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闻过的。
日日夜夜用她入怀时,有时她身上,便是这样让人沉溺又清醒的味道。
“敢问小姐,这香露,是在金陵哪家铺子卖的?”
“……似是叫程氏香露……”知府小姐的话刚说话,便见那人将匣子放下,目光骤然亮了起来,扬鞭而去,马蹄飞卷,落了她一脸的尘土。
侍中小姐却愣愣地看着那人远去,没空去嘲笑对面的人。
她没有瞧错的话,那似乎是前些日子带兵出征大胜而归的国舅爷,定远大将军吧?她曾在茶楼上远远瞧过一眼的,当真非凡夫俗子,怨不得京中那么些姑娘对他倾心。
他不是在家养伤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第90章 坦诚 [VIP]
玉宇琼楼, 大雪纷飞,街道上早覆上薄薄一层寒霜。
青帷暖轿在一处三层小楼前停下。
鲜红灯笼高挂,红底鎏金牌匾上大字龙飞凤舞, 这条街上许多铺子已经门可罗雀, 缩着衣袖的商家在咬牙营生, 唯独这间人声喧嚣,宾客如织, 络绎不绝。
薛靖谦掀了轿帘出来,大步走进去。
光顾这铺子的多是女眷, 一层摆着琳琅满目的香露瓶子,二三层则是供人歇脚吃茶点听书的, 夫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闲聊,此地倒变成了内宅交际的好去处。
薛靖谦走了一圈没瞧见熟悉的人,下了一层欲到后院去看看,自是被人笑着拦下。
“那是咱们家伙计歇息的地儿,公子莫要走错了。”那女伙计笑吟吟的,“公子可是要给心上人挑礼物?咱们家的香露可是远近闻名, 小姑娘们最喜欢的。”
铺子里多是年纪不等的女眷或是来采买的下人, 倒头一回瞧见这般年纪的俊俏公子哥。
他从善如流地买了几瓶,那女伙计的笑容就更真切些:“天儿冷, 公子若想再转转,也可以上楼上吃些茶点,听会儿书。”
“不必了,我想知道, 你们东家在何处?”
“咱们家的香露铺子和程氏布行是同一家, 东家如今自然是在余杭。”
薛靖谦微微挑眉, 想了想:“那你们……掌柜呢?”
“哟, 您来的不巧,掌柜的前几日出远门了。似乎,是去拜祭族人了……”
上了轿子,薛靖谦淡淡地吩咐:“到驿馆去。”
千辛万苦地找到此处,不想人竟然不在,原打算好用暖轿接她,如今又得换上马车,长途跋涉了。
但这一趟不算白来,起码,那女伙计描述的掌柜的相貌,和程柔嘉能对上□□分。
她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
往西走,庐州府是必经之地。
大雪封了山路,程柔嘉一行人在一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
人高的戏台座南朝北,两面屏墙上填漆绘着栩栩如生的牡丹,程柔嘉被阿舟叫下来,在前排落座听戏。
是郎才女貌两厢情愿的戏码,程柔嘉听了一阵,觉得乏味,台下人却都津津有味地不时叫好打赏,她笑了笑,步子放轻,走了出去。
延绵不断的鹅毛大雪,四径白皑皑的一片,纵然在城东,却也有种置身于山谷的错觉。
有人影从远处走来,几十步的脚程,却渐渐地就落成了半个雪人,程柔嘉有些好笑,饶有兴致地倚门看着,待人走近了,瞧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大吃一惊,疑心是幻觉,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薛靖谦却笑了起来。
前边出城的山路被大雪封了,算着时日,在不急着赶路的情况下,她应该也没来得及出城。他原想着在庐州府挨个客栈的找,却不曾想运气这么好,正巧就将马车停到了她在的地方。
“我都要被冻僵了,不请我喝一杯热茶吗?”
程柔嘉看他一眼,神色已恢复镇定:“这客栈客房有的是,将军一句吩咐,自有小二为您鞍前马后。”
她是借着嘉南郡主的毒计假死到了金陵,本就是见招拆招,其间有多少纰漏,她并未去细想——嘉南郡主既然有这样的狠心,自然会将这些错漏一一补上,好让薛靖谦死心。
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快地找到了这里。
他为什么要找她?
明明有心上人,明明将她视作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又何苦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她眼睛微微泛酸,却并不惧他——她手里拿着皇后的懿旨,他向来是个忠心的臣子,不会硬来。
“你那里可有干净的换洗衣物?瞧我这一身……”
程柔嘉斜睨了他一眼。
这人磨磨蹭蹭的,难不成还要让她像在侯府一样,悉心伺候他不成?
“民女云英未嫁,怎会有男人的衣物?”
薛靖谦眼里的笑意却浓了些。
那他就放心了。
躲总归是躲不掉的,程柔嘉也没心思余生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她另要了一碟子茶点,坐在窗边,不疾不徐地一边吃一边欣赏外头的雪景。
薛靖谦简短地更衣沐浴后,下楼便瞧见了这一副画面。
方才被雪花半遮眼睛,没来得及仔细瞧她。数月不见,她不再挽着妇人的发髻,一头乌黑的青丝精致地编成细辫,只插了柄镶百宝的桃色梳篦,湖绿的裉袄,杏黄的齐胸长裙,不施粉黛的面上气色极佳,一双眼眸灵动而有神,倒真像极了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薛靖谦心头微微发酸。
前段日子,她在侯府,很不称心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顺着她的目光望着天上飘扬的雪白鹅毛,轻声问:“为何要假死逃离我呢?”
程柔嘉抿嘴笑笑:“将军不肯成全我,那我只好去找能成全我的人了。至于假死,倒并非我本愿。”
“阿元,你……”
“将军不要这般叫我。”程柔嘉的目光冷下来,“如今您既然能如愿迎娶心上人了,再不该把旁人视作替代品,如此,也是对郡主不尊重。”
薛靖谦愕然,皱起眉头。
“什么替代品?嘉南郡主何曾是我的心上人了?”
这话题自一打开就冲着坦诚的方向去,程柔嘉也无心同他绕弯子:“我与郡主神韵上有几分相似,郡主的名讳是锦元,将军与我第一次……也是莫名其妙起了个阿元的爱称,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薛靖谦一怔。
从前他便觉得,那嘉南郡主有几分眼熟,听她这么一说,两人倒还真像是有几分神韵上的重合。
可这都是莫须有的事情。
他与那嘉南郡主从前几乎没见过面,哪里来的什么钟情?
“你不要胡思乱想。”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这般说,你可能不信。但是自我们在一块儿之后,我常常……能梦见一些我们并未发生,却十分真实的画面……在那个梦里,我便是唤你阿元,所以,才会这般叫你,与旁人无关。”
她自然不信。
“将军的梦,我也无法一窥真假。”她淡淡地道,大袖掩下微微发颤的指尖。可若没有旁人的存在,他先前那般出尔反尔,亦足以让她心寒。
“前阵子我在边疆打仗……正是因为在梦里梦见了一些奇异的天象,才能那般快地从边疆脱身,回来寻你……后来仔细想了想,这大约就是什么前生因果。”
程柔嘉没有作声。
她平日里抄佛经,或是为献于长辈,或是单纯让心宁静下来,实然是半点不信这些的。
薛靖谦叹了一口气。这种无法证明的事,说起来也的确没有说服力。
他索性转了话题。
“你要去西边,是知道了什么吗?”
程柔嘉愣愣地看着他,忽而明白了过来:“阿爹告诉了你?却不告诉我?”
“在余杭时,程老爷问我,是否想要求娶你……我说了打算,他便将此事告知了我。”薛靖谦拉住她的手,诚挚地道:“并非是我出尔反尔,说话不作数,只是当时你的身世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刚回京的时候,我就立刻同母亲说了,她虽然很反对,却也拗不过我。但我一进宫……
“……说实话,我害怕了。我没想到,陛下对邕王的恨意,多年都没有削减,正巧当时福建的事,和一个官员女眷下毒的事,都和邕王的下属有关联。那女眷得了赐死,我实在是怕极了……排除万难娶到你,万一反而害了你,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所以,你当时打算娶唐玉清?”
他颔首苦笑:“是,我信了她的话,以为她真是只求一个正式名分……至于陛下的赐婚,是娘娘因为大公主的事一力促成的,我也没有想到……你……”
程柔嘉打断他:“那倘若我愿意跟你回去,你打算怎么做?”
他眼中闪过欣喜,沉吟道:“我已然想好了,若是你愿意同我回去,我会想法子让圣上收回赐婚,迎娶你。为你重新捏造个身份,不算难事,只是迎娶你之后要格外小心,不能让外人看穿……若是你不想回侯府了,我会想法子假死脱身,同你过寻常夫妻的日子。总归小六还算孝顺,母亲她老人家也不会太过孤单。”
程柔嘉垂眸一笑。
“明媒正娶,可能整个薛家都会受我的牵连;闲云野鹤,你要将母族的兴衰和太夫人的下半辈子系在一个庶子身上吗?池姨娘如今风华正茂,从前没有起心思,日后未必就不会有。人心,最难以度量。”
“但万事都有风险,不尽力一试,怎知结果?”薛靖谦簇紧了眉头。
“你还没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吗?”
薛靖谦一怔。
“你同我在一块儿,遇见大事,总是你自己拿自己的主意,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都未变过。”
“我是不想让你忧心……你若想知道,日后我事事同你商量便是。”
程柔嘉摇摇头:“我从前并不想知道,因为即便知道了,也很难有使力的机会。我与将军的力量,实在悬殊。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仿若只能依附于你,才能达成所求。”她笑着看他:“这并非是将军的错或是我的错,而是我们门第悬殊,天生就要如此。但倘若要像戏文中那般,全天下的困难都奔着我们而来,是否恰恰证明了,老天是在给我们警醒呢?”
她确然如今还不确定下半辈子要做些什么,但她觉得,倘若是佳偶,定然是夫妻携手经营出来的。而非万事仰仗着一个人,任由他扛着外头的风雨。
她从前那般希望成为他的正室,也是希望,起码在名分上,他们是般配的。
“将军请回吧。”
无论他是否真的爱她,如今看来,承平侯府于她而言,都是一个错误的去处。
执迷不悟的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异香 [VIP]
华盖马车嘎吱嘎吱停将客栈门前, 伙计殷勤地上前牵马。
玉展不假人手,先下了车,正欲拢起帘子, 蓦然在金黄余晕中瞧见熟悉的人影, 不免面露惊异, 隔着车帘禀报。
“殿下,薛将军刚从客栈出来, 看着正要走。”
南阳大长公主一行人跟着护卫乌穆留下的信儿一路辗转几次追过来,怎么也没料到, 薛靖谦竟会比她先到。
那副九曲玲珑的狡猾心肠,果真同当年打仗时一模一样。
冷风轻拨着厚厚的帘子, 里面传来的嗓音温和又平静:“知道了。”
她并不放在心上。
在她眼皮子底下,没有人能将她要留的人带走。哪怕是手眼通天的薛靖谦,也不行。
……
程柔嘉逐人离去,神色便淡了下来。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无法理清,缠绕成乱麻, 更何况, 连他爱她这件事,她都不能十足地认同——倘若真是什么前世因果今生羁绊, 佛祖垂怜的莫非也只有他一个,只许他记得?那世道也太过不公。
她不信这些,更不想再身如浮萍地在京都挣扎求生,反击的动作需要思量再三, 旁人的陷害攻击却随时不期而至……
但那人好似还是没能听进去, 只撂下一句“会解决她的所有疑虑”, 便起身离开了。
一如既往的士大夫做派。
她摇摇头, 见阿舟面带忧色地走过来,正要站起身,却听身后一阵裙摆环佩脆响,一群丫鬟护卫簇拥着一位珠翠堆盈的女子跨进槛来,海棠红的缎子披风,五彩云鹤妆花禙子,八翅挂珠衔翠大凤钗,钗头是玉润的滴水观音,月白的湘裙侧边一排六对鎏金穿花蝶状扣,彩绣辉煌,面容端正而不失娇艳,瞬时将客栈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聚集。
程柔嘉和阿舟俱是暗暗吃了一惊。
这小小的庐州府客栈,一日之间,竟能来这么些大人物。
程柔嘉眸中微微泛着戒备,迅速地扫了一眼便准备上楼去避一避——她与这位殿下不过数面之缘,心有敬意,但并不熟稔她的为人。如今能想起来最深切的“交情”,却是她前不久还要置她于死地的女儿……也不知这件事大长公主有没有牵涉其中。
一个母亲能为她的女儿做到什么程度,她不愿意去赌。
倒不如先暂避锋芒,只装做没瞧见——她并不认为,这位殿下也是为了她而来。
可刚踏上楼梯,却被人笑着叫住了。
“那边的小丫头……是不是程姑娘?”
竟被一眼认出来了。
程柔嘉无法,只得带上适度的惊讶回身,笑吟吟地和南阳大长公主见了礼:“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殿下,可真是巧了。”
她称呼自己是“程姑娘”,可见对她离府的事一清二楚,然而却也不为能在此处见到活生生的她而震惊……程柔嘉摸不准这位大人物的想法,只能客气礼貌的寒暄。
南阳笑着请她坐下,吩咐面色愈发谄媚的伙计上写招牌茶点,亲自给她斟茶递过去:“本宫去封邑瞧瞧,不想大雪封路,随意寻个落脚处而已,竟也能碰到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