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赐:“你再不拼,今晚睡不好的。”
她走过去,对照图纸看了看,发现还挺简单,于是当即上手,用手肘抵住一块,将对应的木板拼了上去。
灯光下,她目光专注,利用墙角做支撑,一个人也能完成得很好。
陈赐站在一边,手指扬起又落下。
以往这种事情,小姑娘好像都只会耍赖地笑,然后凑到他面前,说点儿好听的话,让他帮她做完全部。
他恍惚片刻。
五年的时光漫长,足以让他曾经庇护的小姑娘,在现实里跌跌撞撞地长大。
宋嘉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安静,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一张网,无声地笼罩住自己。
她以为他是在看,手上动作快了些,想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完全没问题——
但不知怎么地,被他看着,突然就忘记要怎么继续,螺丝半天都没有对准。
面前忽然有暗影覆下,手中的工具被人接过。
“我来吧。”他说。
她啊了声,说好。
他的动作总是很快,没一会儿,柜子被拼出全貌。
陈赐从她敞开的抽屉里取出一段纸胶带,在柜子的尖锐处贴好,然后送进了她的卧室。
她跟在他身后,拖鞋踩在地板上,趿出碎响。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又是失语。
她原来的柜子其实也没坏,只是抽屉不太顺滑,宋嘉茉坐在床头,一点点地拿出原来的东西,摆进新柜子。
他就站在旁边看她收拾。
不知怎么,宋嘉茉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
窗外的热闹渐渐散了,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几点。
总之,好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她听见他说,“我先走了。”
喉咙口像是被堵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心里冒出一道小小的、脆弱而坚定的声音——不要。
可话到临头,千回百转,变成了一个:“好。”
拉开门,又听见不远处传来笑声,屋檐处噼里啪啦,像是有什么在砸。
宋嘉茉有片刻失神。
“下冰雹了。”
她说,“等停了再走吧。”
老天给了她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她在和他对视时,能做到最起码的坦荡。
陈赐瞧了她一会儿。
他眼里像一汪深潭,看不清情绪,只是不停、不断地,拉着人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睫动了下,然后道:“进去吧,外面冷。”
外面冷,里面也冷。
他们像第一次约会时手足无措的恋人,行至门口又退回,在彼此青涩的沉默中,消耗掉正在倒数的时间。
这场相见隆重而仓促,一切反应未经润色,都是最原始的本能。
她茫然地想,她好像说了要做兄妹,可兄妹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局促地咽了下喉咙,问他:“要喝点什么吗?”
他像是笑了下,这是相见的几个小时里,她第一次看到他笑。
虽然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说,“不用这么客气。”
时间的滚轮切实地碾压过身体,曾经再亲密无间的人,也会看到它画下的缝隙。
该怎么去填补呢,她想,她连在他面前任性都不会了。
她今晚一直不太舒服,但只当是晚上不小心吃了太辣的东西,直到此刻,刚想说些什么,小腹处的刺痛愈发尖锐,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陈赐:“生理期?”
她没想到这个月的例假会这么不凑巧。
不凑巧地赶在这一时这一刻,不凑巧地反应强烈,不凑巧地阵阵作痛。
“去洗个澡吧,”陈赐说,“家里有没有红糖?”
她本感觉懊恼,但看到他打开冰箱的背影,突然又觉得,这一切,好像也算幸运。
她被陈赐赶上床,盖了两层被子,脚底还贴着一个热水袋。
她蜷在床头,整个人似乎都因为姨妈期,而变得柔软很多。
陈赐冲好半杯红糖水,递到她面前。
小姑娘垂下眼睫,说,“我不想喝这个。”
话音正落她才觉不对,这分明是十六七岁的宋嘉茉才能开口说的话语,不该是她此刻的回答。
于是她抿了抿唇,又在下一秒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成年人是没有撒娇的资格的。
她反复地,抑制住自己想展露出的本性。
好在陈赐没说什么,他一向不会讲太多,只是坐在她床边,将灯调暗了些。
他问:“会不会冷?”
她摇头说不冷,顿了片刻,又道:“但是热水袋半夜就冰了。”
“我也不想开空调,”她说,“闷。”
陈赐从旁边挪过来一个小太阳,看起来是她的常用。
“那开这个吧。”
她摸了摸被角,“这个一直对着,容易烧着。”
“嗯,”他说,“那我帮你看着。”
明明是带他来包扎,到最后,又变成他照顾她。
她觉得自己好奇怪,他不在的时候分明什么都能扛,可他出现了,连一月一次的例假都变得这么脆弱。
她一面嫌弃这样的自己,一面又忍不住地,在他好久好久都没感受过的温柔里沉溺。
宋嘉茉轻轻掖了掖被角,小声道。
“我听大伯说,你谈恋爱了。”
“没,”他说,“室友打电话的时候乱讲的。”
“……噢。”
她抿抿唇,心脏轻了一截。
她躺下去,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
实在是太困了,可好像睡了不到十分钟,她又睁开眼睛。
他坐在半明半暗的昏黄灯光里,眼睫下压,目光垂落。
“睡吧,我不走。”
她听到他说。
她的手想探出去,最终还是克制地收回,紧紧抓着最靠近他的那处被角,然后慢慢睡着。
一觉睡醒,似乎正是天亮,她对着窗户,又想到什么,猛地转过身。
座位上已经再没有人。
这场景和五年前他离开那天精准地重合,她头脑重归一片空白,赤着脚跑下床,站在门口,客厅仍旧空空荡荡。
让人疑心昨晚,会不会也只是她太过思念,杜撰出的好梦一场。
她站在门口,轻轻闭上眼睛。
咔哒一声,门锁响起,陈赐拎着半袋东西重新回来,身上还裹着清晨的雾气。
好像突然有根紧绷已久的弦,在这一刻断掉了。
辗转反侧,失而复得,这一刹情绪崩溃,压抑的情感溃不成军,她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撞进他怀里,狠狠咬住他的肩膀,似是发泄掉这漫长、漫长时光中的哽咽和难捱。
后面渐渐哭出声来,她背脊抖动,好像又回到某个十六岁,拥有不理直气壮也可以放声大哭的资格,成长衍生出的盔甲被敲碎了一小点,露出一丝真实的、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自己。
“别哭了。”
他说。
但除了这样,好像再不能做更多。
陈赐将她悬空抱起,以避免长时间地受凉,袋子被他扔到一边,腾出的那只手无所适从,最终,只能轻抚她的背脊,像是安慰。
她好像哭了很久,将攒了五年的感情通通倾诉干净,到最后,陈赐大半个肩膀都被她哭湿,心里也痛快了不少。
宋嘉茉缓缓从他肩头离开,又意识到这个姿势有些尴尬,装作去拿纸巾,默默地爬了下来。
他说,“我只是睡不着,看到外面开门了,去买点桂圆和红枣。”
“你放屁。”她说。
陈赐:“……”
她想,反正她今天是姨妈期,听不进人话也是正常。
她坐在位置上,等陈赐把小笼包端上桌子的时候,才不自觉揉了揉下巴,嘟囔了声:“为什么牙疼。”
陈赐:“因为你咬我了。”
……
某些记忆,在这会儿才慢慢翻涌上来。
她缩了缩肩膀,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陈赐似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抬手脱下外套,拉开最里的衬衫,露出左肩处的皮肤。
他的锁骨凹陷很深,连带出肌肉的形状。
此刻,锁骨正中赫然躺着一枚牙印,被唾液晕成淡淡的粉色,看上去居然还有几分……色情。
“……”
她耳郭蓦地一红,在他看过来之前,偏开了眼睛。
但他又不由分说地,把她的头转了过来。
陈赐以为她没看到,修长手指点了点那处,声音沉而沙哑:
“看看?”
第52章 第五十二步
宋嘉茉挪开眼睛, 刻意忽视掉他锁骨上的那一团红色。
“……不看。”
他手指轻轻一勾,指腹上蹭到点儿什么,是被唾液化开的浅浅血迹。
他将手指挪到她面前:“流血了。”
“男人流点血不是……很正常, ”她目光闪烁,嘟嘟囔囔, 又转换了话题, “再不吃要冷了。”
她好像听到他笑了声, 如同知道她的惯用伎俩, 但还是没有拆穿,拉开椅子坐下。
他们相邻坐着, 在清晨的微光中吃着早餐, 像极了从前任何一个平凡的早上, 她耷着眼皮,睡不太醒的模样, 磨磨蹭蹭地,等陈赐提起她的书包。
宋嘉茉将包子掰开,挑走里面的姜丝, 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吃他们家的小笼包, 不知道有人会给这么多姜,但皮又确实很好吃, 所以每次……”
说着说着她抬起头, 撞进陈赐的眼睛里。
这一瞬, 宋嘉茉恍然惊觉,他们好像还没熟悉到,能够闲聊的程度。
她讪讪收口。
陈赐:“说吧。”
她小声:“那会显得我废话很多。”
他说,“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宋嘉茉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从包子说到附近的学校, 说到周六时旁边学校的早操,又说大学、说社团,说起自己在白鲸遇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竞争,资源的冲撞,离开他以后,似乎哪里都像个小型的名利场……
她想,应该是太久没有人陪她说话了。
反正他都说她话多了,那她不多说点儿,岂不是亏了。
八宝粥冒出袅袅白雾,她搅了两下,又斟酌道:“你——”
“我昨晚回来的。”
几乎是同时开口。
她“噢”了声,没再说话,又听到陈赐问:“想说什么?”
“就想问这个来着。”
时间在他们身上投放了一些陌生的气息,可是又留下了原始的、本能的默契。
她心尖微微发痒。
吃完之后,宋嘉茉辗转到衣柜前,挑出一套衣服,在身前比了比。
她问:“穿这套好吗?”
陈赐抬眼。
白色衬衣,呢子外套,配一条格子裙。
他说:“你穿羽绒服吧。”
她表情复杂,像是嫌他夸张:“这才几月就穿羽绒服啊?谁实习第一天套个面包服上班,很肿的诶。”
“今天实习?”
“嗯啊,”她说,“去报个道,得好好表现,现在几乎没有实习生能转正了,电视台待遇太好,职位都饱和了。”
陈赐:“实习第一天,打扮这么好看?”
她惊诧:“这还好看?这又不是约会打扮。”
“那你约会是什么打扮?”
……
客厅忽然陷入短暂沉默,她撇开眼睛。
他们像是各怀鬼胎,又像是互相坦荡,介于恋人和兄妹之间的微妙,像是羽毛在搔。
她没想到再遇见会是这样,她也被这种推拉感袭击得无所适从。
他们出门时,宋嘉茉正好接到一通电话。
来电人是彭开宇,看名字就能知道性别。
陈赐:“男朋友?”
“不、不是,”她说,“大学社团的社长。”
她没接,按了挂断,手机自动回复一条讯息,说稍后再联系他。
“怎么不接,”陈赐说,“万一找你有事。”
“应该没什么事,我都毕业了,”宋嘉茉抬起头,问,“你要去哪儿?”
陈赐扬首,示意远处的医院。
她愣了下,忽而笑开。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上次听到我朋友说,医院要来一个很帅的医生,好像大家都很激动来着,”她说,“没想到说的是你。”
陈赐:“你就知道是我了?”
她顿了下,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把审美表达得太直白了。
“那也有可能不是你吧,”她找补,“你要是看到帅的,可以打电话联系我去看。”
“……”
接下来的一路,都走得有些沉默,她的心思弯弯绕绕,沿着无数角度四下流淌。
在医院门口分别,陈赐垂了垂眼。
“有不舒服的话,来医院找我。”
好像很符合兄妹关系。
她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也不能输吧,但是想了半天,好像没什么能提供给他的。
于是她又把手放进口袋里,搜寻了几下,摸出一把备用钥匙。
递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她想收回,但是又显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