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感到什么。
果然,一抬头,他就在墙面的显示屏上看到了珍妮。
华生之前的猜测没错,夏洛克并没有找回那段被他删除掉的有关珍妮的记忆,但他确实从其他途径得知了珍妮上次失踪期间的遭遇。
他知道珍妮被莫里亚蒂抓走,在一个隐秘的实验基地被当做实验品关押四天。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莫里亚蒂升级了“SHC针剂”,使其对珍妮的影响更加致命。
但夏洛克所知道的,仅限于此。
麦考夫的人后来捣毁了莫里亚蒂那个秘密的实验基地,里面的实验数据早已被清空,但是珍妮被当做实验品的照片和视频被完整保留下来。
无疑,这是莫里亚蒂特意留给夏洛克的。
但是他没有看。
麦考夫当时也并没有将那些照片和视频拿出来,更没有问夏洛克要不要看。甚至如果夏洛克当时要求,麦考夫已经准备好回绝的理由。
事实上麦考夫根本没有告诉夏洛克照片和视频的存在,但夏洛克不可能想不到。他们只是默契地谁都不去提起。
那些照片和视频,连麦考夫看的时候都觉得脊背发凉,身上每个毛孔几乎都能真实感觉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尤其珍妮被活生生切断尾巴时候的叫声,听得麦考夫都恨不得将莫里亚蒂挖出来鞭尸。
麦考夫不敢想象夏洛克看过之后的反应。
但如今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
最先发出惊叫的是华生。
“上帝,那是珍妮!”
华生的惊呼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几乎盖住珍妮的血液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几乎,但是到底没有盖住。夏洛克还是能清晰捕捉到那些“答、答、答……”缓慢,但是持续不断的微响。
或许那些声音在第一声的时候就已经成功刺进他的血肉里,后面的所有响声都是在他的血肉里震颤。这些响声偶尔在他同样空旷下来的血肉里碰撞,发出更大的回响。
“夏洛克!”华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是催促。
华生以为他们看到的是正在发生的事,以为珍妮此时此刻正在遭受这些。夏洛克却知道,这些事早已在他们毫无知觉的时候发生和结束,不管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扭转已经发生和结束的既定事实。
夏洛克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显示屏幕。
屏幕上的人看起来确实糟透了,像一团被丢弃的抹布一般,毫无生机地躺在手术台上,如果不是胸口偶尔轻微的起伏一下,几乎让人怀疑她已经死了。
夏洛克的呼吸也跟着她变得很轻,几欲断绝。
他盯着她垂落在手术台边的一只手看。
那是从前总是偷偷溜到他大衣口袋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此刻这只手无力地垂在一旁,那些血液正是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麦考夫简直不敢看夏洛克脸上的神情。他像是成了一座真的大理石雕像,挺直僵硬,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也冷然得没有一丝温度。
等麦考夫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位大英政府发现,自己居然正在心里进行愚蠢的祈祷。对欧洛斯的惊恐和对眼前这种状况的无能为力,让他的智商骤然回落,从云端降至凡间,变成芸芸众生一份子。
麦考夫祈祷的是,莫里亚蒂千万别在视频上出现,因为他出现,意味着对珍妮来说最残忍的一幕将要发生。而这一幕对夏洛克来说也是残忍的。
事实证明,祈祷果然是愚蠢和无用的,就算已经死掉的“犯罪界帝王”,还是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华生看了夏洛克一眼。医生这时候也意识到,他们此刻看到的,大约就是珍妮上次失踪期间的遭遇。
看到莫里亚蒂,夏洛克本就惨白的脸色又白了一个度。他想起来,莫里亚蒂曾经对他说过,他亲手从珍妮身上割下来两条尾巴。
其实夏洛克心里一直知道珍妮失踪期间遭受了什么,就像他知道,正是因为他那些出于无法压制的好奇而开始的实验和研究,才导致珍妮被莫里亚蒂抓走。
当莫里亚蒂的刀悬在珍妮尾巴上时,麦考夫觉得他亲爱的弟弟已经成功变成一尊冻僵到即将碎裂的大理石雕像。
麦考夫闭了闭眼。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英政府刚刚合上的眼睛赶紧重新睁开。
一睁开眼麦考夫就看到,原本挂在墙上的显示屏已经黑掉,中间像是受到重击一般凹进去一个大坑,四周也出现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痕。
这种操作,麦考夫觉得不需要动用自己睿智的大脑都能猜到,是谁干的。
大英政府掀着眼皮一看,果然,那只珍妮猫正威风凛凛地站在屋子中间,秀美精致的猫脸绷得很紧,双目喷火地看着被她打残的显示屏,仿佛跟这个显示屏有什么深仇大恨。
麦考夫不得不承认,看到珍妮好端端出现,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麦考夫已经年近不惑,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祈祷有时候也许并非全无用处,至少珍妮是安全的。否则他真的无法想象,如果过去的事在这只猫咪身上重演一遍,夏洛克会怎么样。
珍妮的确是一大早出门买炸鱼薯条的时候被欧洛斯带走的。针尖刺中皮肤的熟悉感传来时,珍妮立刻判断出,这恐怕是莫里亚蒂的一个同伙。于是她毫不反抗地“束手就擒”了。
在珍妮看来,被莫里亚蒂那个变态逮到,还被割掉两条尾巴,是她猫生最大的污点。欧洛斯既然跟莫里亚蒂是一伙的,抓她来大约是要给莫里亚蒂报仇。
居然有人要给莫里亚蒂那个大变态报仇,珍妮有些意外,但她短暂的意外了一会儿之后就马上摆正了态度。
既然对方是敌非友,那要打架便打架,在打架斗殴这方面她还从来没有怯过场。至于是欧洛斯成功为莫里亚蒂报仇,还是她将欧洛斯送下去跟莫里亚蒂团聚,那大家就各凭本领、各看天意了。
打架嘛,自然是谁的拳头硬,谁的本事大谁说了算。但除了用拳头说话,珍妮也认同兵不厌诈。以往她打架的时候也没少使些小手段,比如挖个陷阱,打个埋伏什么的。
所以欧洛斯躲在背后搞偷袭,珍妮真没觉得有什么,偷袭成功算她本事大。可惜她本事没那么大,珍妮没被偷袭成功,她只是假装被偷袭成功,很顺理成章地被带到了“贼窝”。
珍妮觉得自己这一招将计就计用得很妙。
可她万万没想到,欧洛斯居然暗戳戳地在这里揭她的黑历史,还是在夏洛克面前揭,这就实在太无耻了些。
对待无耻的人珍妮一向没什么容忍度,何况这个无耻的人还跟莫里亚蒂是一伙的,更何况她将计就计地来这里本就是为彻底端了这个“贼窝”。所以不管从哪方面看,她都不需要客气。
珍妮不客气地打烂了那个播放她黑历史的显示屏之后,正准备一鼓作气把躲在屏幕后面的人一并收拾了,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准确地抓住她的胳膊,眨眼间她已经被按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这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她认识;紧紧将她抱住的这个怀抱,她更加认识,根本不必花费心神去辨认。
她认识夏洛克二十三年,两人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足三年,可是她的听觉、嗅觉、触觉……她所有的感官早已经跟他融合在一起。他在地方她一定第一眼看见他,她的鼻子记忆他的气味,耳朵记忆他的声音,手指记忆他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他留在她脑海中的一切都太深刻了,深刻到珍妮有时候会恍惚到想不起来,遇到他之前的那500多年,她都是怎么生活的。
若是小黑和虎大王,还有林子里的其他小妖们得知,大概会惊叹,她这没良心的境界,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被冷不防抱住的珍妮愣了愣,她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前一刻被人揭穿黑历史的气愤瞬间烟消云散了,心里变得极轻,极软。
被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儿,珍妮才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夏洛克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了抱她。
那些过去他刻意不去深思的空白终于变得无比具象了。
只要一想到曾经有整整四天的时间,她被当做一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动物一样横陈在手术台和手术刀下,他就感到全身的血液突突跳动着往上涌,让他几近失控地想做出些什么疯狂的事情。
珍妮感觉到他的不安,她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伸过去,环住他的腰,安抚地在他身后拍了拍,声音放得更加和缓了。
她说:“别害怕,我保护你。”
一瞬间,夏洛克头脑中闪过一段短促的画面。
像是在一辆载满乘客急速行驶的巴士上,车窗外是一个很晴美的冬日下午,和煦的阳光在窗玻璃上照射下一片温暖白光,车窗内人们脸上的神情却都显得焦躁、不安、惊恐,他的大脑捕捉到“炸弹”、“死亡”……等等不详的字眼。
然后珍妮出现了,如同从天而降。
她亮得惊人的绿眼睛看着他,也是这么说。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而后,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夏洛克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珍妮挨得他那么近,马上察觉到。这下她是真的担心了。她动了动,想起来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但是夏洛克却不放开,紧箍住她的手臂用力得甚至使人发疼。
这一点都不像夏洛克了。
其实要真的想挣开,珍妮当然能轻易挣开,可是她不忍心,只得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过了几秒钟,夏洛克说:“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
麦考夫说,据他所知,珍妮曾救过他三次。他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第一次?
那是他们最初重逢的场景吗?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救了他,而他却忘了。
珍妮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有问他想起什么事情。安安静静的,很乖的让他抱着。换做从前她大概会继续追问,那时候她还是一只很天真的猫,不明白那样做有时是很招人烦的一种行为。
心里突然就添了点惆怅。她不大喜欢从前那个天真到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可是好像也不大喜欢现在这个会犹豫和迟疑的自己。
房间里突然响了一道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珍妮的惆怅。
“这真是让人感动的温馨场景,但我恐怕不得不打断一下了。”
嘴上说着感动,声音里却听不出一丝丝感动的情绪。
夏洛克松开珍妮,眸色深沉,嘴唇轻抿,只是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
“看来你童年的玩伴除了‘红胡子’,还有一只猫。”欧洛斯继续说道,“我很伤心,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它。”
她很不友好地用“它”来指代珍妮。
对此表现得最淡定的反而是珍妮自己。她拍了拍夏洛克的手以示安慰,又转着目光扫了扫华生和麦考夫。
珍妮也看出来了,他们此刻面对的敌人是一个很不一般的敌人,连麦考夫看起来都很害怕她。
在绝对的智商碾压面前,大英政府变成了他口中经常嘲讽的金鱼。做金鱼大英政府是不习惯的,难免惶惶不安。
不过珍妮却很镇定从容。
对方有智商碾压,她有武力碾压啊。
过往与莫里亚蒂的数次“友好交流”,让珍妮总结出一条血泪经验:面对变态,能动手就尽量别说话。
以前是她想差了,什么人类太脆弱,她应该先礼后兵,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实在愚蠢得没边了。
试想她若在第一次见到莫里亚蒂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地将他解决掉,那得省去多少麻烦啊。
珍妮并不知道,人类的世界就像一株枝枝蔓蔓的大树,砍去了莫里亚蒂这一枝,还会有别的枝蔓生长出来。人只要活着,总是无法避免麻烦的。
但珍妮不去想这些。经验让人成长,也让猫成长。
成长之后的珍妮知道怎么对待一个跟莫里亚蒂一伙的变态。
她拉了拉夏洛克的手,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语气就像她出门前忘了什么东西要回去拿,或是去买一份炸鱼薯条一样轻巧。
话音刚落,人就在原地消失了,同时夏洛克三人听到欧洛斯那里传来隐约声响,然后是说话声。
“我知道你的能力,”看到骤然出现的珍妮,欧洛斯一点都不惊讶,“你预备杀死我吗?”
杀死她确实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不过珍妮没打算杀死她。
长这么大珍妮只杀过一个人,就是莫里亚蒂。杀人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她又没有自虐倾向,所以不大想回味那种感觉。
打她一顿虽然解气,但似乎又不太保险。
过往的经验告诉珍妮,变态这种生物,拥有一种令人惊奇的锲而不舍的精神,这次将他打跑,下次他还能找来。
虽然珍妮对自己的体力和武力都很有信心,不介意一直打下去,直到将其打服为止,但被变态纠缠到底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她怕麻烦,更怕给夏洛克添麻烦。
所以珍妮想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将欧洛斯打晕,再用法术将她的脑子修一修,帮她删除一些应该删除的记忆。
这个方法还是受了夏洛克的启发,珍妮都快忘记自己还会这么个法术了。
还是从前她和虎大王闯了祸,她说要是能有一种法术可以改变人的记忆就好了,这样就能让小黑忘了他们闯祸这回事。
虎大王当时听完看了她一会儿,说,有。
只是随口一说的珍妮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实用”的法术,怀着兴奋的心情勤勤恳恳地学会之后,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小黑了。没有看到身后虎大王一脸目送烈士的悲壮又隐含期待的表情。
结果当然是没管用,还被罚得更惨。小黑的修为远在她之上,要被她偷袭成功,他也不用做林子里的无冕之王了。
那之后她深受打击,就没再使用过这项技能。
珍妮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虎大王当时的教学要点,这个法术的印契怎么结来着?咒语也记得不大牢靠了。虎大王好像还特别叮嘱过,这个法术使得时候得十分小心,如果稍有差池,很可能会彻底扰乱大脑记忆,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珍妮眯着猫眼睛睨了一眼面前的人类,尽管不喜欢这个人,珍妮还是诚心诚意地期盼自己的法术灵光一点,不然这个人就从变态变成傻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变成傻子也算一种一劳永逸的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