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下,但觉得他可能是没有休息好,继续道:“我都可以。”
又顿了几秒,陈赐问她:“有没有不习惯的?”
“头几天有点累,现在好些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把我的位置调到后排了,前面那个男生有点高……”
少女絮絮叨叨了一大堆,说觉得哪哪都不顺,这儿是不是跟自己相克,半晌后又自我否认:“不行不行,不能迷信,可能是巧合吧。”
……
挂掉电话之后,陈赐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陈昆。
陈昆:“电话打完了,你也该给我一个结果了。”
少年垂下眼,淡声说:“之前是什么回答,现在也是。”
“不分开,是吗?”
他没再说话。
“行,”陈昆深吸一口气,“既然你处理不好,那就我来帮你处理。”
很快,男人拉开抽屉,将一封文件甩在桌上。
那是一份退学申请书。
陈赐眼神蓦地一凛。
陈昆道:“她所能享受的资源,全都仰仗于陈家。你爱她,那她就只能离开陈家,所有能享受到的这些资源,通通应该还回去。”
“除了六中,还有现在的集训班,以及她昂贵的艺术梦想,和日常的各种开支。”
“还要我继续给你举例吗?比如被带回那个落后的小山村,贪婪扭曲的父母,没有尊严和人格的生活,不知道会卖给哪一家,在二十岁之前生几个小孩——”
“陈赐,你真的想清楚了?”
陈赐渐渐牙关紧咬。
像是困兽被逼到绝路,他目光如刃:“到底是她必须要走,还是你想让她走?”
“这和我想不想没有关系,好,假设你们在一起,她也留下,接下来呢,然后呢?”
“无非两种结果。”
“一,你们领证,瞒你爸爸瞒一辈子,每逢他提起婚姻和小孩都会自责、愧疚,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秒,你们也无法对他说出真话。然后恶性循环,你们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二,你们不领证,你甚至无法给她一个称得上完整的家庭,你们依然要掩藏,她会在你身上浪费最美好的十年,然后爱意被琐事消磨殆尽,最后恨你。”
“陈赐,爱情比亲情脆弱一千一万倍,你真的肯定她未来不会恨你?”
窗外风雨欲来,狂风簌簌吹动枝叶,陈赐喉结滚动,闭上眼睛。
“我甚至没有举一个最可能的例子。”
“你确定她懂什么是爱情吗?她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
“你知道你爸爸把她当什么,那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了,我昨天才跟医生聊过,他的状态好了一阵子,近几天又是频繁地吃药失眠,你真的想把他逼疯吗?他已经过得很艰难了。”
少年指尖冰凉,蓦然一滞。
“说回宋嘉茉。”
“她和我聊过,有自己喜欢的事情,有要追求的梦想,想去肃大的播音系,然后进电视台。”
陈昆看到,这一秒,少年终于开始动摇。
“你知道的,”男人低声,近乎残忍,“我有的是办法,让她这辈子都进不了肃大和电视台。”
“她的未来和你的爱情,你选一个吧。”
积攒数月的暴雨,终是在此刻倾盆而下。
天色昏暗,闪电拉扯开序幕,铅灰色流云过境,雨点急促拍打窗台,像是催促。
过了许久许久,玻璃上积起雾气,水渍蔓延。
陈赐终于开口,声音可见沙哑。
“条件?”
“让她专心留在这里高考,你去南城,八年内不允许回来。”
跨过无数江河湖海,南城是全国以内,离她最远的地方。
陈昆说:“不能私下联络,不允许越界,否则我随时兑现我今天的承诺,收回她的一切,并且让她跌得更惨。”
这一次,又是许久的沉默。
仿佛需要消耗莫大的能量与力气,才能将这些话一句句拆开,再一句句消化。
陈赐摇头,哑声道:“八年太久了。”
“五年,我最后的退步。”陈昆将一张机票推到他面前,如同做了万全的准备,“你出国。”
航班飞往墨尔本,时间是今晚。
陈昆:“你今晚走,收到你落地的消息,我会重新把她的位置调到前排,不再给她安排背光的寝室,床也不会不舒服,也不会只有她的那盏台灯是坏的。”
“她会有最好的,只要你走。”
狂风骤雨仍在倾落,如同末日,世界沦陷。
仿佛只有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想到她提起梦想时会发光的眼睛,想到她再也不愿重温的噩梦和过去,想起这些年,她是多么努力,才终于融进了这个家庭。
他不能亲手将她送回去,就算是死,也不行。
命运看似给出了选择,但他又能如何。
——他总不能毁了她。
终于终于,少年站起身来,身形在灯光中,重重地晃了一下。
猛烈的呼啸声中,他听见自己说。
“……好。”
……
陈昆站在他的背后,开口道:“我那时候谈了三年的初恋,只是分开了半年,再见面,也觉得很陌生。”
“等她上了大学,我会介绍一些合适的青年才俊。”
“五年很长,足够让她忘记你。等你再回来,她应该有了稳定的恋爱对象,也快要忘记你是谁了。”
走向房间的路上,他的脚步猛然一顿。
陈昆说:“忘了也好。”
忘了,也好。
*
思绪混乱,陈赐并没收拾些什么,简单带了几件衣服,然后把她送的玩偶装进了箱子里。
半小时后,他走到客厅,手上只有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和一封信。
“怎么这么久,”陈昆说,“她快下课了,你先坐车去机场。”
“走之前,就不要见面了。”
少年没说话,顿了顿,将那封信放在桌上。
“总得告个别。”他说。
“好,我会放她房间。”
“嗯。”
走到门口时,陈赐又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房间。
楼下司机在催,他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再没回头。
如同害怕再看一秒——只用一秒,就会忍不住撤销所有决定,重新留在这里。
陈昆目送他离开,然后回到客厅,紧盯着那封信,最终拿出打火机,全部燃尽。
*
宋嘉茉到家时,气氛一反常态地安静。
阿姨并不在厨房,陈赐也不在客厅。
大伯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
习惯于察言观色的少女,在这一秒,心头猛然下沉,如同猜到了什么。
可是怎么会呢,她安慰自己,刚刚还和陈赐打过电话,在电话的那一头,他还笑着问自己要吃什么。
怎么可能呢,不久之前,这个人还握着她的手,让她不要害怕。
宋嘉茉稳了稳心神,艰难地走到桌边。
上面摆着一张机票,直飞墨尔本,时间是今晚。
眼前猛地一白,她险些站不住脚。
陈昆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开口道:“我今晚本来要和陈赐一起走的,但有点事耽误了,所以他先去。”
她找不到合适的表情,这一刻,理智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太明显,可完全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也调动不出一个积极的表情。
“去……干什么?”
“出国留学,”陈昆道,“那边有一个我的老朋友,可以照顾他。”
预感在此刻倏然成真,如同命运的摆锤,在这刻轰然砸落。
有足足十分钟,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女茫然地抬起脸,目光空洞,身体僵硬,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思维仿佛和身体分开,只能感觉到嘴唇张张合合。
她问:“以后就在那边上学了吗?”
“对。”
“那……过年……过节的时候,会回来吗?”
“不会。”陈昆说,“不要再问了。”
不要再问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她明白,陈昆什么都知道了。
方才她听到的语气,应该是陈赐正在和他谈判。
可是呢,这就是他们谈判的结果吗?
宋嘉茉手脚冰凉,不愿接受,还想再问些什么,又被陈昆打断。
陈昆:“当断则断,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然后毕业,户口迁进陈家,对吗?”
当断则断,好狠的四个字。
如同反应能力被人切断,她站在原地许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显示没有新消息。
她哽了一下,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那他……有留给我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陈昆残忍地说,“你们都知道你们不可能,不如就借这个机会,算了吧。”
——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
她才发现她喜欢了他好久,他们兜兜转转错过了好久,经历了好多试探、挣扎、后退、确认,好不容易才牵上的手,他们还约定要一起上肃大,约定要拿捧花,约定下一个情人节、圣诞节、她的生日——
怎么就能算了呢?
可是,除了算了,又能怎样呢?
她心里是比谁都知道的啊。
她比谁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还自欺欺人地蒙骗自己,想要多享受几分温存,想多拥有几天的陪伴,装作最后结局的那天,不会到来。
可这就是现实,现实终究会将他们推向不同的岔路,而他们别无选择。
不能相爱的人,从决定相爱的那一刻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饮鸩止渴。
刀刃还没有划破皮肤,不是因为它不再锋利——
而是他们终究还没有踩下去。
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准备了,可真正面对的这一刻,还是如同世界轰然倒塌,丧失所有力气。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心脏好像已经麻痹了,身体没有任何知觉,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反反复复地拿起手机,想给他打电话,想问他,可事到临头,又觉得,能问些什么呢。
他那么好,那么优秀,总不能让这段感情,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吧。
借着这个机会断掉,不是更好吗?
是啊,不是更好吗?
凌晨三点,家中仍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睡着。
宋嘉茉翻身下床,连赤着脚也浑然不觉,走到陈昆面前。
大伯的脸上也可见疲惫。
她问:“我能搬出去住吗?”
没办法留在这里,这里到处都是陈赐和她的印记,每分每秒都在凌迟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他们在这里吵过架、牵过手、拥过抱、接过吻,他们在这里长达十余年的记忆,怎么能够抹除,怎么能够轻易抹掉。
她闭上眼,轻声说:“就住在学校附近,小房子就行。”
陈昆抽了三根烟,同意了她的要求。
最终,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
今天降温,瓷砖地面最为冰凉,而少女仿佛感觉不到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穿双拖鞋吧。”他说。
*
不到两个小时,陈昆就给她找好了位置。
宋嘉茉什么也没有带,因为她知道,光是什么都不带,她身上已经都是陈赐的气息。
不能再带了,再多带一件都会崩溃。
她将书在桌子上清好,又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好像什么都没想,但一转眼,就到了晚上。
她出门去买换洗的衣物,直到被导购提醒,才发现,自己又站着发了很久的呆。
买好了东西,不知道是晚上几点。
夜风很冷,距离她知道陈赐离开,已经过去了24小时。
可为什么还是没有真实感呢,她掐了一把自己,终于迟来地感觉到疼痛。
好像这一刻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似的,疼痛感蔓延,冷到僵硬的身体也一寸寸有了知觉,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捏住,呼吸不能。
她下意识拿出手机,想给陈赐发条消息,雨珠砸到脸上才想起,哦,原来他们已经分开了。
她已经没资格恃宠而骄,没资格理直气壮地索求偏爱和纵容,没资格享受他的好了。
剧烈的疼痛是会延迟的。
少女眨了眨眼睛,忍住酸涩的泪意,伸手想去开门。
可抬手的那瞬间,无数画面闪过脑海,她想起陈赐,帮她背包的陈赐,替她罚抄的陈赐,给她做宵夜的陈赐,接她放学的陈赐。
已经不属于她的……陈赐。
她再没有开门的力气,缓缓蹲下,埋在膝盖里小声抽噎,可是已经再没有人会借她一个肩膀,会擦掉她的眼泪,会关切地问她,怎么哭了。
她的哭声很小,如同小兽舔舐伤口,压抑地悲鸣,哪怕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也仍旧很小声。
这天的陈赐没有走,就站在树下看着她。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哭。
她在他面前一直都哭得很大声,像是想找什么存在感似的,痛和委屈都要加倍诉说,如同知道会有人撑腰。
可今天不是,她知道没人会心疼她了。
陈赐咬紧牙关,从未觉得分秒如此难捱。
哭到最后没有力气,她在原地坐着,无声地淌着眼泪,过了会儿才想起要开门,从地上捡起钥匙,缓缓将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