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湿漉漉的手指扶在窗下老旧的青砖上,像扶在他的膝盖上一般。
——他不在意天下苍生,他的使命便是为了镇压魔尊。
——若是封禁不了魔尊,他将不再存在。
这所有关于明远的描写,无一不在暗示着他的身份,他是谁。
乔纱看着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痣,甚至觉得他的朱砂痣,是因为山中红莲,山中的一抹红,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痣。
步莲生,为圣莲而生。
乔纱的心不知为何,随着窗外的细雨轻轻颤动,那魔尊的命魂镇压的红莲池下,这座山中,就意味着镇压在明远的体内。
所以他为自己封上了魂钉。
乔纱轻轻的坐在了他手边的青砖上,黑发垂在他的膝前,“然后呢?”
他望着她,她的温度与触感,清晰的令他感应到,她就像坐在他的膝上,依偎着他,靠着他。
他禁不住用手指轻轻勾起了她的一缕黑发,垂眼看着说:“我被佛珠点化,佛珠赐我名字,命我侍奉圣莲。我一边随佛珠修行,一边侍奉圣莲,百年千年,我修成正果,得如今这具法身,得明远圣师的法号,可山中孤寂,我常常在红莲池旁诵经,不曾想到圣莲早生出神识与灵智,他学会了说话。”
“他学着我的语气、声音,与我说话。”明远回想着那么久远的记忆,他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叫我和尚,问我:做人好不好玩。”
那是圣莲第一次开口与他说话,他那时还没有得道,听见红莲与用他的声音和他说话,心中只觉得新奇。
山中太孤寂,除了修行之外,没有人与他说过话,所以红莲第一次开口,他便回答了他。
“我不该回他的话。”明远轻轻叹息,“或许我不回答他,他便会觉得无趣,便不会生出魔障,安心的做他的圣莲。”
“不,一旦生出灵智,他便会开始好奇,便会生出许多幻梦,无论你与他说不说话,他都会好奇向往着做个人。”乔纱却不这样觉得,她问明远:“你那时怎么答他的?”
明远看住了她,她的眼中满是好奇,亮晶晶的没有一丝丝杂质,她坏吗?她有些行为确实称不上好人,可他总觉得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肆意与报复,这一点像极了曾经的魔尊。
魔尊恶吗?他恶事做尽,可他又非常纯粹。
明远无法向世人、向正派说明,他们口中的魔尊,其实也曾是净化千万怨魂的圣莲。
就像他亦无法与旁人说明,他觉得她如此可爱。
“我答他,我也不知。”明远望着她娇嫩的脸,他想要触碰她,可他不该,“我虽修成人身,可我守在山中并不知做人是何滋味。”
“那他如何说?”乔纱又问他,她听故事一般,靠过来,坐在他的蒲团上,身子挨着他的膝,手掌压着他的袍袖。一花
他没有躲开她,他嗅着她的气味,垂眼望着她说:“他又问我,怎么样才算是做人?我说至少要有人的躯壳,要有姓名。”
他那时也不知何为人,他只知,或许有身体,有名字,就算是人了。
可他没想到,这样的回答,在圣莲心中种下了心魔。
他再第二日再次打理圣莲时,就发现,圣莲化成了他的样子,坐在湖边望着他,与他说:从今以后我便叫步莲生。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变故,圣莲若化成人,离开这座山,他便难辞其咎,要领受责罚。
他用佛祖给他的佛珠,设下结界,打散了他幻化出来的身体幻影,将他又困在了莲花湖之中。
他从那时变成了训诫者,训诫他,他化成人身是妖,是魔,不是人。
训诫他,他便是化成了他的模样,用他的名字也不是人,只是一个模仿他人的妖邪。
训诫他,不要因一时好奇,误入歧途,原本他只用再山中再净化几十年,变可回到佛珠身边,那时他功德圆满自然可以成仙。
可这些,终究是无用的。
明远那时候没察觉,圣莲不知何时从湖底蔓延出去,一直探出了这座山,在山之下的小溪旁开出了一朵红莲。
明远只知道,他在那一次之后就很安静,却不知他在山下的小溪旁见到了各式各样路过的人。
明远发现端倪,是从圣莲开始问他——你觉得张生这个名字好不好?
——那刘勇呢?
这些陌生的名字,明远从未提过,这座山也从不许任何人踏入,明远便猜到,他离开过这座山。
明远为了警示他,故意与他打了一个赌,明远准许他幻化成人身,去做一日的人,无论他做张生还是刘勇,只要有人肯真把他当做人,与他结伴过人的日子,无论是亲人、朋友、伴侣,都算他赢。
赢了,明远便彻底解开结界,放他去做人。
但若是输了,他便要回到山中,在期限满之前,永远不得再化成人身,不得离开这座山。
“那结果呢?”乔纱禁不住催促的问他。
窗外隐隐泛起青白色,像是要天亮了。
“结果,他输了。”明远看了一眼窗户,“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张生”,他幻化成别人的模样,用着别人的姓名,怎么能算做人?只是一个妖而已。”
他早知会如此,圣莲本就不是人,却要模仿他人做人,只会被正派当成妖魔。
圣莲不经人事,太过天真了,他化作张生,去往张生家中,要与张生的妻子、家人过日子,怎么能不被当成妖魔?
当天夜里这附近的正派宗室弟子,便前来除他这个妖。
这些与圣莲来说,只是一些小法术而已,根本伤不了他,伤他的是张生的家人和妻子。
张生的家人和妻子,为了帮助正派弟子除掉他这个妖魔,假意把他当成张生,对他嘘寒问暖,还做饭给他吃。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吃到人的饭食。
可饭里下了药,衣服里贴了符咒,他被伤的遍体鳞伤,险些要将张生一家全杀了。
是明远赶到将他带回了山中,告诉他,他输了。
明远以为他会至此不再幻想着做人,他那之后也确实安宁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不到半年的一日,明远在山中嗅到了人的气息,他忙赶过去,发现圣莲再次化成了人身,这一次他没有再化成他的模样,而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并且还抱着一个已经死掉的女婴。
他说他有了名字,他自己的名字,说那婴孩是他的孩子。
“这就是我看到的梦境。”乔纱握住了明远的手指,“然后呢?他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从哪里来的?”
可明远还没答她,背后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乔纱被气的抬手便要将门外人击远,却听那人着急的道:“明远圣师,海上月前辈的身体忽然出现了尸僵,恐怕他们出事了。”
尸僵?
“就是尸体僵硬了。”101为她解释,“这个世界,元神离体不算是死亡,修仙者的身体会保持着昏睡的状态,但一旦他的元神,也就是三魂散了,就是死了,身体会变成尸体,出现尸僵。”
这么说,海上月死了?他们没将阿加从阴界救出来?
没用的正派。
乔纱起身跟着明远一起出去,去了隔壁房中看海上月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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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发紫的僵硬掉了。
众人围着那具尸体,慌乱的在问明远该怎么办。
山中忽然刮来一阵腥腥的风,期间还夹杂着腐朽的味道。
明远与乔纱齐齐看出去,只见微微透亮的细雨之中,谢明君提剑而归,他的一身白衣被雨水打湿,满头的银发此刻已只剩下额前的几率,一头乌黑的发,将他苍白的脸衬得格外没有血色,死人一般。
他彻底成魔了?
乔纱清晰的从他身上闻到阴气和腐朽的气息,那气息她不知道是什么。
但其他人却知道,是仙者入魔的阴戾之气。
谢明君,入魔了。
所有人在谢明君出现那一刻,便确定他已不是之前的谢明君,他入了魔,他已被心魔所吞噬。
诸位掌门看向那位师祖,师祖握着佩剑朝他们暗自使了个眼色,几乎是立刻达成了决定。
在谢明君步入禅房之时,他们纷纷让开,环绕住谢明君,布下了结界将他困了住。
“谢圣君莫怪。”那位师祖加固结界,警惕的盯着他说:“我们设下结界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他顿了一下问谢明君:“谢圣君是否已经入魔?”
这个答案很明显,他只是为了确定一下谢明君现在是否还有理智。
谢明君站在结界之中,并没有动,他没有看众人,他只看着乔纱,乔纱站在明远的身侧,她身上还披着明远的僧袍,只这样便令他眉心隐隐跳动。
“是。”谢明君将腕上的束魔绳结再次勒紧,那绳结早已没入他的皮肤之中,渗出血来,这样才能令他清醒,他不能失控,他决不能输给心魔。
谢明君垂下眼,将一样东西从衣袖之中掏出来,递给了明远。
他的手指青紫一片,拿着一把碧玉发簪,发簪是海上月的,众人很清晰的从发簪上感应到一缕阴魂。
“海前辈舍弃他的天地二魂,找出了阿加的一缕阴魂。”谢明君手指在细微的发颤,是被束魔绳捆的,“却只有一缕微弱的魂。”
什么叫微弱的魂?
乔纱只看到簪子上,一缕如同点燃的檀香的香线,细细的一缕绕在簪子上,连是三魂之中的哪一魂也感应不出。
——“是阿加吗?那是阿加吗?”
她身体里的小聂忽然激动起来,试图要控制着她的身体去拿那支簪子,却被她按压在了体内: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不然阿加就救不回来了。
她对小聂说。
小聂果然安静了下来,只轻轻的对她说——“他们会不会骗我?拿了别人的魂魄来骗我?”
乔纱竟对他生出怜悯之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他说:他们骗不了我。
他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再说一句。
乔纱也没有主动去拿那簪子,簪子被明远接在手里。
其他掌门一个个再问,海上月呢?
谢明君垂着眼,握紧佩剑说:“海前辈天地二魂俱散,他的命魂坠入阴界之中,进了轮回道了。”
所有的人,一下子面如死灰,仿佛死了亲爹一般。
乔纱却不屑,不过是入了轮回去投胎做人了,她还以为魂飞魄散呢。
海上月只是丢了修为和这条命,可阿加可是被他们害死,到现在也没有入轮回,只剩下这么一小缕快要散了的阴魂。
有掌门愤慨的攥紧佩剑,一字字说:“定要让那魔尊魂飞魄散,方能报海前辈的仇!”
好不讲理的正派,这也能怪在魔尊头上?明明就是海上月那老儿学艺不精,不然人家谢明君怎么活着回来了?
乔纱不屑至极。
101:“……宿主您的三观越来越可怕了。”
乔纱低头看着簪子上的一缕阴魂,那阴魂在挣扎,可像是被什么捆绑了住一般,无法脱离簪子,“这是阿加的魂魄吗?她能化出人身吗?至少能化出样貌来,才能拿去引魔尊上钩啊。”
不然,就这样给魔尊告诉他,这是阿加,傻子才信。
众人这才看向明远手中的簪子。
明远已经探过簪中的阴魂,皱紧了眉头摇了摇头,“这缕阴魂太微弱了,不可能化出形态,它甚至没有神识,它或许只是那女孩儿最微弱的天魂。”
最微弱的天魂?
101为疑惑的乔纱解释:“您已知天魂是掌管修仙者修为法术的那一缕元魂,这缕元魂是没有神识和思维的,更无法幻化出形态。”
她知道,晓碧尘鲛人丹中的那一缕天魂。
“但阿加并非修仙者,她只是个凡人。”101说:“所以她的天魂非常微弱,只是一缕阴魂,没有丝毫作用。”
这么说,阿加确实是个凡人?不是邪魔,他们当初杀了一个凡人小女孩?
“可能是。”101不确定的回应。
乔纱想,这就是正派吗?就算是魔尊的女儿,她也只是个凡人小女孩。
若有人杀了她的女儿,她也会与那些人拼命,将那些人杀光杀绝。
她扫过那些人。
所有人泄了气,情绪难以控制的质问谢明君,“海前辈与你进入阴界,便只找到了这缕微弱的天魂?没有其他魂魄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谢圣君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另一位又说。
谢明君垂着眼,腕上的鲜血一滴滴坠了下来。
“够了。”明远打断了其他人,突然抬手,将一缕灵气渡入了谢明君的额头之中,对他说:“谢圣君,你该凝神入定,或许还能克制住你的心魔。”
那缕灵气将谢明君的阴气压下去一些,可只有谢明君知道,他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只想完成最后的一件事。
他抬眼看向了乔纱,乔纱却没有在看他。
所有人都没有在看他。
他们看着明远,乔纱也看着明远,他仿佛一枚无用的棋子。
他此一生,为道为正派,辜负他唯一结伴的妻子,值不值?
门外的莲花池像是反应到什么,咕咕的翻腾起来。
明远很清楚,他快要镇压不住了,他看着簪子说:“还有一个法子。”
所有人看他。
他抬起眼看住了乔纱:“你的蜃梦珠。”
其他掌门惊讶的看乔纱,她竟然有蜃梦珠?那珠子不是传说□□蜃龙的元丹吗?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她怎么会有?
乔纱从他们的眼神里大概知道,那珠子很难得,她还以为只是晓碧尘回家时带回来的伴手礼而已,原来这么了得?
“在你房中的茶杯里。”乔纱说,他看着她丢进去的。
其他人更是惊讶,不敢信,问明远:“明远圣师确定那是蜃梦珠?不是寻常的珠子?”
乔纱冷笑。
门外的晓碧尘抬手一摊,一粒碧蓝的珠子从明远禅房之中飞旋而出,落入了他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