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薛靖谦:“朕圣旨已下,为君者一言九鼎,你竟敢来让朕收回旨意?”
念着他与北燕一战赢得漂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借着养病的由头在外晃荡,如今倒好,竟敢说出这种话,当真是起了不臣之心吗?
皇帝这些时日委实有点懊悔这道赐婚旨意了——顾家和薛家联姻,将来外戚的权势就太大了,对于下一任天子来说,不是好事。但他后悔是他的事,可不是要臣子来随意践踏他的脸面!
“臣不敢!”薛靖谦眼睛盯着地面,十分恭敬的模样:“臣只是,实在不能娶郡主这等恶毒的女子……”
皇帝轻哼一声:“不就是杀了你一个宠爱的通房吗?这天下的美人多得是,值得为了一个商贾女和顾家闹翻吗?”
他是天子,万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私自先行回京的武将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范围内。
“郡主容不下程氏,臣便不能娶她。”薛靖谦抬起头,看着皇帝,“不瞒陛下,那程氏,是臣一生所爱。前些时日得知她侥幸未死,臣万万不能再受这样的打击了。求陛下成全。”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实在是没想到,素来沉稳的薛靖谦,也能为了个女子,在他跟前做这副姿态。
皇帝觉得有趣:“怎么?你就非她不可了?她门第极低,怎么能配得上侯夫人的身份?”
面前人却说出了更石破天惊的话:“陛下……其实,程氏是前汉阳知府的女儿,只是自小不知身世,被当作商贾女养大……”
皇帝抖了抖眉毛:“也就是说,你想娶的,是逆王叛将的女儿?”
“前尘事已久,求陛下宽宥。陛下圣明,一眼便知,她从不曾和那些人有过半分牵连。”
“那朕若是不宽宥呢?”皇帝面无表情,似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你该知道,上一个作乱的叛将后人,官家太太,是什么下场。”
眼前人似乎身子抖了一下,面上现出灰败神色。
“若陛下执意要处置她……薛家万事以陛下为先,臣不敢违逆陛下,但,臣会随臣的妻子一道下黄泉,也算是全了这一世的情分。”
“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万死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此番事起,臣才知道,若是没了她,臣也无法独活。”
皇帝眼中闪过震惊。
薛靖谦此人,不爱权钱不爱美人,多年洁身自好,有时官声和声望比东宫还强。又一直屡立战功,战无不胜,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窘境。
却没想到,到了弱冠年岁,倒学起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为了个贱籍女子和家中要死要活的做派了……
皇帝的心情陡然好转了不少。
于私,能在他面前卖乖坦诚,可见还是怀着些对兄长的敬畏爱戴之心的;于公,这事对于薛家和薛靖谦是污点,但对于为君者,却是最好的利器。一个有弱点的臣子,总比一个完美如神仙的臣子要好把控得多。
“好歹也是大齐的重臣,你这像什么样子!”皇帝面上却装出愠怒之色,“说出去真是丢脸,朕看,你那大都督的位置也别坐了,趁早让贤吧。”
“臣领旨。”男子脸色苍白一分,有气无力地小声道:“那赐婚……”
皇帝瞪他一眼:“你怀疑人家郡主下手,连证据都没有,你要朕如何跟姑姑交代?且如今南阳姑姑不在京城,此桩事,先放放再说。”
男子的眼神微黯:“可陛下不是都知道了吗,陛下不也觉得……”
“少来揣测朕!”皇帝看他一眼,“至于你说的那程氏……罢了,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小女子,你替她领二十板子,就当是跟朕顶嘴的教训!朕就饶了她。”
“是。”男子垮着脸慢慢地走出去,脊背仿佛都被压弯了。
皇帝却畅意地笑了起来。
真是难得见到这人在他面前吃瘪的样子啊。
殿外领旨的卞公公都吓坏了:大将军明明是打仗打赢了,怎么进一趟宫,官也丢了,还要挨板子?哎哟,这谁敢打啊,可不得被皇后娘娘针对……
一脸菜色的薛靖谦却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兵符,挺直了脊梁。
还好,陛下的心思,他还能猜准几分。若真要动用私兵去解决他向陛下坦诚的后果,那可真是大逆不道了。
作者有话说:
南阳:试图用好吃的饭钓一个乖女鹅
第93章 故地 [VIP]
玉展将刚收到的飞鸽传书摊平了, 放置在南阳面前:“殿下,先前派去保宁府的人来信儿了。”
南阳大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指尖微拢。
定然是出事了,否则, 他们会把柴源夫妇直接请到京城去, 而非辗转给她传书。
“念给我听。”她眸色淡淡, 眉心微跳。
玉展应诺,拿起信纸, 神色就是一顿:“……今年春上回乡祭祖时,柴家的马车夜行不慎在沟里翻了车, 柴源夫妇当场毙命,只余下一个五岁的孩童, 幸得村里的打更人路过救下,性命无忧……”
南阳蓦然起身,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玉展垂下头,不敢再作声。
算算时日,柴家夫妇出事的时候,正巧是郡主那箱子里的第三幅画像落笔后不久……往年都好好的, 偏偏今年如此不慎近乎断送了全家性命……这样的巧合, 实在让人心惊。
……
“殿下也要去保宁府?”晚膳时,程柔嘉一脸惊讶地看过去。
“今儿才得的信, 一位保宁府的老友年初意外逝世了,本宫想去瞧一瞧他家里人,顺便拜祭一下,聊表心意。”
程柔嘉点了点头, 闻言也有怅然神色:“这世上的事, 可真是说不准。好好的人, 说没了就没了……”她想到在承平侯府走向凋谢的江娘子, 不免面有戚戚。
南阳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眸里闪过微不可察的哀色。
嘉南是被自小精心教养长大的,不愁吃不愁穿,样样都是最好的,从未缺过什么,可到头来,却成了个歹毒到对救命恩人下手的败类——时隔多年,柴源夫妇若有什么想法,早同她说了,她却仍旧不放心,得知了真正的锦元的现身,就要对那无辜的夫妇二人下死手……
反观锦元,在商户人家养大,家逢大变,还要不得已委身于侯府,却也不曾见她心生愤恨,反倒还这般良善,尚留着一颗纯净的悲悯之心……
这样一想,她越发觉得锦元实在是受了太多委屈。
她定要好好补偿这个女儿。
程柔嘉不知其中内幕,只当南阳殿下是在为了老友的意外离世伤神,犹豫了片刻,轻轻反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人各有命,殿下也不要太过伤心了。他们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会牵挂殿下,不忍见您伤心。”
这些时日,她常与南阳殿下一同用饭,一道出行,渐渐地也对这位尊贵的大长公主有了些了解——她是最豪爽大方的性子,待她也没有半点架子,很是和气,为人处世,很有几分巾帼英雄的洒脱和肆意,但举手顿足,却也不乏贵女的慵懒和精致……
那是真正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和骄傲的人才会有的面貌。瞧着,倒是与嘉南郡主那种软刀子磨人的性子大为不同。
她得承认,纵然自己和嘉南郡主有无法和解的过节,她也不讨厌南阳殿下。甚至,还有几分欣赏和仰慕。
是以此刻见着她难过,竟是不自觉地越矩安慰,也未有察觉半分不妥。
“原先以为将要和殿下您在襄阳府作别了,没想到,还会一道同行到保宁……可真是有缘分。那这一路上,不免又要多打搅殿下的清净了。”她笑着转移话题,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故意逗她开心。
南阳也笑了起来,打趣她:“你这馋嘴猫儿,也不知是惦念本宫,还是惦念本宫的厨娘?”看她的目光却越发温和,笑容亲切中透着慈爱。
*
眼看距离年关已经不到月余,庞大的车队也开始紧赶慢赶,朝着目的地一路进发。
期间有一回方圆数十里没找到客栈,众人在一所破庙歇了一夜,巧的是一群穷困得揭不开锅的土匪恰巧夜黑风高路过,见庙中只有一些女眷,就动了歪心思。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为首的刚一踏进庙中就不慎地踩到了破碎的枝叶,惊醒了南阳大长公主,后者睁开眼一根鞭子就打了过去,将人吊了个起来……在破庙偏殿歇息的护卫闻声赶来,将门外被吓破了胆子的小弟们揍了一通。
程柔嘉醒来时,那群人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再看看仍旧一脸煞气的大长公主亲卫们,一时竟分不清,谁的匪气更足一些。
那头子见一个容貌跟神仙似的,如花般娇嫩的小姑娘明显受到了惊吓的样子,心中升起一线曙光,冲着她磕头:“天仙小娘子,您大发慈悲,求求您母亲,放了我们这群不入流的混混吧。”
程柔嘉一愣,倒没心思去跟一个没眼力见的土匪解释什么,欲言又止地看向南阳。
听那土匪的称呼,南阳本来是有些悦意的,见程柔嘉的神色,眉间闪过一丝惆怅,筹措了满肚子劝诫闺女不要太善良的话,却听她犹犹豫豫地道:“殿下可以教我使鞭子吗?看起来好厉害……”
竟是眼睛放光一脸期待的样子。
南阳哈哈大笑。
不愧是她女儿,关注点和她一样,永远奇特。
“好啊,本宫还可以教你骑马,倒是比那些男夫子方便些。”南阳挑了挑眉,“你这小丫头倒是眼光不错。”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无视听到她们这番话面如土色的土匪头子——她又不是活菩萨,若是殿下睡得熟些,指不定就被这群土匪得手了……
不过怪不得殿下敢让护卫们睡到另一处,原来她自个儿就是顶厉害的。也是,南阳殿下是当年外忧内患时都能上战场的女将军。
……
虽有小小的波折,但一路上总体还算平稳顺利。一行人到达保宁府的那一日,已经是小年。
原是要扫尘祭灶的,不过出门在外,省却了这许多讲究。在阆中城一间干净敞阔的客栈中,公主府的厨娘做了许多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桌,为寒冷的冬日凭添了温馨与暖意。
程柔嘉熟稔地站起身为南阳大长公主布菜,被后者轻睨着拉下来落座。
一道赶路这么久,不光是阿舟似乎与公主府的几个宫女熟悉起来,程柔嘉也和大长公主有了近乎家人的情谊——这些日子,她顶着风霜学习骑马,休息时练鞭子,虽说已经是骨骼定型的年纪,但奔着防身的目标去,还是有很大的精进的,因而和大长公主也越发亲近起来。
清玄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地来倒酸水:“为师教你医术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尊师重道。”
程柔嘉挑了挑眉:“师父是指将你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医书甩给我的教学方式吗?”
前者于是灰溜溜地闪身而去。
……
隔日,未有风雪堵路,趁着天晴,南阳说要去城外一处茶馆见故人,程柔嘉亦陪着去了——按清玄的说法,她爹娘的墓碑应该也在那个方向,若是出门得早,可能今日能赶得及也去一趟。
华盖马车缓缓停下,程柔嘉先下了车,一边扶着南阳大长公主的手,一边望着眼前绵延的山脉。
“就是此处了。”
她闻言收回目光,看着山脚下路边的茶馆。
像这种过路的摊子,赚不了多少钱,多数人不过搭个茶棚,夏日里供行路人解暑消渴,冬日里一壶热酒暖暖身子,不至于冻死。若天气再恶劣些,茶棚便收了,也不做这么艰难的生意。
但眼前却是个两层的小楼,虽有风沙侵袭,却也还算干净。只是瞧那紧闭的大门和生了锈的锁,却像是许久不曾开门迎客了。不过主人家也是豪爽,没人看顾,竟也将几张桌子摆在外面,支起了棚放着,若有人路过,也能歇歇脚。
南阳便长叹一声:“这生意,到底是没做了。”
也是,夫妻两个双双身亡,留下一个幼子放在族中养着了,这茶馆也不是多么赚钱的生意,春夏秋开一开也就罢了,如今是隆冬,又快过年了,柴家族人也没兴趣开了吧。
程柔嘉垂眸看着那些粗糙的木桌,指尖摸了摸泛着浮灰的杆子,阿舟忙上前来用帕子给她擦干净,嗔怪地道:“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明知道脏还要去碰一碰?”
脏吗?
在她记忆里,好像很干净似的。
程柔嘉忽然有些头晕目眩,脑子里似乎有一根顽固的筋在腾腾地跳,阿舟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不至于让她软倒在地。
“姑娘,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求助的目光看向南阳大长公主。
南阳的脸色也一变,立刻叫了随侍的医婆来看,程柔嘉却摆了摆手,坚持着要站起身:“殿下,我没事,就是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
黄沙被风席卷,她的脚沉重无力,被硬拖着在往前走。
有个声音在对她说:“嘉嘉,那边有好多有钱人,我去偷几个包子来给你吃,你乖乖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她点了点头,蹲在小山丘后面,看着那茶棚中锦衣华服的夫人和婢女,歪了歪脑袋——大家都在逃命,怎么这位夫人不用逃命呢?
姐姐没有告诉她原因。
姐姐说她身上的玉牌贵重,若是她藏在这里被人发现了,看见这个值钱的玉牌,会被杀掉。她乖乖地将玉牌取下来,给姐姐保管。
姐姐守诺地回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像从前家里贴的观音大士身边的娃娃一样,光鲜亮丽。
姐姐怜悯地看着她,又像心怀天下的观音大士,手里拿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刀,刀刃向下冲着她而来:“赶路实在辛苦,嘉嘉,你还是和爹娘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