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姑娘此言差矣。”清玄摇了摇头,“贫道一向是济世救人,为有缘人度灾解难,如此大功德,不求众生记着贫道的功劳,但你也不要对贫道心存恶念啊。”
程柔嘉弯了眼睛。
她借着行船失火的事情,废弃了从大内拿到的路引,先后转道相淮、游门,又在宁波远远地瞧了远哥儿一面,这才到了金陵,拿着程家的印章,开了间香露铺子,安顿下来。
期间她担心爹娘因为她的“死讯”伤心,特意给燕五娘去了封信,让她在薛家查探的人走后将实情告诉爹娘,她亦给自己回了信。
只是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她竟又到了金陵……
“济世救人?那你先把骗我的银子还回来。”
“燕姑娘!这都是功德,怎么能用骗字?”
她看着两人喋喋不休的吵嘴,只觉得恍若又回到了幼年时光。
“……说起来,嘉嘉,你从那地儿出来,可真是瘦了不少。”燕五娘终于得空仔细打量程柔嘉,被清玄道长气得发红的脸微微黯淡下来,心疼地道:“京城可真不是养人的地方……”
说罢,眸光更加黯然。
燕五娘当年是罪官家眷,其父正是在京城做官,本以为是让家族鸡犬升天的好事,结果最后沦得全家受难,唯有她因年轻被送到教坊司,存活下来,后来又被清玄救了下来。
清玄觑着她的神色,思绪微顿,试图说出一些安慰的话,出口的却是:“长胖不少啦!比为师捡到你的时候胖多了……”
此言一出,四座俱静。
程柔嘉眯了眯眼睛:“老道,你说什么呢?”
清玄道长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
完了,云游在外太久,学了些纨绔子的油嘴滑舌,怎么一不留神扯到这事去了……
程老爷给他许诺的程家永久西席的供奉还能有吗?
燕五娘亦惊奇地看着他二人:“什么捡到?嘉嘉不是程家的女儿吗?自小在余杭长大的,轮得到你捡到?”
“是是是,贫道年纪大了,记岔了。”清玄试图打个哈哈蒙混过关,起身欲走。
“道长,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程柔嘉木着脸将他的拂尘抓住,将人拽了回来。
清玄道长看看脸色铁青的程柔嘉,又看看一脸好奇眼睛放光的燕五娘,只想长叹一口气。
造了孽了,他为什么要去同情燕五娘这个母老虎?
……
夜幕黑垂时分,三人回了香露铺子后面的院子。
虽然在三人重逢前大家各有去处,但既然遇见了,是家人,自然要住在一块儿。
程柔嘉让阿舟帮他们收拾出客房,独自一人回到了屋里。
没想到,阿爹阿娘竟然不是她的亲爹娘,而是她的叔叔婶婶。
她的生父,是当年追随邕王的汉中府知府姜喻。
而她,是叛将之女。
这世上,原来她早已茕茕孑立,唯剩一人……
可阿爹阿娘一向待她很好,除却对清玄格外的恭敬外,她根本没有发现过一丝异样——她一直在很幸福地长大。
程柔嘉觉得自己不该悲伤,没道理悲伤,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浸湿了枕头上一大片。
……
翌日起身用早饭,见到程柔嘉面色已恢复正常,清玄不由感叹一声:“不愧是我徒儿,心理强大的程度能比得上为师了。”
放在平时,程柔嘉定然会白他一眼,视他为无物,可今日,却见她起身,提着裙摆,微微一福:“还未谢过师父当年相救之恩。”
听清玄说,当日她似乎一人在讨饭,咿咿呀呀话都说不清楚,浑身脏兮兮的,活脱脱一个小难民。他好心听她说话,由着她带着走,才瞧见了马车中尸身已经腐烂的姜喻夫妇,看情形,是被过路的马贼杀掉了。
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小童是如何躲过的,但他好心在附近停留了数日,后来碰到了来寻亲的阿爹阿娘,得知是亲眷,这才将她托付给了他们。
算算年月,当时邕王叛乱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逃难的难民和借机生事的马匪不计其数。若无清玄这个世俗之外的人护着,她一个小童,哪里还活得下去?
清玄却被她这动作搞得有些不习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嗨呀,多礼了多礼了,都是一家人。”
“既然如此,徒儿有一事相求。”
清玄难得被她这样恭敬对待,嘴上不敢不敢,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当即乐不可支地不问何事就应下了。
程柔嘉笑着道:“师父说我亲生爹娘的尸骨就葬在汉中附近的保宁府,我想去那里一趟,还得请师父带路。”
清玄哽住了。
这天高路远的,他好不容易养得仙风道骨的形象岂不是又要变成糙大汉了……
“亲生爹娘我已无印象,多年不曾去拜祭……实在不孝之极。”
可好徒儿一片孝心,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看着那双泪意盈盈的眼睛,清玄道长面带痛苦,微笑着应下了。
程柔嘉微微垂了眼睑。
她不会因为与阿爹阿娘非至亲骨肉而伤怀,但她也同样想去告慰亲生爹娘。
埋骨之地何等荒凉,余杭路远,阿爹恐怕也不能常去拜祭。他们去得那样惨烈,不知何等孤苦,总得去瞧一瞧,告慰他们泉下之灵。
从前她是想循规蹈矩地嫁人生子,主持中馈,后来被突来的祸事搅乱了计划,如今再度获得自由,香露铺子,实然也是个打发时间的活计——接下来的半辈子究竟要做些什么,她实然还没想好。
但至少现在,有了一件她非做不可的事情。
第89章 痕迹 [VIP]
时值隆冬, 浔河水域已然全结了冰,瞧上去,今年倒要比往年冷上许多。
高高的角楼上, 白袍男子立于凭栏前, 身材颀长, 看起来却略微有些消瘦。他眉目舒展,俯视着下面的金阳河。
杨统领从外面回来, 见状把搁椅上的黑色大氅取来,恭敬递到男子面前, 道:“将军仔细身子,万一再染了风寒, 难免让太夫人挂心。”
薛靖谦从善如流地接过,穿上后,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若是她在,定要哄着他在袖子里偷偷塞个手炉,免得在外行走时间长了,四肢都被冻得僵硬, 全然不顾他是一家之主, 万人景仰的男儿,使这些小女儿家心思关切他。
杨统领见他又莫名走神, 轻咳了一声,道:“今年格外冷,不止是这金阳河和浔河,辽东那边的许多海岛海域也结了冰, 有些失去天险, 恐会有蛮夷伺机侵扰。”
薛靖谦却没有接这话, 只淡淡地道:“河水结了冰, 应是搜不了了,让你底下的兄弟们都回来吧,不必搜了。”
杨统领笑着应是,暗暗为那些摆脱了这一苦差的兄弟们庆幸,眼里神色却复杂。
放在平日,他说起这样事关民生大计的事,将军绝不会毫不理睬的,可见如今心头确然只装了程娘子这一件要紧事了。
早前将军没跟着大军一起回朝,明面上给了个战场上负伤,伤势恶化的借口,实则直奔路洮城而来,日夜不息地搜寻程娘子——心力交瘁之下,很快竟真的大病一场。
他那时便在心里暗叹:听闻将军开解了小程大人,让他不再病怏怏地在家中借酒消愁,很快回到了翰林院做起正差,可轮到将军自己身上,竟也是如此的不知爱惜身子——战场上都几乎毫发未伤大胜归来,却倒在了这小小的路洮城……
不过将军病愈后,虽然消瘦了不少,精神头却好了很多,眼睛里的神采也恢复了泰半。
他原以为是将军历经大难决心忘却程娘子,可搜寻程娘子的活计,却一日都没有停下来。
他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薛靖谦却忽然道:“我们出去吧,这摘月楼,日后也不必来了。”
杨统领低头应是。
薛靖谦清冷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郁色。
当时迫不及待地来到路洮城,是想急切地证明她还活着。然而一切的表象都十分自然,那脱落的簪子,无论是中了算计被人烧成灰烬,还是仓皇逃窜之下无意落下的,在路洮城中的河域几乎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丝毫她还活着的迹象。
他一时心如死灰,当真以为她惨遭毒手,便大病了一场。
在他乡养病,倒比府里寂静很多,也让他一直被心头的无名火烧得头昏脑胀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阿元并非普通女子。
他或许并不能看清那些表面花团锦簇笑脸相迎的贵女们的弯弯绕绕,但她同是女子,又心思细腻,若有人待她有敌意,她不会毫无察觉。
且她想来是个喜欢将计就计的。当时唐玉清的事情,他后来细细想过。唐玉清确实蛇蝎心肠,选择了破坏一个所嫉妒的女子的贞洁来毁灭她,但阿元是明知山有虎,还敢以身伺虎的性子——唐玉晴是主谋,尚且能被一个不忠的奴仆毁掉了前途与贞洁,阿元若真是毫无戒备,那放了足量迷情香的屋子,哪里还能在她们到来之前爬出来?
阿舟当时去请他,也都是她细细算过的。
她并非恶毒之人,不会率先对谁出手,可若旁人有害她之心,她却也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她既然敢只带个会武功的丫鬟从皇宫里直接离去,路上的艰难之处,定然也都是细细思虑过了——金银器软,不会只带那一根簪子,若是真被人下了药大火时未能逃出,不会恰好烧得只剩那根银簪;若是跳船逃生,因不通水性而亡,隆冬河速缓慢,他们这般将浔河翻了个底朝天的做派,不会全然没有痕迹。
害人的唐玉清成了被捕的螳螂,嘉南郡主也未必不是她用来彻底摆脱他的手段。
那般翻来覆去地想过,他才明白,往日,他真是太小看了她,也太高看了自己。她并非是依赖着他存活的菟丝花,不甘于做他内宅安稳的一隅,不甘于将万事放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所以她下定了决心,就能这般决绝地不留后路。
薛靖谦微微叹出一口气,在冬日里立刻白烟袅袅。
这些日子,他除却在找阿元的下落,亦在搜寻嘉南郡主害人的证据。
只可惜,像是被人一点点刻意地抹去了似的,全然无从查起。就连那位船夫,如今家中也是一片哀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嘉南郡主到底是深宫和内宅长大的,让有这般武功的人士受她差遣,恐怕还少了些气候。他隐隐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南阳大长公主的授意。
他有些头痛。
那位在他的印象里素来不是是非不分,骄奢淫逸之辈,否则,也不会得陛下如此信任。但人都有逆鳞和护短之心,嘉南郡主幼时还曾流落在外,却也难保大长公主一颗慈母之心偏疼她些……
和那位斗法,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他以养伤的由头在路洮城待着,薛顾两家的婚事便耽搁下来,但似乎听闻,郡主近日也生了场病,民间还渐渐传出他们二人并非佳偶,是家宅不宁的八字等等传闻,也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
但他眼下没空去管那些,于他而言,这婚事,能拖一时算一时。
官道上车马不休,快到年关了,许多在外做官的带着家眷回京,或是述职,或是回到宗族团聚。道路上有结了冰的水涡,马车疾驰之下,有两驾躲避不及时,生生撞到了一块儿。
这种事,这几日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有个丫鬟便掀了帘子出来骂:“是哪家不长眼的?竟然敢冲撞金陵知府家千金的马车。”
对面的也不甘示弱:“什么乡下人?我们家可是工部侍中府,怕你不成?”
薛靖谦骑着马,正巧路过,对于这骂战,眼神并未分上些许。
却有一妙龄女子素手拨开帘子,脸色气得发红:“是贵府先撞上我们家马车的,怎么也不先赔个不是,倒来咄咄逼人?本小姐给家中女眷带的金陵香露,全被你们搅合了。”
那头的便有吃吃笑声:“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什,香露罢了,阿青,去赔她们一百两银子,总够打发她们了。”
“一百两?”那丫鬟撑着腰冷笑:“这可是顶稀罕的东西,不同于普通的香露,这匣子里有足足十几瓶,一千两恐怕都不够赔!”
薛靖谦拉住缰绳,目光微动,去而复返。
两家都是刁蛮贵女,光天白日地在这里刻意耍威风,他没什么兴致,但提起香露,他却隐隐有了些想法。
他怀着阿元还活着的想法再去找时,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些线索。
宫里开出的路引出了路洮城便没再被用过,但他打听过,这路洮,除了官府的门路,也是有旁的手段的。
她从前帮家里经商,与这些底层人物打交道,应该不算难。
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暗访能开路引之人,可数目竟极多,让人没有头绪,但唯一的好消息是,挨家查访时,得知她似乎去过摘月楼——他问过摘月楼的掌柜和活计,出事的那一晚,摘月楼的厢房里确然入住过两个身形与阿元主仆相似的,只是戴着斗笠,看不出样貌。
有了这个消息,他几乎有九成把握认定她还活着。
但皇土何其辽阔,她没回余杭,也未去宁波,他一直在想,她可能去做些什么。
这香露,倒是给了他些启发。
丫鬟瞧见一个年轻男子直奔她们而来,微微吓了一跳,却听他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小姐,你这匣子里的香露,能否借我一观?”
知府小姐还未进马车,只瞧见一位丰神俊朗,高大挺拔的男子骑着马奔她而来。
那人剑眉浓墨,鼻挺如峰,眼睛如天际上最亮的一颗寒星,石青多罗呢灰鼠的大氅,身形像是武夫,面容却如白玉,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分明,瞧着宽厚有力,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去。身下坐的枣红骏马也是极品宝马,她只见过家中的大伯父似乎养着这样的马,品相瞧着却不如他的……
知府小姐一下子红了脸,凌厉的气质一收,转为柔弱:“公子且看便是,只是……都摔碎了……”
薛靖谦边道谢边将那匣子接过,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味夹杂在幽甜的香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