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是尊重,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血刃仇敌,要的是让以前所有算计过、欺负过我的人都看着我越走越高。”
“哥哥,我不想随便一个人都能来我面前说教训导,要求我以顺为正,恭顺温婉。明面上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却虚伪至极,如果以顺为正没什么不好的,那么那些男子为何不遵循如此美德?”
“要求我把顺从当作真理,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如果这就是所谓世间的正道与真理,那么我要照着我的心意来改变它。”
她眼睛亮晶晶的,在用话语表达出自己的愤怒的同时又传达着自己的疑惑,“我当主公有什么不好的吗?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为什么不能继续走下去?”
一连三个问句,苏湘湘是在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你做得很好,只是我……”不想让你去冒险。
苏恒看着苏湘湘,话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年幼的孩子了。
“不必再劝我了,哥哥,我有勇气承担最坏的结局,即使到了最终,也必定不会是我独身一人前去赴死。”
她已经做好迎接任何结局的准备,但是即使是最坏的一种,苏湘湘也能平静接受。
她相信,哪怕是到了最坏的结局,九七也不会弃她而去。
“何况这并不叫谋逆,这叫清君侧。”
苏恒笑了一下,再没劝说什么,他仍然不赞同苏湘湘,只是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他自幼苦读,于学业与政事上颇有见地,在书院算是顶尖的那一拨学生,如若不出意外,以苏恒的家世背景与学识,假以时日,苏恒必定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
苏湘湘心底有自己的打算,便是自己失败,也能将苏恒黎青这一干人等摘出去。
她也不再继续劝说苏恒,只是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颔首道:“哥哥一路奔波过来本就劳累,今天又不知等了我多久,如今天色已晚,早些去休息吧,明天叫黎青带你熟悉一下。”
这些日子交给黎青处理的事情委实太多了些,苏恒的到来能给他减轻不小的压力。
她现在有最好的谋臣与将士,苏湘湘想,黎青跟苏恒会给她指明方向,指出错误,慕云会整理好财务与一切杂务,给予她支持,而她的九七能给她带来所有的胜利与荣光,总不会在最后一次例外。
*
城门被封禁起来。
原本在郡城之外的军队凯旋而归,驻扎在营地,几天的急行军并没有让这支军队的士气沉下去,仍旧是高昂的。
一路行军赶来,他身上风尘仆仆,一驻扎下来就急着去打理干净自己,甚至不惧寒冷,在还有着浮冰的湖边洗了个澡。
发尾还未干,仍旧往下滴水,九七也不在乎,只是急匆匆走向自己的营帐,他甚至难得戴上了耳饰,腰间扎了一条玉带钩的腰带,勾勒出腰线来,更显得他苍劲挺拔。
九七不仅是主将,他善于马上作战,这一队骑兵由他全权负责,御下严厉,又一向不动声色,少有如此情绪外露,形色匆匆的时候。
有些胆子大的百夫长见了,还私下调笑几句,“莫不是要去见小娘子才这么打扮。”
跟着九七许久的曹参军冷哼一声,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半咸不淡替九七解释道,“过几天要面见主公,自然得注重下仪容仪表。”
营中主帐之中,九七靠在床边,慢条理斯地用布擦拭他的弯刀。擦完了刀,又弯腰去擦拭他的靴子。
而后又拿擦干净的刀面当作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外出打仗这些天他晒黑了一点,只是他原本就偏白,倒是看不大出来,九七往常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肤色问题,如今蹙着眉,忧心自己如今的容貌不讨人喜欢。
明明拒绝了她好多次的。
九七擦靴子擦到一半忽地顿住,想到了这一茬,又回忆起那时她三番四次非要他摘下面具,仿佛就在昨日,而现在他早就已经不带面具了,那青铜面具放在了苏湘湘身边。
那是她母亲的东西,也合该由她拿着。
而他确实也不需要面具遮掩了,他如今是武南郡光明正大的主将,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哪怕是武南郡外的百姓也都知道九七这个名字。
知道他善于打仗,战无不胜,使得胡人闻风丧胆,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弃城而逃。
关于他血脉与身份的舆论倒是也有,只是零星几个,夹在众多赞赏之中没了声息。九七猜这大概是苏湘湘的手笔。
她给予了他能光明正大行走在白日里的权力。
他们这一支队人马打了几场胜仗,可算是替大骊朝扬眉吐气,还乘胜追击连取十城,夺回了北面的边防要塞,止住了胡人的势头,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休整,驻扎在城外,慢慢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备主公随时调用。
而最近的任务清闲,除了个世家需要注意点就再没别的事情了。
九七在外征战的时候,每每都想回到苏湘湘身边,可如今想见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他反倒犹豫起来。
想各种有的没的,想她是否也念叨过自己,想她如今处理政务是否还苦巴巴的,想她身边是否有了另外更得她心意的人,想她是否还如以往一般,喜欢自己这张脸。
想他该如何讨得她欢心,为她解忧。
就这么焦虑着,一直忧心忡忡的,在军营举办庆功宴的时候,他还在懊恼为何没有多夺回几个城池回来。
曹参军说他这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可他的家乡也并非武南郡。
九七心道,应是近她情怯。
*
想了千万遍与她见面的时要说些什么,真正见到了却一个字未提,只行完礼,简略地汇报了一下战果,半晌后才犹豫着喊了她的名字。
“湘湘。”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苏湘湘,轻声道,“接下来我会为你取得更多胜利。”
接下来的每一场仗,他都会赢下去。
他自始至终都一无所有,给不了苏湘湘什么,从一开始跟她有所接触以来,就已经赌上了全部。
可他仅有的,可以算得上有价值的东西,苏湘湘都不需要,她不需要他的性命,也不需要他的忠诚,甚至他的护卫也是可有可无的。
而如今她终于有想要的东西跟想要达成的目标,那么他就该为她取来。
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苏恒站在一旁,忽然明白了那天苏湘湘与他说过的话,以及为什么她有底气迎接最坏的结局。
那天她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笃定。‘即使到了最终,也必定不会是我独身一人前去赴死。’
上穷黄泉下碧落,会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人是九七。
第八十九章
原本苏湘湘上位是……
原本苏湘湘上位是有很多争议的,许多人都不愿让一个女子掌权,只是随着武南郡的兵力越发强大,取得的胜利越来越多之后,便少有人再多置喙,仿佛默认一般,承认了她是武南郡的主人。
无论是哪个朝代,女子地位从来都是低的,处于弱势的。
或许因为武南郡的主人是位女子,所以对于女子总是很宽厚,不但允许女子自立门户,判案之时也能体恤女子苦处,所以一时间去往武南郡的女子倒是多了起来。
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百姓,苏湘湘讨厌青楼,于是在她的辖地便再也没有这种东西,她也厌恶人贩子,于是每处城门乃至于每个村子对于人身份的查验也越发严苛。
她长期处于弱者的地位,知道处于弱势的不易,也知道该从那边改革,一时想不到的地方身旁也还有黎青与苏恒查漏补缺。
武南郡是对待女子最宽容的地方,短短几年间倒是眼看着繁荣了不少。
而苏湘湘也终于在这天下有了一席之地,至少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被旁人琢磨好久,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谁也不理睬她到底有什么冤屈的少女了。
陈年旧事被一并翻了出来,抽丝剥茧似的,把一切过往都一同拽出来,在人前亮个清楚。
苏湘湘一向是个固执的人,誓要为自己争一个高低,她哪怕吵架也要有理有据的,在以前她没权没势,没人愿意花费时间听她的话,哪怕她声嘶力竭地哭喊也无人在意。
如今武南郡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已经足以令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不得不将她看在眼中。
似乎她站得高了,才有资格为自己声辩。她已经站得足够高了,苏湘湘想,如果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子。
当一切水落石出,苏湘湘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复仇,她不但要顾长青承受她所承受的一切,还要用事实告诉他,哪怕他一开始就占尽优势,可到最后他才是那个败者。
他一开始的报复就是错的,他一切仇恨的起源也是错的,甚至于是反转的。
当年的事情简单得很,甚至是一目了然地清楚,寥寥几行字就能概括。
顾长青的父母反叛,被苏湘湘的母亲镇压,只是考虑到稚子无辜,便将一切隐瞒了起来。
而当年那个被留下的孩子在隐隐约约探知到当年的真相之后,选择了复仇。
所有的事情都荒缪到可笑。
可顾长青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这相当于否认了他的一切,一切支持着他往前走下去的东西也化为乌有。
他不信苏湘湘,而是选择自己再寻一遍真相。
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史海钩沉地想寻到当年的真相,费尽心思地找到知情人,却发现似乎与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
苏湘湘也已经不在意了,她只是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真相,然后光明正大地报复回去。
顾长青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将会赢到最后,上一辈的事情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对于母亲与父亲的记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不恨他们,也不爱,单纯的不在乎。
苏恒很担心苏湘湘的状态,她似乎有意识地将自己的情绪剥离出去,无论什么事情,哪怕她也身处其中,都能异常冷静地冷眼旁观,推断出最有利的举措来应对。
甚至于她打出去讨伐顾长青的名头,也丝毫不带一句私人恩怨,只是简简单单的清君侧而已。
事实证明,她远远比顾长青更好。
无论是治理地方,还是御下,她都做得很出色。
知人善用,体恤平民。她把这两点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更好。
甚至她还摆脱了世家的桎梏,使得阶层不再那么固化,而是流动的,武南郡的官员至少有一半都是出身布衣。
朝廷也默认了她的存在,毕竟能抵御外敌的兵力除了武南郡这一拨,也只有顾长青的势力能抵御了。
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他也接纳了苏湘湘的建议,跟着武南郡开始一点点改变政策,第一步先从允许自立女户开始,其中阻碍也是有的,只是都被一力压了下去。
一切过渡得似乎都很平稳。
每天也都普普通通的,只忽然有一天,苏湘湘又被封了个一品大将军的名号,她没觉得有多开心,只莫名其妙。
黎青跟苏恒却很高兴,知道这是圣上默许了她手握兵权,并且隐晦地原谅了她曾经的反叛举动。
苏湘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书房跟慕云玩儿五子棋,正值夏日,窗外的蝉声热烈,声嘶力竭一般穿透长空。
看到苏恒跟黎青平时这么不动声色的人都喜形于色,苏湘湘不太理解,歪了歪头,发髻上的步摇也随之晃动,伸手捻起一枚白子,“皇帝就是这样的性格,优柔寡断,心地柔软,哪怕顾长青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谋反,他也能够原谅,理所当然的,他自然也会原谅我。”
“面对我与顾长青,他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作一个皇帝,而是摆在一个长辈的位置。”
这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宽容与仁慈。
他实在心软得不像一个皇帝,反而忧愁得像一个诗人。
或许,从头到尾,这皇帝才是最为难的一个,在他看来,苏湘湘与顾长青两边都是他的晚辈,然而这两个晚辈却是生死之敌,他一直都被夹在这两方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苏湘湘不知道当年皇帝与自己的父母,还有顾长青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从这蛛丝马迹里能窥得他们的情谊是真的深厚,深厚到皇帝甚至都不在意旁人窥伺他的位置。
认真说起来,顾长青与苏湘湘当年还定过娃娃亲,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唏嘘。
苏湘湘接受皇帝的好意,投桃报李,将顾长青的地盘打下来之后,她也没有杀死顾长青,只是轻巧地将刀尖刺入他的胸膛,在距离心脏还有一寸的时候停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神色淡然,显然是一心赴死。
她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杀死一个一心要死的人是很无趣的事情,而且苏湘湘也有点担心九七会因为顾长青跟她之前产生一点隔阂。
她那时犹豫了一会,随即做了决定。
她不要顾长青的命,死亡对于他来说才算是解脱,如此轻易的解脱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这时候就该庆幸他是个伪善的人,哪怕不承认,苏湘湘也知道顾长青肯定后悔了,这悔恨将伴随他终身,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我要顾长青后半生都不许出他府中一步,夺去他的自由。”
苏湘湘过去一想起顾长青便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她大仇得报,却意兴阑珊起来。“不过是一个卑鄙小人,我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
她与顾长青说起来其实很相似,都是依靠着仇恨挺过来的,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依靠恨意才能活下去了。
她身后有了许许多多的人,朋友,伙伴,还有爱人。
所以在失去了仇恨之后,她仍旧有力量往前走下去。
“顾长青就是个可怜虫。”苏湘湘想,她可不是。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比杀死顾长青更重要。
*
一切尘埃落定。
苏湘湘没有自己以前想象的高兴,可她也没有多失落。
以前在她身边的人仍旧在她身边,以前见过的朋友也偶尔会来武南郡看她,刘九疑就来得很频繁,虽然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他娘下了死命令,武南郡与王城的路途不算很遥远,可仍旧累坏了娇气的小公子,他专程来看苏湘湘,而且仗着自己是苏湘湘的侄子,在府里几乎是横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