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芙鱼没有再说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吕氏为了卢青玉留在卢家受苦,沈十娘又何尝不是为了她才嫁到卢家。
……
书房里,卢平远将手里的折子狠狠摔在卢青玉的脸上,怒气冲冲道:“你是怎么做事的!这个宁怀春上次就在朝堂上公然顶撞我,我不是让你赶紧找个法子除了他吗?怎么现在半个月都过去了,他还是一点事都没有!今天他竟然还胆敢上折子参我!”
卢青玉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丝,他抬手摸了一下脸颊,眼中闪过一抹恨意。
他抬起头来,脸上却露出怯懦的神色,跪到地上道:“父亲,不是儿子不想做,而是儿子不敢做,宁怀春的上级官员是魏信吴大人,魏信吴是嫡母的兄长,儿子担心宁怀春出事会连累到魏大人,到时候嫡母如果怪罪会不好交代,所以儿子虽然有了计策,却一直没有动手。”
卢平远面色沉了沉,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轻眯了一下眼睛道:“有我在,你不必理会魏氏。”
卢青玉抬头,“可……嫡母的兄长如果出了事,她伤心难过怎么办?”
“她愿意伤心难过就只管伤心难过!她嫁过来就是我们卢家的人,如果她分不清轻重,她就不配做我卢家人!”
“是……”卢青玉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眸中暗潮涌动,他微微低下头去,遮住眼中的深沉,“父亲,宁怀春官职虽然不大,但他在朝中交友甚深,儿子如果想扳倒他,恐怕靠自己一人难以行事。”
卢平远浑不在意道:“吏部的吴子常、户部的柳春望、刑部的常玉漱……都可以为你所用,我会吩咐他们暗中协助你,你有需要只管找他们,他们会配合你的。”
卢青玉挑了下眉,看着卢平远的眼中笑意一点点褪去,意味深长道:“原来他们也是父亲的人。”
“嗯。”卢平远看着手里的信件,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想了想道:“你是我的儿子,就是他们的主子,平日不要唯唯诺诺的在外面给我丢人,你大哥已经够不成器了,你以后要99Z.L好好做,我不会亏待你的。”
提起卢忒,卢平远便忍不住心烦气躁,语气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是,多谢父亲。”卢青玉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俯身叩首,被发丝遮住的眼眸却比往日都要阴沉,“父亲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儿子就不打扰父亲了,先告退了。”
卢平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拿起桌上一个底下官员送来的玉佛,在阳光底下细细打量。
卢青玉推开门走出去,用舌尖顶了一下脸颊,神色阴翳地回头看了卢平远一眼,眉梢眼角含着轻蔑,戾色一闪而过,将门关上,大步离去。
小厮跟在卢青玉身后,看着他脸上的伤问:“二少爷,你脸上划了一道口子,用不用奴才找大夫过来处理一下。”
“不用。”卢青玉声音低沉,身上带着藏不住的戾气。
小厮踌躇片刻,犹豫着说:“二少爷,吕夫人好像又病了。”
卢青玉脚下不停,像没听到一样,过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眸色晦暗道:“病了便病了,她病了还有什么稀奇的么?如果不是她身子不好导致我生下来就身体差,我也不会天天被叫病秧子。”
他语气不耐烦,似乎对吕氏一点感情也没有。
小厮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
走过拐角,卢青玉停住脚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淡淡吩咐道:“我脸上的伤口如果不处理,父亲看到了可能会心烦,你还是去药铺给我买份药膏回来吧。”
“是。”小厮后退离去,一路朝着大门的方向而去,走到前院后却突然改了方向,他四处看了一眼,加快脚步去了魏氏院子里。
卢青玉看着小厮走远,神色渐渐阴沉,他嗤笑一声,抬脚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他一路避开人群,来到后院的门口,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树下望着那间破旧的草屋,微微出神。
积雪融化,阳光正好,庇荫的树下依旧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这间破旧的草屋在富丽堂皇的卢府里显得格格不入,却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在这里住了九年,直到卢忒伤了腿后,他逐渐得到卢平远的器重,才从这里搬了出去。
他知道这间草屋有多破,下雨的时候房顶会漏雨,刮风的时候四处会漏风,他娘就算搂着他,将所有被子都盖在他的身上,他也会冻得瑟瑟发抖,所以他们总是一声一声的咳嗽,成夜的睡不着,就算到了现在,已经能吃饱穿暖,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咳嗽,就像这些咳嗽已经刻进了他的身体里一样,他一靠近这间草屋便会觉得无法抑制的冷。
开门的吱嘎声打断了卢青玉的思绪,他抬眸望去,明芙鱼推开草屋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卢青玉眸光一闪,躲到了树后,在树枝后望了过去。
明芙鱼一手提着熬好的浆糊,一手拿着一叠竹篾纸,把东西放到窗台上后,又进屋搬了一张板凳出来。
她穿着一99Z.L身粉裙,将乌黑的头发盘了起来,头上只插着一根玉簪,看起来机灵可爱,她抬头看了看破旧的窗户,将袖子撸了起来,拿着竹篾纸和浆糊踩到了凳子上,开始糊起了窗户纸。
院子里的雪都融化了,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破旧的草屋也变得温暖了起来,渐渐有了人气,跟卢青玉记忆中的草屋有些不一样。
吕氏扶着墙走出来,站在门口对着明芙鱼浅浅的笑,笑意温柔,满是病容的脸色比往常明亮了几分。
明芙鱼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引得吕氏脸上的笑容更深。
卢青玉定定看着她们,眼底透着微微的茫然和无措,忽然很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明芙鱼以前没有糊过窗户纸,可以说是对此一窍不通,还好吕氏会,可以站在一旁指导她。
她听吕氏的指挥,先将浆糊刷到窗框上,然后拿着竹篾纸一点点将它们糊到窗户上。
她将一张竹篾纸糊好,不由笑了笑,“等把窗户纸都弄好了,屋子里就能暖和一点了。”
“嗯。”吕氏含笑望着她,神色里带着感激,“有你给我送来的棉被和炭火,屋子里已经暖和很多了。”
明芙鱼莞尔,继续抬头糊着窗户纸,遇到高的地方,她就微微踮起脚尖,她神色认真,动作仔细,将窗户纸糊的平坦又工整,不留一丝缝隙,让冷风一点也吹不进去。
等把所有窗户的窗户纸糊好,她放下浆糊,从板凳上跳了下去,她微微站远了一些,看着在阳光下白白净净的窗纸,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开心道:“好啦!”
吕氏看着像个小太阳一样的明芙鱼,不由笑了笑,心情很好的走过去摸了摸窗纸,欣喜道:“等我身体好一点,剪几个窗花贴在上面,一定很漂亮。”
“吕姨,您还会剪窗花呀?”
“嗯,我会剪很多花样。”吕氏今天精神不错,转头笑道:“阿鱼想学吗?想学我可以教你。”
“想学!”明芙鱼爽快点头。
吕氏不能吹太久风,她走过去拿起用剩的浆糊和竹篾纸,同吕氏一起回了屋内,两人有说有笑,都没有注意到远处树下的卢青玉。
卢青玉一直注视着她们,直到大门阖上。
寂静的院落里,未干的窗纸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干净而洁净。
卢青玉唇角抿紧,目光落窗纸上,“多管闲事。”
他深深看了一眼草屋,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第40章 竹屋
明芙鱼跟吕氏一起进了屋, 她把手里的浆糊放到桌子上,好奇的打量着墙上的书画,好奇道:“吕姨, 你绘制的画如此漂亮,提的诗也符合意境, 以前读过不少书吧?”
吕氏靠着椅子坐下, 看着墙上的那些画, 轻轻笑了一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嗯, 我以前住的村子很穷,连个夫子都没有,我娘和我爹是被贬去那个地方的,他们读过书,识得字,便在那里99Z.L开了间书塾,也不收银子,权当是打发时间,没事的时候就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 平远那个时候也是我爹娘的学生之一,他学得最快最出色, 平日对我爹娘也恭敬,所以我及笄之后, 我爹娘就把我嫁给了他, 我爹娘一直觉得是他们连累我受苦,所以一直希望我能回长安,后来爹娘凑齐了盘缠让平远来长安参加科考, 平远不负众望,果真考中了状元,爹娘得知这个喜讯之后开心的不得了,赶紧让我来找他……”
吕氏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提起那段往事,言辞中并无太多抱怨,只是神色有些伤感,她轻笑了一下,垂眸道:“不说他了,既然他做了负心人,我也不该总记着这些过往,只是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接触过什么其他人,便没有什么可说的,总忍不住提起以前的人来。”
“您说吧,我喜欢听。”明芙鱼抬头笑了笑,顺手帮她整理书桌上散落的书籍,发现有一叠纸上写满了字,像是幼儿识字时所写,一开始歪歪扭扭,后来逐渐变得整齐规顺。
吕氏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我儿子刚学会写字时写的,我觉得有趣便一直留着,那天闲着没事拿出来看看,忘了放回去。”
“您教他的?”
明芙鱼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卢青玉的字像他那个人一样,撇捺端仪,处处规矩,仿佛有个框架放在那里让他把字写在里面一样,绝不多出一丝一毫,只是游走之间却是藏不住的野心和锋芒。
“是我教他的,他小时候没有什么东西玩,府里的其他孩子也不肯跟他玩,我看他孤寂,便亲自教他识字。”吕氏神色间有几分寥落,轻轻叹了一声:“是我连累了他,青玉小时候聪慧,明明学什么一点就通,可他们不肯让他去念书塾,我没办法,只能亲自教他,只是我能力毕竟有限,等他稍微大一些,我便教不了他什么了。”
“幸好,有一日孙玉章大人来府里找平远,正巧看到青玉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他见青玉聪慧懂事,又得知青玉的身世,心中怜悯,便收了青玉做徒弟,这些年来一直亲自教导青玉诗书,青玉现在文采斐然,比我厉害多了。”
明芙鱼轻轻点头,孙玉章是出名的学究才子,卢青玉能有这段机缘,是他的幸运。
提起卢青玉,吕氏神色微微恍然了一瞬,神色中带着一丝思念。
明芙鱼看着她脸上的神色,迟疑道:“他不来看你吗?”
吕氏轻轻摇了摇头,低头咳嗽了两声,“他搬走之后就不太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来过,但他爹和他嫡母知道了便找借口打他,也不给我饭吃,既然对我们两个都不好,时间久了,他便不来了,我也不想让他来,像现在这样就好,我能知道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偶尔也能远远的看一眼。”
作为母亲,无非就是希望孩子能过得99Z.L好,只要孩子过得好,来不来看她,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明芙鱼垂目看着卢青玉小时候写的这些字,轻轻抿了抿唇,将纸张归拢好,替吕氏放回了匣子里。
……
卢传韫过世后,卢老夫人心绪难平,经常夜半痛哭,于是决定去寺庙里小住几日,小辈们除了闭门思过的卢忒和年纪小的卢宝馨外,都要前往陪同,明芙鱼自然也要前往。
卢家老夫人出行,声势浩大,婢仆成群,豪华马车依次排列,周围护卫数十人。
明芙鱼走出卢府,站在台阶上,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队伍。
卢冰婵和卢浮儿扶着卢老夫人上了马车,卢浮儿回头看向明芙鱼,高傲地轻哼一声,上了卢老夫人后面的那辆马车,卢冰婵在她身后上了同一辆马车。
明芙鱼没去她们那辆马车,直接去了最后面那辆马车。
卢青玉骑马走在前面,回头望去,明芙鱼一身浅蓝的广袖流仙裙,绾了一个凌虚髻,头上未戴珠钗,只在脑后扎了一截蓝色的缎带,上马车的时候,裙摆轻扬,缎带漂浮在空中,掀开车帘时袖口露出一截凝白的手臂,皓腕似雪。
卢青玉长睫覆下,遮住一片光影。
天气不知不觉已经转暖,春暖花开,沿途都是花香,明芙鱼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致,轻轻闭眼,心旷神怡地嗅了嗅花香。
马车行了许久才停下,明芙鱼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庙门却愣了一下,“浮图寺?”
“是啊。”丫鬟扶着她下了马车,回答道:“老夫人说浮图寺最灵验了,当年大爷能考上状元,全靠她在这里求了一支上上签,所以这些年一直上这里进香。”
明芙鱼下了马车,她多年没来,浮图寺还是以前的模样,青瓦寂静,竹林飒飒,苔藓爬在石阶上。
明芙鱼的目光落在青石台阶上,停滞须臾,一切如故,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背着她上台阶了。
众人等卢老夫人下了马车后,才一起往寺庙里走,卢冰婵和卢浮儿依旧左一个右一个扶着卢老夫人。
明芙鱼走在人群之后,微微提着裙摆,一步步稳稳的走上了台阶,小时候觉得很漫长的一段路,如今走来却很快。
走进庙内之后,一行人跟着卢老夫人一起上香、祈福、念经……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直到卢老夫人跟住持去内室讲经,众人才离开佛堂,去膳堂用斋菜。
卢冰婵和卢浮儿走在前面。
卢冰婵抬手捶着后颈,抱怨道:“阿姐,好累啊,每次来这里都要拜来拜去,比过年到各府请安还累,真不知道祖母为什么喜欢来。”
“少说几句,小心被祖母听到。”卢冰婵低低训斥,心中虽然也有不满,但她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明芙鱼走在她们后面,微微抬眸看着卢冰婵,大家来的时候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来了之后更是一直到处叩拜,早就已经99Z.L累了,腰酸背痛,走路的时候难免有些随意,卢冰婵却依旧挺直背脊,每一步都走得端庄淑雅,端着大家闺秀的风范。
明芙鱼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卢青玉,卢青玉也是一副挺拔模样,举止从容,神色丝毫不见疲惫。
明芙鱼轻轻撇了下嘴,卢青玉和卢冰婵倒是挺像亲兄妹,外表都是稳重大方,处处得体,随时随地都不失贵门风范,内里却一个是毒蛇,一个尖酸刻薄。
卢青玉垂目看了她一眼,“看什么?”
“……没看什么。”明芙鱼额头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进了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