雪来得毫无征兆,说话的当空,殿下的台阶已经覆上了一层雪花,再不似在御花园中的小打小闹。
宫女们陆陆续续回来,说御花园和将军素来会去的地方都找了,没见着人影。
“这么大的雪!”张嬷嬷急得团团转,“将军若在哪儿醉倒了,可怎么好?”
顾锦元抬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
三月里骤然降温落雪,薛靖谦穿的并不厚,若真是喝醉了,在哪个地方冻一夜,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余杭每年冬日醉倒在街边冻死的酒鬼可不在少数。
即便不是如此,他若是喝醉闯入了内宫,犯了忌讳,即便是皇后的胞弟,恐怕也难逃罪责。更别说,居心叵测的北燕使臣此刻还在宫里……
“在这里干等也没用,去派更多人找,内宫里也去找一找。”
张嬷嬷听见顾锦元的吩咐,面色也是微微一变,立刻着手去办,走前还犹豫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去找。”顾锦元叹了口气,让阿舟在前打着灯笼。
外边出奇的冷,冻得她拨开花木的指尖发红,理智告诉她薛靖谦这种千杯不倒的人不会有什么事,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听,顺着出殿往御花园的方向挨个翻找花木。
路过一丛灌木时,隐隐觉得投下的影子有些异样,顾锦元提着裙子往里走,隔着雪好似触到了什么东西,拿过阿舟的灯笼去找,赫然是穿着玄色衣袍,被雪盖了个满怀的薛靖谦。双目紧闭,沉沉睡着,高大的身形违和地缩在花木一角,像个被遗弃的孩童。
顾锦元几乎要被气笑了。
黑漆漆的地方穿着黑衣服,大雪的天挨着地就睡,这是生怕死不了吗?
心里躁郁得不得了,手上却飞快地将积雪拍掉,脱掉了斗篷给他围上,正要喊阿舟一起来抬人,却见程昱之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身边,默不作声地要上前帮忙。
顾锦元没拒绝,阿舟到底是女孩子,程昱之的力气总是比她大很多的。
两人一人一边将薛靖谦扶住,顾锦元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手臂和脖颈,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应该刚躺倒没多久,温度还算正常。
手臂搭在他的腰上,顿然觉得这人似乎消瘦了不少。醉酒的人嘴里喃喃自语,念着一个名字,清晰地钻入两人耳朵里,顾锦元没有作声,旁边的程昱之也没说话,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直到他们在前面碰见了带着一群人的张嬷嬷。
“郡主是在哪里找到将军的?”
“灌木里。”顾锦元没好脸色,“若是去迟点,怕是要被冻僵了。”
张嬷嬷唬了一大跳,连忙让人接过薛靖谦,向顾锦元谢了又谢,才跟上去送他回休息的地方。
剩下两人独处,程昱之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要脱下披风递给她。
顾锦元转过身,阻止了他的动作,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睛:“兄长……”
简短的一个称呼,程昱之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明心迹,她没有回应,在御花园中还避着他,方才又……如今还唤他兄长,一副鼓足勇气的模样,想也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他不愿意听的。
他们都是聪明人,程昱之笑着摆手,将披风塞到她手里:“好了,快回殿下那里去吧,柔儿妹妹。”
顾锦元看着他状似洒脱的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唇。
她以为,她足够恨薛靖谦,就是要他爱而不得,就是要他抱憾终身,就是要他像她当初那般卑微却仍旧眼睁睁看着希望熄灭,她才能快意。
此刻看来,倒不尽然。
但唯一有一点能确定的事,她不想再耽误旁的人了。程昱之足够耀眼,值得一个全心全意摆满了他的人。哪怕他愿意包容她此刻心中没有他,她也不该做岁月的刽子手,凭空折磨无辜的人。
“走吧,去找母亲,咱们回府去。”她对阿舟道。
出宫的路上,火树银花,鹅毛作伴,真是热闹又苍凉的景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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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狩猎 [VIP]
天放晴后, 有礼部的官员提出,趁着北燕的使臣还在,天子可去围场狩猎, 以彰显大齐强盛武力。
北燕吃了败仗, 按理说已经吓破了胆子, 是以才带了个文绉绉的酸儒试图另辟蹊径压大齐一头,只可惜夜宴上偷鸡不成蚀把米, 里子面子都丢了。
但皇帝这些年忙于政事,很少秋弥, 闻言不免意动。朝臣们闻音知雅,纷纷鼓动, 去围场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北河围场不比行宫,距京城不过几日的车程,从旨意传到礼部开始筹备到抵达,统共也才花了十日的功夫。
草原绵延无边,密林层层叠叠,精心准备好的营帐一顶挨着一顶, 供官员与皇室日常起居。
到达围场时已是夜里, 众人休整一夜,第二日便随着皇帝前往猎苑围猎。
顾锦元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 瞧上去颇有几分英姿飒爽,南阳和几位中年将军谈笑风生,似是在打赌谁打到的猎物更多,看到顾锦元, 便笑着过来摸摸她的头:“怎么样, 要不要同母亲一起?”
顾锦元闻言讪讪地笑, 退后了一步, 表示婉拒。
她不是打小练武的,认祖归宗后不过学了些马术,狩猎水平估计比明欣强不了多少,和母亲一起,岂不是要被打击得毫无自信心了?
南阳哈哈的笑,也不勉强她,嘱咐几句注意野兽的话,便去和先前的将军们会合了。
几个身份贵重的少女磨磨蹭蹭地找好了马,慢悠悠地往猎苑赶,等到的时候,皇帝的第一波集中狩猎已经有了分晓。
皇帝没有出手,太子尚且年幼,贵为大将军的薛靖谦无需顾忌谁,在北燕使臣面前射中了一头花豹,将对方射中的雄鹿毫无疑问地比了下去。
大齐朝臣们各个与有荣焉,交头接耳议论不休,好像那豹子是他们射中的似的,薛靖谦却早已没了人影,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顾锦元听着撇了撇嘴,朝背后的明欣伸出手:“走吧,咱们去射个兔子就算了不得了。”两手交叠,握住的却是一个男子宽大炙热的手掌。
顾锦元吓了一跳,一边回身一边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抽,却反而被紧紧反握住。扭过头发现来人是薛靖谦时,她咬了咬牙,靴子往他脚上毫不留情地踩,低声警告:“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