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柔嘉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道谢,小抿一口,微微笑着低头思索。
大长公主的封邑在南阳府,若从东边出发,途径庐阳府也在所难免。只是,为何她不是径直从京城南下的?
不过这位殿下并非寻常女子,军国大事也常系一身,先前被别的事牵绊留在东边也未可知。
“程姑娘若要回余杭,应该不用途径庐州府吧。”闲谈的语气,说着,将右手边的一碟点心推过来,“这核桃酥不错,甜而不腻,你们年轻人应该爱吃。”
倒像是一个长辈在关切小辈似的。
程柔嘉微微一怔,还是接过,尝了一口,轻声解释道:“民女受父亲所托,要去保宁府一带拜祭早亡的伯父。”父亲历年出远门也不曾避讳,如此说,应当是没问题的。
保宁府?
南阳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旋即将她略显戒备疏离的态度看在眼里,眼波微转,低声叹气:“本宫没想到,嘉南会趁机朝你下手,我替她同你赔个不是。”
她很是愕然。
大长公主竟然直接承认了嘉南郡主的罪行,还替她向自己道歉……
她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忽而又明白过来,低声自嘲地笑:“那定是殿下您手下留情了,否□□女恐怕逃不出此劫。”
想是嘉南郡主差遣的人实则只听命于大长公主,故而一切都落在她眼中,包括自己的将计就计。
大长公主这般软下身段来替女赔罪,是担心她在外胡乱嚷嚷败坏郡主的名声吗?
程柔嘉蓦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样的年纪,嘉南郡主做了天大的祸事,也有位高权重的母亲替她收拾烂摊子,而她,才刚发现自己的身世有问题,时经多年,恐怕连害死亲生爹娘的凶手都难以寻觅踪迹……
南阳闻言心中一梗。
她很想将发现的那些蹊跷告知于她,但眼下还不是合适的时机——这孩子因为嘉南的缘故,对她的抵触不是一星半点,贸然说了,两人只会更生分……且眼下,她还得先验证自己的猜测才行。
“这件事是顾家和皇室对不住你。程姑娘既然要去保宁府,咱们也是顺路的,在到襄阳府之前,不若便和本宫的车驾同行,可好?今年是个灾年,官道上恐也有不平静的事,本宫带的护卫多,也可保你们一路顺心。”
大长公主一副铁了心要赔罪的模样,程柔嘉劝阻无果,只好应了下来——若她真有害自己的心思,大可不用像需要维持闺誉的嘉南郡主那般虚与委蛇。且她们一行人出门未带护卫,清玄和阿舟虽也会些功夫,遇上土匪山氓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而于大长公主而言,顺路捎带一程便能化解仇怨,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起身告辞上楼更衣,南阳目送着她上去,垂眸笑着吩咐玉展几句话。
……
清玄道长凭着给人看面相的“本事”成功地成为了这家客栈的座上宾,免费享用茶点和说书。
他轻轻叹着气:那群小女子实在不可理喻,白吃的茶点,干什么不要呢?非要同他划清界限……
又有一肥头大耳的富商笑眯眯地过来想请他看手相和面相,清玄一脸高深,摸着胡须正要装模作样地说几句,眼神落在那正堂中坐着的华丽美艳的夫人脸上,却是微微一顿。
“小友,天机不可泄露,你这面相,贫道实在不敢多妄言。”
随意打发了那富商,清玄站起身来,正想仔细看清那夫人的面貌,却见从客栈后院厨房打热水出来的阿舟忽地被人从身后用帕子蒙了脸,软软倒了下去。
一个宫装女子笑嘻嘻地露出面容来,没看错的话,正是刚才那位夫人身边随侍的下人。
嗯?
他瞪圆了眼睛,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好歹穿得那般华丽,怎么行事像山匪一样,竟然敢直接朝人下蒙汗药?
他撸起袖子,火冒三丈地往后院去,刚走到“现场”,也被人突然捂住了口鼻,异香阵阵飘入鼻尖。
怎么回事?这群人怎么连仙风道骨的道士都不放过?
好徒儿啊,为师怕是帮不了你了……
彻底晕过去前一刻,清玄面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
程柔嘉刚沐了发,闭着眼任由阿舟在身后为她绞干头发。
白棉巾上似乎有淡淡的香气,并非皂角香,却让她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
今日遇见了薛靖谦和南阳大长公主,许是心神过于疲惫,擦着擦着竟有几分困意拢上眼皮。
“冬日里水凉得快,姑娘可要起身了?”她听见阿舟轻声问,声音较平日低了些,但她没精神去细想,只当是她有些着凉,声音断断续续地吩咐她出去了熬些姜汤喝,免得遭罪。
她被扶起来,水声哗啦啦地响,晶莹的水珠顺着蝴蝶骨往下肆意地转,滴溜进腰间两个酒涡儿,再至凹线,侧边暗红的蝶形胎记像个能蛊惑人心的妖精似的,让人一眼沉沦。
程柔嘉脚下发软,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跌跌撞撞地被扶上了榻。
内室中,帷帐下,渐渐弥漫起淡淡的药香味儿。
……
南阳坐在后院,左手边是满头大汗的客栈掌柜和伙计,右手边是被五花大绑的黑衣护卫和……趴在桌上被药晕的阿舟和清玄道长。她似是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蔻丹,时不时望向通往前厅的粗布帘子的动作,却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掌柜暗暗叫苦:也不知是从哪里招惹来了这么一尊杀神,大白日的,竟就在他的客栈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来……
在他眼里,突然从房顶跳下来的一群陌生黑衣男子,正是另一群土匪。两匪相争,不头破血流才怪……
玉展小步急促地走出,笑着朝南阳点了点头。
南阳的整颗心才放了下来。
赌对了。
已经错了这么多年,她实在是等不及再去细细地揣摩了。这么多的巧合加在一起,结果再不必怀疑——程柔嘉,就是她与顾衍暄真正的女儿。
也就是说,她才是真正的顾家宗房嫡长女,顾锦元。
不过她原本只是想药晕一个婢女,却不曾想,竟然在后院打斗了一场……
薛靖谦人都走了,居然还留了这么多护卫在她女儿身边。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今后不必再派人跟着程姑娘,本宫自会保护好她。”她淡淡地吩咐,让人给那些护卫松了绑。
护卫们对视一眼,只能先行离去——南阳殿下带的人马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不是对手,且瞧殿下对两边人不同的处理方式,好似针对的确实只是他们……
虽然蒙汗药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手段,但起码比衣服直接被划得破破烂烂宛如乞丐要好多了……
“头儿,我们这就走吗?”
“走什么走?”客栈外,护卫队长白了下属一眼,“远远跟着,不触殿下的霉头,但是也得护着程娘子。”
就这样和将军前后脚回去,将军不发怒才怪……
不过,南阳殿下为何忽然要护着程娘子呢?
“头儿,有银子吗?给兄弟们买些新衣服呗……”
“……”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温情 [VIP]
几日后, 冰雪消融,天气晴好的一天,陡然庞大起来的队伍重新上了路。
程柔嘉开始觉得清玄道长最近有些奇怪。
往日里, 这老道在内宅女眷面前可是舌灿莲花, 卯足了劲恭维人家的夫君和儿女的“面相”, 誓要骗些银子走才罢休……
怎么在南阳大长公主跟前,倒像耗子见了猫, 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可见这口若悬河的道士,见了真正的达官贵人, 也是会露怯的。
她正乐得清净,可阿舟却劝着她去陪大长公主用饭——原话是:“姑娘, 您瞧殿下独自一人孤身在外,也没个说话的人。她又喜欢您,您就权当是发善心,去陪她说说话。”
程柔嘉看了一眼大长公主身边簇拥着的一大群宫女婆子以及护卫,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姑娘,殿下带的厨娘手艺可好了, 奴婢比不上一星半点的。”阿舟又劝。
“直接说你嘴馋不就得了, 倒拿我当筏子。”她白了阿舟一眼,见那边南阳殿下果真派人请她一道用饭, 倒也不好推辞,笑盈盈地去了。
哪怕是在外头,南阳殿下的用膳规格仍旧如宫宴般豪奢,滑腻鲜香的水晶虾仁、袅袅冒着热气红汪汪的叫花肘子、酥脆的茴香豆、爽口的凉拌笋丝、淡紫的椰蓉糕、剔透鲜亮毫无杂质的梅子酒等等……数不胜数, 看得人眼花缭乱。
程柔嘉夹了一块滑嫩酥香的油淋仔鸡送入口中, 瞬间失去言语。
承平侯府上下用饭也算讲究, 可跟南阳殿下比起来, 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她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也不知道同宫里的御膳比起来,是谁更胜一筹……
“好吃吗?尝尝这虾仁,也不错。”南阳笑吟吟地看着她,让玉展为她布菜。
头前谢了几回,吃到最后,竟是没空说话了。
待放下筷子,程柔嘉不由有些羞赧——说好是来陪殿下说话的,结果她倒只顾着自个儿吃了,还让殿下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服侍她……
“无妨,你们年轻人胃口好,本宫见了,也能多吃几筷子。”南阳却心情大好的样子,还叫来了两位厨娘给了打赏。那胖些的带些口音的厨娘就笑眯眯地道:“姑娘得多陪殿下用饭,我们也好多得些赏银。”
臊得她脸红彤彤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展也毫不怪罪的样子,笑着送她回她的马车,还提了一匣子色香诱人的糕点,说是给阿舟的:“……我同阿舟投缘,这是殿下赏赐的,与她分一些。”
阿舟是个嗜甜的,玉展既然知道送糕点,想来是真有几分投缘说过话的,程柔嘉便也替她笑着接过。
一边的清玄道长远远地眼巴巴看着,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有香喷喷的山珍海味吃,有人有甜腻腻的糕点吃,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玉展提着裙子避开泥泞,抬眼时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哦,他还有时不时收到的威胁。
清玄在寒风里缩了缩脖子,很想画个诅咒人的符看看到底有没有效果。
那日他被药晕醒来后,就和阿舟一道被告知了好徒儿的身世。
震惊,唯有震惊。
他藏了快半辈子的秘密——虽然最后也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居然是假的!
当年他救下嘉嘉时,她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能勉勉强强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的年纪,却因受到惊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饶是如此,仍旧能拉着他一路走到了几里外失事的马车旁边,求他安葬被马贼抢掠烧杀而死的姜喻夫妇……继而就晕了过去,好几天高烧不退。
他那时都担心这么小的孩子会烧成傻子,还好,只是醒来以后把先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看到来寻她的姜缙——现在是程缙了,还真以为是她阿爹。
那时的程柔嘉,换上干净衣衫洗去脸上的灰尘就已经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但他当时救下她,倒不全然是因为她生得可爱,更多的,因为她脖子上明晃晃地挂着邕王部下的印信。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戴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外招摇,居然没有被官府抓去……但想到那一幕,他又觉得,这丫头的死劫多半是已经被他化解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骇人的场面?
他曾因着恩情效力于邕王母子,但后来渐渐觉得邕王阵营离心离德,那一年,便趁乱逃走了。本不想再掺和那些事情了,但瞧见那印信,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不曾想,就他这号人,居然也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南阳长公主那里挂上了号——天知道他在客栈厢房里醒来,听到这位殿下面不改色地唤出他的曾用名时,他有多慌张……
他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大齐朝廷的事啊,也不过是用那些小友“乐善好施”的银子救了些贫困艰难的邕王旧部的后代们而已……
好在他与好徒儿情分甚笃,南阳殿下现在一心修补这些年错过的母女情分,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于他。
想到这里,清玄清了清嗓子,自信地走到程柔嘉的马车旁,扣了扣帘子:“好徒儿啊,你有好吃的,怎么也不孝敬孝敬为师?”
掀开帘子的是目光清澈无所畏惧的阿舟:“道长,我已经吃完了。”
清玄气了个倒仰。那匣子点心少说也有十几块,这阿舟刚才还吃过饭了,她是猪吗?
程柔嘉眨了眨眼:“师父,你要是想吃,不如现在去跟殿下论论面相,殿下高兴了,自然会赏你。”
清玄胡子抖了抖。
面相?那位公主殿下自打认出他这号危险人物在她女儿身边,看他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鼻子割下来,还面相……
“罢了,我们方外之人,不讲究口腹之欲。”他轻哼一声,悠悠然离去。
马车内,阿舟看着女子嗤地一声笑起来的模样,也默默弯了眼睛。
真好,她原以为,姑娘真要这般命苦,好不容易出了侯府,却要承受双亲俱已不在世上的苦痛。没想到,竟然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姑娘真正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居然是那样显赫的门庭。
不过这事是大事,即便是殿下没有嘱咐,她也不会贸然告知姑娘,若是让姑娘空欢喜一场,可就是她的大罪过了。
*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掌事太监卞承侯在外边,看天边黑压压的,吩咐小太监去拿绸伞的当空,却是雷打檐角,电破天际,里面也忽地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卞公公出了一身冷汗,将好奇的小太监们赶得更远些,心中纳奇:大将军许多年不曾惹陛下生气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