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离着烟花之地不远,莫说他因着练武锻炼成的那副身量,光是他那张皮相,便不知多少姑娘哪怕是不要钱也想与他春风一度。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端得上风流不假。
他脾气又好,说话也讨人喜欢,哪怕是对楼里的姑娘也没有看不起,没有架子,也常帮着楼里打发几个宵小之辈。
只是大概年纪小,不知那销魂窟的好处,对着姑娘们的含情脉脉也只是笑而已,最多口头上调笑几句,笑眯眯地喊声姐姐。
只是也有传言说九七心上早就有了个姑娘,要不然怎地浑身上下锦衣着绣的,身上的荷包却是那么旧的呢?
有姑娘大着胆子去问,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笑,笑够了便说旁的话题去。
再有人问他便像是烦了一般,直接说这荷包是他在老家与未婚妻的定情信物,他迟早要回去,找他心上的那只百灵鸟。
暗地里不知恨死多少楼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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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有足够的银钱,也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哪怕路过个小乞丐,丢出去的都是块儿银子,久而久之,谁都知道他这里好骗钱。
街市上的泼皮无赖都怕九七,可是时间久了,也摸出他的性子来了,知道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往后碰着他便是一张笑脸。
但说到底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总免不了年少轻狂,他做的又是招人恨的事儿,纵使武功高,暗地里旁人给下的绊子却总是躲不过去的。
只是他仇家也多,不知是哪个设计他的,某一天就被官兵就贴出了告示,说他是别国派来的细作,要捉了他去。
这话九七却无法辩驳,他身上是连证明身份的“验”跟“传”都没有的,他生长在边塞,那地方混乱的很,哪里用得着这东西,至于一路过来长安,他都是直接避过了检查的地方。
原本九七是可以逃走的,他轻功学得最是好,大不了再回他的北漠去,逍遥自在。
但是长安律法有条是连坐,赌坊的老板对他不薄,若是他逃了,代替他受罪的便是赌坊的老板。
横竖一死罢了。
少年轻狂,便是连死都比上了年纪的人看轻许多。
因着年少,心里也没有牵挂,师父也已经作古,无亲无故,就什么都不怕。
只是到底有些遗憾,他在长安住得日子也算久,也曾踏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可是从没碰到过那个眼睛里仿佛有着一汪泉水的小姑娘。
她的荷包还在他身上呢,没来得及还她。
九七被关进了牢里,偶尔便想起那个小姑娘,那是他来到中原之后唯一碰到的那么一点善意。
她或许不住在长安。
但是他也不能去找了。
狱卒仿佛是慢慢磨他的性子一样,用刑并不用那些伤及根本的,只是让他受些皮肉之苦。
牢房里不知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连时间都凝固。
日子长到让九七想起边塞的猎人训鹰时有个叫做熬鹰的环节,熬鹰便是要挫掉鹰的野性,连同兽性以及鹰对天空的向往全部磨掉。
后来淮南王顾长青把他领了出去,慢条斯理地问他,是选择死去还是选择为他做事。
自此之后,九七便为他卖命,戴上青鬼的面具,手上的刀也沾染了鲜血。
他之后也渐渐明白,为何顾长青会那么恰逢其时地出现——不过是上位人的算计而已,但是哪怕是阳谋,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束缚。
他这辈子总共才过了二十来年,除却那么几个月,一直都是在为旁人活着。
前十几年是为了师父,后面都是为了顾长青,半点儿滋味都没有,像个好用的傀儡,手起刀落,只是收割人命而已。
死在他手下的人不知凡几,或许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是九七并不怎么关心。
他只是觉得无趣。
生命也是漫长无趣的,再没什么意义。
他是被蒙上眼睛的鹰,失了自由,身上便只剩下枯燥乏味的锁链,随着主人的命令展开自己的羽翼。
直到他被派去监视苏家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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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蝉鸣,蝉的声音悠长,仿佛贯穿了他的半生,屋外是蓝天白云。
他藏身在合欢树上,在碧绿的叶子遮掩下,看着她。
少女白衫红裙,脱了罗袜,赤着脚着一双木屐,提着裙摆跑过屋檐下的游廊,发髻上没有任何首饰,只一根碧玉的簪子斜斜插着。
她跑起来摇摇晃晃,脚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双眼睛清澈如同山谷中的溪流,笑起来双颊便漫上浅浅的绯红。
那红色仿佛火焰,在他心里燃起了连绵的一片,瞬间燎原,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心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有什么东西落下,发出声响。
但是九七并不在意,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少女。
那只百灵鸟。
他找到了。
只是她已经被捉住,关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九七可以容忍他自己被束缚,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百灵鸟被困在笼子里。
他的命是被旁人握在手里的,九七想。
可是这少女的一生不应该也被束缚住。
她这么美好,是这世上他见过最漂亮最干净的东西,像是光一样,谁能容忍光被困住呢?
他要亲手打开她的牢笼,看着她飞走。
哪怕代价是将自己永远禁锢也在所不惜。
第十八章 “我来替她”
夜凉如水,月光像是在冰水里浸泡过一样,带着惨白的颜色,落到屋檐上,仿佛结了一层霜雪。
苏湘湘被九七扣进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得他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风从她指间流过,她忽地双手揽上九七的脖颈,半张脸埋入他颈窝。
语气亲昵又娇气,喊他的名字,“九七。”她在九七的颈窝蹭了蹭,满意地感受到温度后才复又开口:“你没戴面具。”
“嗯。”抱着她的暗卫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含了笑意叮嘱她,“所以小姐可不要偷看。”
“不然九七就会消失的。”
苏湘湘闻言把脸又往他颈窝那边使劲儿埋了埋,示意自己一点都不想看他的脸,而后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不看就不看嘛,老是说这些做什么。”
她又不嫌弃他长得丑。
“九七你今天晚上怎么突然就走了?”苏湘湘想起这遭来,她倒是没生气,只是很遗憾,“放完烟花后,又放了会飞的灯。”
“苏晏告诉我那是孔明灯,下次我想跟九七跟苏晏还有刘小郎君、翡云一起看。”
她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人都说了一遍,听在旁人耳里有种孩子气的固执跟天真。
之前的苏湘湘是不会说这种近乎天真的话的,她偏激又容易发怒,但是九七来到她身边之后,她便越发天真。
她对情绪极为敏感,在察觉到自己有人宠着之后,便肆无忌惮。
抱着她的暗卫却只是笑,可以听得出他心情不错,而后便向她道,“小姐以后想怎样便怎样。”
“属下向您保证。”
苏湘湘却没应声,只是凑到他耳边,慢慢开口,“九七,我向顾长青把你讨来可好?”
“圣上欢喜我,若是我问圣上讨要的话,说不定可以。”
“我可以让刘小郎君帮我。”
她并不清楚九七在顾长青那里的地位,只知道九七现在还只是暗卫之中的一员,不是暗卫之首,觉得他应该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趁着还没厉害到上辈子那种程度,赶快讨来,不然等九七成了暗卫之首,顾长青那厮肯定不会放手的。
暗卫却不出声了,只是低声换了话题,“小姐冷不冷?”
苏湘湘也不逼他,咬了咬唇,垂下眼睛,从善如流地随着他走,“我不冷。”
九七总是避而不谈这个事儿,次次都是如此拙劣地转开话题。
这个问题就像一条横亘于两人之间巨大的深渊,时刻准备着要将两人吞没。
苏湘湘是知道的,九七是不会背叛顾长青的,他这个人固执得很,哪怕是前世跟顾长青关系最不好的时候,也是会执行他的命令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九七这么死板,可是苏湘湘是绝不会原谅顾长青的。她对自己上辈子的死没什么好说的,也是她自己笨,说句咎由自取也不算过。
但是她唯一不能忍受的便是九七的死。
反正这辈子的九七,她势在必得,哪怕拼尽一切也在所不惜。
苏湘湘深吸一口气,揽着暗卫脖颈的手臂也紧了紧,闷闷出声,一叠声地喊他的名字。
暗卫好脾气地一一应了她的呼唤,也不嫌烦,最后温声向她道,“就快到了,小姐若是困,便先眯一会儿。”
怀里的少女却没应声,九七低头看了一眼,早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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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午时,阳光刺眼得很,照到人身上,晃的人眼睛疼。
九七却是什么也不觉得,或许是因着失血过多的原因,哪怕是身处烈阳之下,他也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如坠冰窖一般。
他刚刚从刑房受完罚出来,血浸染了衣料,使得黑色的衣服深一块儿浅一块儿的。
影三靠在门口等着他,见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也不免叹气,“你这是何苦。”
“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女人而已,值得你这么护着?”而且那女人还是他的任务目标。
昨晚不管是因为什么,九七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掠走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反正一顿罚是免不了的。
九七却只是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往手上戴护腕,淡淡道:“若是我昨天不出现,想必她已经死在你手下了。”
顾长青是不会容许事情出一丁点差错的,一旦有什么在他的计划里开始偏差便要扼杀。
“主子在书房等你。”影三避而不谈这件事,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了,走到一半,住了脚步,往后扔了瓶什么东西给他。
九七下意识接住,还不待他细看,便听得影三不耐烦地道,“这是御用的伤药,这段时间想必主子也不会给你任务了,好好养养伤吧。”
到底是一起在顾长青手下那么些年了,他还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九七去死。
影三继续沿着游廊往前走,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慢慢悠悠地想,谁的心还不是肉长的呢?哪怕是他,手起刀落时也会颤抖,他本也不想当杀人不眨眼的阎罗。
可是命里合该如此,他也没有办法,毕竟他是从小就被培养起来的暗卫,当初若不是被带走训练,怕是早就已经死在饥荒里了,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挣扎不出这刀尖舔血的命运,便只能沉沦。
影三知道,九七是想挣脱出去的,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
顾长青谁都能放走,就是不可能放九七。
一把刀,若是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只能折断。
绝不能让那把刀有机会将刀刃对准自己,即使是只有一丝可能也不容许。
这个道理谁都能懂,所以九七绝口不提放自己走的话,他若是走了,便只有个死字。
或许几年,十几年之后,待他年纪长一些,武功也不再那么好了,淮南王兴许会放他走。
但是绝不是现在。
再说了,他已经在血里滚了不知多少圈,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身上已经脏得不能看了,便是走了,又能如何呢?
过惯了在黑暗里的日子,再次站在阳光下只会茫然。
哪怕他爱上了那个姑娘,护着她不受其他侵扰,不还是得回来,继续隐在暗处,看着她嫁人生子。
烟火人间,不是他们这种人能够奢望的,哪怕得到片刻的安宁与欢愉,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是河灯盛起的绚烂一时,迟早要沉没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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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
九七半跪于下首,低着头,低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而后就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伏案写字的顾长青才冷冷淡淡地抬起眼来,看着他,开了口,“领完罚回来了?”
“是。”九七低低应下,垂着眼眸,温顺又驯服。
可顾长青知道,这都是假象,底下跪着的暗卫骨头硬得很,即使已经在他手下那么多年,仍旧没彻底磨掉他的野性去。
训鹰的人都要时刻提防着被鹰反过来啄瞎双眼,更何况下面跪着的这人是匹高傲的狼,性子又冷又难把握。
他得时刻小心着,否则一时不察便会被反噬。
“这还是你第一次安安分分地叫我一声主子。”顾长青语气不明,似是嘲弄又像是感叹。
随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你想求什么?”顾长青开口问九七,“我应该告诉过你,你只需看着那苏家大小姐的动向,而后告知我,但是你却什么都没跟我禀告过。”
“甚至昨天还违抗了我的命令。”
他最后的话语里带了怒气,一句话里似是裹挟了最北方冰天雪地里的寒意,
九七不发一语,只是跪在原地,不动也不出声。
“莫要告诉我是因为所谓的情爱。”半晌后,顾长青平静下来,站起身,走到九七面前,垂下眼睛看他。
九七盯着地面的青石板,沙哑出声,“属下想向主子求个恩典来。”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把头彻底低了下去。
额头磕上青石板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来,他把自己的高傲也一同随着这声响折断。
顾长青却不想受他这一跪,只觉得心里怒气升腾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如此做值不值得?她又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事情。”
“孤做你的主子做了这许多年,你最后却是为了一个女人折了腰!”
“我还道北漠的儿郎有多骄傲。”大概是气极,他连自称都没用孤,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继续道。
“你可知道,那苏湘湘是孤定要杀死的人?孤曾经发过誓,要让那人连同她的女儿这一生都生不如死。”
九七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切的感知都不再清晰,他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