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谦眉头都不动一下,音调照旧温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放!”
好似方才她狠狠踩下那一脚,踩的是木头似的。
大庭广众之下,多少人的眼睛在乱瞟,顾锦元气得脸色发红,抵不过他的力气,又不能招摇地喊人来将这个登徒子赶走,只能腮帮子鼓鼓地瞪着他。
薛靖谦抿了嘴低声笑:“若不想让人瞧见,同我出去,好不好?嗯?”
顾锦元沉着脸,借力抖了一下薛靖谦宽大的衣袖,将交叠的手掩在他的袖中,看上去倒像是一前一后地同他出了猎苑的门。
“什么事?”
入眼是深深浅浅的草原,绿意盎然,一时间不会有旁人路过。
薛靖谦却仍没有放开她的手,反倒欺身靠近她几寸,眸子里盛满笑意:“还未谢过郡主夜宴后的救命之恩。”
那夜,他本心灰意冷至极,茫茫然地喝了许多酒,也不知卧倒在了哪里,醒来时,床边却挂着一个女子的斗篷——服侍的嬷嬷说,他回来时就身上就披着这斗篷……
一问才知,原来是她的斗篷。
她若真厌极了他,也不会在大雪夜里满宫闱地寻他吧。
连日来那种被抽干了力气的感觉,头一回离开了他的躯体。
“郡主的斗篷,在下也还未归还。”
顾锦元听不惯他一口一个郡主,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说要归还我的东西,侯爷怎么也不带来?可见说的报恩也不过是胡诌的,你这种人,不可信。”
闻言,男子的眼神却越发明亮得迫人,轻轻一带,将面前的佳人带得离他更近一些,两片唇几乎要贴上,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缓缓地道:“在下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恩,不若以身相许,郡主以为如何?”
两人靠得太近,呼吸纠缠得难以分辨,顾锦元竭力稳住渐渐如擂鼓的心跳,挑眉看着他:“要做本郡主的郡马,可不是容易的事。”
薛靖谦唇边便浮了更浓厚的笑意:“但请郡主指教。”
她让他牵了马来,薛靖谦不免惊讶:他好歹也是实打实一路战功打上来的,她竟要和自己比马术?
未免太瞧不起他。
顾锦元却不理睬他奇异的神情,径直悠悠然地上了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薛靖谦见状,挑眉轻笑,也翻身上了马,等待她的号令。
“规则很简单,要想成为我的郡马,首先,赛马,要比我慢!”
她的声音太过有煽动力,掷地有声的模样让薛靖谦一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地扬起鞭子跑出了老远才哑然失笑,旋即无奈地回身,看着气定神闲恍若在逛街子的小姑娘。
顾锦元骑着马走到他身边,摇头叹息:“没想到,侯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了。”
薛靖谦挑起眉头:不过大她五岁而已,竟被这样调笑打趣。
他叹了口气,亦慢悠悠地跟在她落后一个肩头的位置,道:“郡主说的是,在下的确是高攀了,好在也算是做到了比郡主慢,您看……”
红衣似火的佳人回眸一笑,眼里有狡黠的意味,抿唇叹息:“侯爷耳朵还是差了些,这是郡马必须要做到的,又不是能做到,就能当我的郡马。”
说着,便扬起鞭子,骤然提快了速度,束发的红缨随风鼓动飘舞,灵动不可方物。
薛靖谦失神地看了一刻,才笑着扬鞭追上去。
阿元同从前在侯府时,有很大不同了。但他隐隐觉得,他似乎原本就该更喜欢如今肆意骄傲的阿元。
不过无论他的阿元变成什么样,他这次,都不会再放手了。
……
密林中叶子簌簌,薛靖谦将打好的野猪用架子挂起来,准备烤着吃。
骑马穿过了大片的草原,顾锦元也觉得有些疲累,见这人莫名不讲风度地朝野猪下手,却没想到是为了果腹。
“侯爷还会做烤野猪?”
“从前行军时遇见了会做,和部下们分着吃。”
顾锦元哦了一声:“侯爷的救命恩人也不过是这个待遇。”和糙老爷们吃的一样,能好吃吗?她深刻怀疑。
薛靖谦笑着看她一眼:“放心,不会委屈郡主的肚子。”
旁边的林木旁生了些无毒的蘑菇,顾锦元准备摘了一道烤,薛靖谦生了火,不放心她一个人去,硬要跟着。
她不由嘟囔:“不就几步路……”
“在下现在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郡主。”
也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这些话,酸得要命。顾锦元暗暗腹诽,耳尖却不争气地红了。
俯身去摘那蘑菇时,薛靖谦淡然中带着笑意的神色猛地一变,高喝道:“小心!”
顾锦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亦被薛靖谦带着后退。
噗的一声,一道网却拔地而起,将薛靖谦网了起来,挂在树梢。
薛靖谦脸色有些难看:方才那树的根部隐隐凹陷,他觉得摘蘑菇会让地面出现一个空心的大洞,才将阿元拉了回来,却没注意到,后面设了个再寻常不过的陷阱。
顾锦元有些紧张地试图去够,却够不着。薛靖谦缓了缓脸色,温声道:“不碍事,应该是围场的人做的陷阱,没来得及收。阿元,你去将方才烤肉的木枝找来,我划一下,就能下来了。”
情绪安定下来的顾锦元看了看被套在树上的薛靖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堂堂定远大将军,何曾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
薛靖谦叹了口气:这小姑娘,得亏他没在她面前面色狰狞徒手把这网子掰开,否则,她岂不是更觉得他没风度?
笑归笑,还是得将人弄下来的,顾锦元回身去寻方才找的好用的木枝。
隔着一棵树,佳人纤细的身影半遮半掩,忽地,却不动了。
好整以暇等着的薛靖谦面色一肃,用尽力气将网子撕裂,跳了下来,冲了过去。
一柄刀刃亮到发光的匕首,此刻正抵在顾锦元的喉咙上,无声昭示着它的锋利。
匕首的主人未曾蒙面,薛靖谦也很熟悉,正是北燕使臣中的一员,塔克烈。本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此刻却凶相毕露地拿准了他的命门,用以威胁他。
薛靖谦几乎立刻就有了判断。
一路走过来,他与阿元一直形影不离,相隔不到几步,以塔克烈的武功,不可能得手。方才的陷阱,是他大意了,敌人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将他二人分开,好用阿元的性命来威胁他。
“你是危德泉的部下?”他漠然地看着他,“北燕皇帝知道你敢对我下手吗?”
那塔克烈狰狞一笑:“不愧是薛将军,真是聪明。不过您就别白费心思了,我既然想方设法进了使团,到了您跟前,就不可能罢手。”
顾锦元面色苍白,搭在裙边的手指微微发凉。
北燕内斗得厉害,塔克烈孤身前来,代表使团里多半只有他一个一派,若是其余人得知他这样得罪大齐,说不定会先杀了他。
可这塔克烈居然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么今日,他就没准备让她或薛靖谦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这里了。
“放了她,我来当你的质子。”
顾锦元瞪大了眼睛。
薛靖谦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穿这一点?他才是武力超群的人,若徒手献祭,塔克烈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他,她又怎么能活命?
这个傻子!
作者有话说:
老薛:老婆别骂了,咱们来玩一点心有灵犀
第102章 山洞 [VIP]
塔克烈握紧了匕首, 大笑道:“薛将军果真如传言中一般,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可我北燕多少英勇男儿,竟全要为一女子白白牺牲吗?你妖言惑众, 用天象散布谣言乱我军心, 皆是为了赶回南齐找这个女人吧?”
顾锦元微怔。
对北燕的那一战, 赢得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急着回来寻她吗?
薛靖谦眯起眼睛, 轻蔑地弯起嘴角道:“塔克烈,大齐和北燕打了几百年了, 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下一次狠手, 能让边陲百姓少受几年战乱之苦,在我看来,再划算不过。”
听到他说要缴械换人,却也不立时答应,可见是个被情绪蒙蔽的疯子。万不能让他把那些都算在阿元头上。
塔克烈哼哼一声:“薛将军不承认也没关系。”
“把你身上的佩剑都扔在地上,过来换她。”他冷冷地看着薛靖谦, 刀刃微微向下压。
薛靖谦瞳孔微缩, 依言顺从地将佩剑解下,慢慢地走过去。
顾锦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却见那人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脸上,她愣了愣,指尖微微一动。
塔克烈自知武功不是薛靖谦对手,故而留了个心眼, 松开匕首的瞬间, 宽厚的手掌亦掐住顾锦元的脖颈。雪一样洁白纤弱的脖颈, 在习武之人的手中不堪一折, 薛靖谦没敢乱动,只擦身而过时,轻笑道:“阿元,你今日的骑装很美。”
锋利的刀芒直转向薛靖谦,顾锦元则被他借机推开老远,她没有回头,拼尽力气向前跑。
塔克烈见状讥笑道:“这种关头,薛将军还不忘称赞美人。只可惜,看来美人薄情,要丢下你一个人跑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定然让那小美人黄泉路上与你作伴……”
一个弱女子,脚程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抓住她,易如反掌。
薛靖谦没作声,手上却立刻有了动作,猛地朝塔克烈的手腕膝盖等部位敲击擒拿,牵出了些距离。塔克烈却也不是好惹的,刀刃猛地转直,在两人纠缠打斗之际趁机在薛靖谦的左手上留下一道血痕。
僵持之下,一道破空声却忽然直冲他们而来。塔克烈眯眼去看,却见方才逃跑的女子忽地在不远处使出了鞭子,直朝他面门而来。只是那动作算不上飒爽,甚至有些不精通的笨拙。
他不屑地撇嘴:三脚猫的功夫还敢玩鞭子,怕是连要害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吧?
眼前的薛靖谦才是真正难缠的人。
杀了他,他就能成为大燕的英雄,也为危都督出一口恶气!
他懒得分心给垂死挣扎的小猫,专心与薛靖谦过招,对那鞭子的进攻就有些躲闪不及。破空声落地,塔克烈耳后出现了一道血痕,他咬了咬牙,狰狞地笑:“薛将军,你不会是想靠这个女人来救你吧?这点力气,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是吗?”那女子却笑了,“使臣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
塔克烈神情微微一变,突然觉得握刀的手有些拿不稳了。
耳后的血珠迅速变得青黑,塔克烈脸色大变:“你下毒!”与此同时,薛靖谦一个肘击,便将他反剪在地,掉在地上的匕首被踢出老远。
他踩着敌人的后背,无奈地笑:“我的意思是让你拿鞭子护着自己,你怎么又回来了?”
……
他们方才骑马过来时,薛靖谦就说过那句话,当时顾锦元白了他一眼,示威地扬了扬束在背后腰带上的鞭子:“……侯爷可要谨言慎行,我浸了毒的鞭子可不认人。”
“哦?那方才在下牵着郡主的手,郡主那么生气,怎么不用鞭子将在下的手打开?是不舍得吗?”
“……厚颜无耻。”
……
顾锦元走近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伤势,撇了撇嘴:“还逞强呢?对付一个小喽啰居然还受伤了,也不知道侯爷那些胜仗都是怎么打的……”
她正低头准备撕一片塔克烈的衣物给他包扎,却见卧倒在地浑身颤抖的人趁他们说话的当空,不知何时用嘴咬开了一个小木片,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冲云霄。
“是北燕的信号弹!”薛靖谦面色一变。
此处靠近围场东边的大门,远山绵延,本就难防护,若是塔克烈还带着潜藏在山上的人手……怕是不妙了!
塔克烈嘴唇已经变得青黑,知道自己即将命不久矣,嘲笑地看着顾锦元:“小姑娘,你以为只有你会下毒吗?”
顾锦元眼神微凝,立即注意到薛靖谦手上伤口的颜色开始变得奇怪。
她俯身拾起方才的匕首,抿了抿唇:“这个混帐小人,知道打不过你,果然使了阴谋诡计!”
林中隐隐有密集的脚步声靠近,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薛靖谦面色一变,右手拉起顾锦元就走,翻身上了马,却是冲着山中的方向而去。
顾锦元簇紧了眉头,低声道:“怎么去那边?你中了毒,要赶紧回营帐解毒医治。”
“是很难解的毒吗?”
“那倒不是。”顾锦元觉得他声音有些哑,揽紧了他的腰身,“朝廷对这些使臣应该都搜过身,免得他们意图不轨谋害皇帝,塔克烈刀上的毒药,更像是刚才在林中哪个地方现配的……只要找到相克的药草,就能解毒。”
“山里药草多……”薛靖谦咬紧了牙关,竭力支撑意志,挥舞着马鞭,“而且……这人敢垂死放信号弹,还有藏匿的弓箭,若我们跑回毫无遮挡的草原,恐怕更是难逃一死。山中情势复杂些,也能给陛下他们留出一些时间。”
这信号弹,可不是只有北燕的人听得到。
顾锦元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路骑马飞速疾驰,方才听到动静的那伙人似乎被甩掉了,山涧流水潺潺,中毒的薛靖谦逐渐体力不支,在一处山洞前面差点跌下马去。
顾锦元堪堪扶住他,有些艰难地将他安置在山洞一处收拾干净的地方,又出来将马赶得远一些,免得将那伙人引过来。
中毒不是小事,尽管她查探过那匕首上的毒,知道塔克烈没能做出她鞭子上那等十几息就会毒发身亡的毒药,可这种慢性毒一旦蔓延五脏六腑,也有性命之忧。
她在山洞外面寻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放在了山涧中那株不起眼的药草上。
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采摘了下来。
昏暗的山洞中,薛靖谦紧皱着眉头,微阖着眼睛。他觉得左手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片刻后,听见脚步声,眼睛才睁开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