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厮躬身应道。
今夜的月色极亮,明芙鱼凭栏而坐,一条腿99Z.L散漫的支起来,头靠在栏杆上,闭眼聆听着竹林里的沙沙声,轻轻摸着手里的骨笛,心情难得不错。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谢岿然了,这一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她忙着生活已经很难了,哪里有时间去想以前的事。
可今夜是在浮图寺的竹屋,她难得放任自己思念起谢岿然。
她摩挲了一会儿骨笛,拿起来放到唇边轻轻吹响,熟悉的青梅调在寂静的竹林里悠扬响起,配合着竹叶的沙沙声,空灵悦耳。
她已经把青梅调的前半曲吹的很熟练了,每一个音节她都极为熟悉,跟谢岿然当年吹给她听的如出一辙。
卢青玉顺着骨笛声,踏着青石小径,绕过一棵棵茂密的竹子,来到竹屋前。
他站在竹林里,仰头看着坐在上面的明芙鱼,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带着莹润的光,她一身蓝衣坐在那里,看起来清透而皎洁,漂亮的眸子像荡着春水,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翘,红唇凑在骨笛旁,清扬的小调在唇齿间缓缓流出,与寂静的寺院格格不入,却又好像相得益彰。
今夜的她,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潇洒散漫的气韵,淡然平和,宁静悠远,跟往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吹至一半,明芙鱼停了下来。
“为何不继续吹?”
明芙鱼一怔,垂目望去,便见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卢青玉站在竹林中,穿着一身皓白长袍,负手而立,眸光沉寂地望着她,远看似雪,近看却是一条银白色的毒蛇。
明芙鱼撇了一下嘴,靠在柱子上道:“不会吹。”
卢青玉看着她,启唇问:“只会吹一半?”
“……嗯。”明芙鱼摸了下鼻子,不情不愿应了一声。
卢青玉好像笑了一下,只是竹林有些暗,明芙鱼看不清他的神色。
“大家都说你赌气出了浮图寺,以为你在伤心难过,谁能想到你自己跑到这里独自逍遥快活。”
明芙鱼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坐在竹排上,轻轻晃了晃腿。
卢青玉目光落在明芙鱼手里的骨笛上,“我记得谢世子……现在该叫少将军了,少将军以前手里总拿着一只骨笛,刚才那支曲子是他走前教你吹的吧。”
“少将军?”明芙鱼眼前一亮,清丽无瑕的面容上浮现起几缕激动的神色。
卢青玉看着她面上兴奋的神色,敛眉道:“你还不知道么?少将军年少有为,当年孤身去了边关,从一个小兵做起,在边关镇守七年,鞑靼屡次来犯都被打了回去,这次鞑靼破釜沉舟,突然在深夜大军压境,是少将军机敏,带兵突围,抓了敌军的将领,一举扭转了战况,立下赫赫战功,前日陛下已经下旨,封谢岿然为少将军,他现在是大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明芙鱼一下子跳了起来,开心地拍手道:“我就知道!他在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属于他的天地来。”
卢青玉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他不日就要回长安99Z.L谢恩了。”
明芙鱼双眸晶亮,心脏快速的跳动了起来,谢岿然要回来了?
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还记得她?
明芙鱼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深刻地意识到,她真的很思念谢岿然。
卢青玉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声音微凉,忍不住打击她,“别高兴得太早,边关距长安路途遥远,圣旨一来一回本就需要一些时间,等谢岿然安排好边关的事回来,怎么也要一两个月。”
“可我就是很开心啊!”明芙鱼声音轻灵,带着丝丝甜意。
她忍不住在原地站了一圈,盈盈笑着,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月色如皎,竹叶上落着露水,寂静的一方天地间,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正好映在少女的身上,少女在原地转着圈,浅蓝的裙摆轻轻扬起,萤火虫在她身边飞舞,夜风拂过,少女双眸清澈,脸上的笑容天真而浪漫。
卢青玉目光定定落在她的笑靥上,眸色幽暗深邃,直到明芙鱼停下来,他才垂下眼睫,似笑非笑开口道:“少将军离开的时候,明姑娘应该只有六岁多,还不到七岁,怎的就将少将军记得如此清楚,却将见过我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还真是好生无情啊。”
卢青玉手里折了一片竹叶,漫不经心的晃了晃,声音不紧不慢,仿佛是无心之言一样。
明芙鱼脸上的笑容一僵,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跟毒蛇待在一处,万籁俱静,夜色沉黑,这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人,如果卢青玉要做什么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不禁背脊生寒,勉强笑了一下,道:“有些人相识一天便胜旁人十年,有些人相识十年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记与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何必计较这些呢。”
卢青玉饶有兴趣地勾着唇,“哦?那当年没能让明姑娘记住我,看来是我无能,那么……这次我可得让明姑娘印象深刻才行。”
明芙鱼讪笑了一下,“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你已经让我印象很深刻了,真的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你有时间还不如去帮你娘收拾屋子。
明芙鱼想起吕氏,看了卢青玉一眼,轻轻点了点脚尖,若无其事开口道:“我现在跟你娘住在一个院子里。”
“嗯。”卢青玉神色平淡,提起吕氏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知道。”
“她最近生病了,你知道吗?”
“知道。”卢青玉声音沉沉。
明芙鱼抿了下唇,忍不住问:“那你为何不去看她?”
卢青玉扬眉看她,“我娘没告诉你答案么?”
“我想听你说。”
“我娘生我之前,在府里的待遇要比现在好一些,至少吃用能比得上府里的丫鬟。”卢青玉讥讽的笑了一下,徐徐开口道:“她生了我之后,魏氏怀恨在心,故意挫磨她,克扣吃用,就连她生病了也不肯给她请大夫,有一次还借由她生病之名,将我们赶到了那里住,其实就是不想让卢平远99Z.L看到她,卢平远也当真就当做府里没有这个人,从此只当看不到我和我娘了。”
明芙鱼微微抬眸,她发现卢青玉私下从未称呼过卢平远为父亲。
明芙鱼问:“那……你得了卢大人重视之后,为何不想办法让吕姨过得更好一些?”
“重视?”卢青玉冷冷地笑了一下,眸色阴沉晦暗,“我们偶遇的那个雪夜,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明芙鱼想起那一夜的狼狈,轻抿了一下唇角,乌黑的眸子看向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杀人。”
那天卢青玉虽然一身白衣,看起来一尘不染,在他靠近的时候,明芙鱼却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当时卢青玉的神色里带着一丝疯狂。
那夜,她被逼至了绝境,他又何尝不是。
卢青玉微微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轻扯嘴角,“对,杀人。”
卢青玉在原地走了两步,“他家院子里种着一棵白梅,花瓣娇嫩,花香吐蕊,淡香盈满了整个庭院,他被我一剑刺中,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按着剑不断后退,就撞在那棵白梅树上,雪白的花瓣像雪一样落,我抽出插在他胸口的剑,他的血喷在我的脸上,灼热滚烫,但很快就凉了……他就倒在那棵白梅树下,死不瞑目。”
明芙鱼不自觉屏住呼吸,“他是谁?”
“……礼部孙玉章。”
明芙鱼清澈黑亮的眼眸猛地抬了起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吕氏曾经跟她说过的孙玉章!
卢青玉的恩师孙玉章!
卢青玉站在那里看着一片竹叶上的露珠,眸色如水,无喜无悲。
明芙鱼微微吸了一口气,颤声问:“卢平远为何要杀孙玉章?”
“恩师向来正直不阿,早就看不惯卢平远的行事作风,跟卢平远产生了分歧,他暗中搜集卢平远的罪证,带着一批志向相同的朝臣联合起来,一起偷偷上奏陛下,想要铲除卢平远。”
明芙鱼蹙眉,“奏折既然是暗中上奏给陛下的,卢平远如何能够得知?”
卢青玉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讽刺,似乎在嘲笑她的天真。
“这几年陛下身体越来越差,渐渐无法管理朝堂上的事,一个月里有半个多月时间都是上不了朝的,朝中没有太子,也没有皇子,只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小皇孙,三大世家又自顾不暇,没有人压制得住卢平远,卢平远已经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爪牙遍布,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那封奏折根本没到过陛下面前,便落入了卢平远的手里,可惜恩师为官多年,还是像你一样天真。”
第41章 偶遇
明芙鱼呼吸微微一滞, 她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朝堂上已经变了光景,卢平远的权势竟然已经威赫到如此地步。
“难道就没有人能够制衡卢平远吗?”明芙鱼忍不住担心,如果朝堂落入卢平远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手里, 受苦的只有百姓。
卢青玉微微抬眸,“有一个。99Z.L”
“谁?”明芙鱼急迫地看着她。
“少将军。”
明芙鱼一怔, “谢岿然?”
“卢平远手里有权却无兵, 他牢牢占据了长安, 却对边关束手无策,连个细作都安插不进去。”
“谢岿然手里有兵?”明芙鱼对谢岿然如今的权势并不了解,谢岿然没了谢家依靠, 又远离边关,虽然立下战功做了将军,但他毕竟年轻,明芙鱼想不出他为什么能抗衡老狐狸卢平远。
“有,还很多。”卢青玉轻笑了一下,“少将军当年自请去边关,从一个小兵做起,这些年一次次立下大功,靠自己争得了军功, 陛下顺势将兵权逐渐都给了他,一切都顺理成章, 不管有意无意,他都已经成了陛下最重要的一步棋。”
明芙鱼微微沉默, 谢岿然当年去边关, 她本以为他自此以后天高海阔,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如今看来, 却是卷入了朝廷纷争的漩涡当中,不知不觉成为了核心的那个人。
“不过……”卢青玉意味深长的抬眸看向明芙鱼,话锋一转道:“我倒是有些好奇,陛下为何那么信任一个年龄尚不满二十的少年,如今谢岿然手里握着十万大军,几乎是大昭举国之兵力,他远在边关,跟陛下快七年没见,陛下却如此放心,一步一步不声不响的将兵权都移到了他手里,朝臣们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他,等恍然回神时才发现在一次次封赏中,谢岿然已经真正成为了大昭的大将军,在军中极具威严,牢牢掌握了兵权,就连叶家军现在都为他马首是瞻,等卢平远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明芙鱼神色间闪过一丝慌乱,背过身去,嗫嚅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陛下是欣赏他年少有为呢。”
卢青玉嘴角弯着玩味的弧度,“是么……”
明芙鱼回头看他,清了清嗓子问:“卢平远让你杀孙玉章大人,你就真的杀了?”
孙玉章是对卢青玉有恩情的老师,她想不通卢青玉怎么能做到痛下杀手。
“不然我能怎么样?”卢青玉眸色晦暗,眸中水光一敛,“卢平远通知我的时候,已经派人将孙家上上下下都围在了府里,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明芙鱼哑口无言,对啊,还能怎么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都只是任人宰割的小鱼,想要逃脱命运,就只能举起刀枪。
卢青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既然救不了,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至刚易折,就当是恩师教会我的最后一个道理吧。”
他将手负到身后,拳头握紧,手背青筋凸起。
明芙鱼沉默须臾,“卢平远为何一定要你亲自动手?”
“他说不狠不足以做他的儿子。”
“那你获得他的信任了么?”
“也许吧……”卢青玉哂然一笑。
明芙鱼犹豫着问:“你不肯去见你娘,也是为了让卢平远能够信任你?”
“我娘对卢平远来说是耻辱,是扎在他99Z.L心头的一根刺,大家就觉得魏氏想要除掉我娘,其实卢平远更想除掉我娘,因为只要我娘在一天,所有人都会在他背后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负心汉,他早就希望我娘死了,所以这些年才不闻不问,放任他们欺辱我娘。”卢青玉沉着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凄然一笑,“如果他知道我在乎娘,跟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说不定他对我那微薄的‘重视’也会一起消失不见,我只能装作跟他一样不在乎、甚至厌恶我娘,这样他才能安心。”
“你不愿意冒险失去他的信任,所以就一直对吕姨避之不见?”
“我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要做我就要万无一失。”卢青玉揉碎手里的竹叶,眉眼冷峻阴沉,“我一定会得到卢平远全部的信任。”
明芙鱼垂目看着他,她很想问什么时候他才算得到了卢平远全部的信任,吕氏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跟他好好说上一句话。
可她没有再问,因为她在卢青玉的眼中看到了一缕悲伤。
“今夜听到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明芙鱼转身回了竹屋。
天光大亮,明芙鱼睡在竹屋,一夜好眠,她睁开眼睛,能闻到淡淡的竹香,窗外鸟儿悦耳的鸣叫着,她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看着屋外的春光,忍不住心情大好。
她洗漱后,在竹屋磨蹭了一会儿才往浮图寺走,路过竹林时,看到卢青玉昨夜揉碎的竹叶,微微停住脚步。
她看着地上揉碎的竹叶,神思忍不住飘远,卢青玉讨好卢平远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得到卢平远的信任么,如果卢家的结局注定是抄家,卢青玉现在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又或者……卢家以后被抄家是否跟卢青玉有关?
明芙鱼晃了晃头,把这些事都从脑海里扫出去,她现在能力有限,能保住自己和娘的安危就不错了,卢家的事还轮不到她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