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芙鱼垂眸,没有再看他,先一步迈脚往灵堂的方向走。
她走在前面,能听到卢青玉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明芙鱼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转身回去将手里的毛绒暖袖塞给他,然后一言不发的继续往前走。
卢青玉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明明不想靠近他,却还是忍不住心软啊……
明芙鱼和卢青玉来到灵堂,默默跪到一旁,卢冰婵和卢浮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无聊的研究着手上的金镯,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沈十娘一个人跪在中央,低头往铜盆里扔着纸钱,纤细瘦弱的身子看起来有些疲惫。
“二叔?二叔怎么死了?”一道醉醺醺的声音传过来。
明芙鱼抬头望去,卢忒歪歪斜斜地走了进来,他一身酒气,脸上还带着两道胭脂印,不知是哪个青楼娘子留下的。
他自从腿瘸之后,整个人更加贪图享乐,喜欢流连在温柔香里,明芙鱼这两天一直没看到他,估计他是住到青楼里去了。
卢老夫人和大房、三房的人正在隔壁屋休息,闻言都走了过来。
魏氏一见儿子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连忙过去扶住卢忒,压低声音道:“忒儿听话,这是你二叔的灵堂,不得无礼。”
“娘,下人怎么说二叔死了,他看着也不像短命鬼啊?”卢忒打了一个酒嗝,脸上丝毫不见悲伤道:“早知道二叔死的这99Z.L么早,他把自己的银子都留给我喝花酒多好,干嘛浪费银子娶续弦呀。”
卢老夫人一下子变了面色,气得敲了两下拐杖,卢传韫是她的亲生儿子,现在卢忒公然说她儿子是短命鬼,她当然不喜欢听,以前她不敢招惹魏氏,对这个孙儿是似真似假的疼爱,虽然看不惯魏氏的娇惯,但卢忒毕竟是她的亲孙子,但这两年卢忒却愈发的不懂事,每每气得她火冒三丈。
卢冰婵和卢浮儿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卢平远看了一眼母亲的面色,怒斥道:“你这个混账!说的什么浑话!”
“爹……”卢忒笑嘻嘻凑过去。
卢平远闻着卢忒身上刺鼻的胭脂味,怒吼道:“你怎么又去青楼了?”
他转头看向魏氏,“你不是说他这两天是在他外祖家吗?他外祖家什么时候开青楼来了!”
魏氏讷讷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我去青楼怎么了?”卢忒不满起来,哼哼道:“我自从腿瘸了之后,你们个个都瞧不起我!只有青楼里那些窑姐每次看到我都笑容满面,只要我肯给她们银子,她们就毫不吝啬对我的夸奖,在她们那里,我就是最牛的!比爹你还要牛!”
卢平远听得火冒三丈,怒不可遏道:“你自己不思进取,还怪起我们来了?”
卢忒愤愤不平地瘪着嘴,“爹,自从我腿瘸了之后,你对那个病秧子就不一样了,你说你是不是打算让他继承卢家!”
魏氏闻言一下子抬头看向卢平远,目光锐利,隐隐带着几分指责。
“什么病秧子,那是你弟弟!”卢平远面色涨红,指着卢忒怒道:“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在跟谁讨论继承家业的事!”
明芙鱼和卢青玉依旧跪在角落里,明芙鱼闻言抬了抬头,卢青玉面色不变,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他安静的跪在那里,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好像大家讨论的对象不是他一样。
卢青玉扭过头看她,忽然压低声音开口:“大哥的腿就是在围猎的时候受伤才导致腿瘸的,当时在围场闹得风风雨雨,你应该有点印象吧?”
明芙鱼:“……”你不是应该心虚怕提起这件事情么!怎么还主动提起来了!
“……我不记得了。”明芙鱼心里有一百个叹号和问号飞快掠过,脸上神色却不变,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道:“不过,看样子你在卢家的日子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卢青玉抬起眼皮,高深莫测地看着魏氏和卢忒,幽幽道:“好与不好,要看自己怎么做。”
“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卢平远被卢忒气得火冒三丈,怒火直朝魏氏而去。
魏氏脸色变了变,在场有这么多人,老太太和二房、三房的人都在,甚至小辈们也在,卢平远这样当着大家的面对她大吼大叫,实在是一点也不给她留颜面。
以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卢平远是无权无势的穷状元,她99Z.L骄纵惯了,嫁过来在这个家里作威作福,二房、三房都得让着她,就连卢老夫人也得让她三分,她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份气。
她张口就想骂,可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回去。
她心里清楚,现在不比从前,她的依靠是长霞郡主,自从长霞郡主受周淄连累去了道观后,身份地位跟以前没法比,更有跟叛党牵扯不清之嫌,她眼看情况不好,早就跟长霞郡主划清了界限,彻底没有了这个依靠。
现在卢平远手里的权势越来越大,是一人之下的丞相,已经不将她看在眼里,她不敢像以前那样跟卢平远叫板。
魏氏从小娇生惯养,这口恶气到底难以咽下去,她沉默片刻,怒火没地方撒,不由转头看向旁边的卢青玉,恶声恶气道:“你在那里看什么?你大哥喝醉了,你还不赶紧扶他回房,知不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
她不敢跟卢平远叫板,可不代表她会饶了这个小贱人生的病秧子。
卢青玉露出怯懦的神情,听话的站起身来,伸手去搀扶卢忒,“大哥,你既然来了,就给二叔上炷香吧,上完香我就扶你回去休息了。”
卢忒一把甩开他的手,喷着酒气训斥道:“你这个病秧子少碰我,小心把你身上的病气传给我!”
卢青玉顺势摔在一旁的蒲团上,低头咳嗽了两声,半天没爬起来,看起来确确实实是个任人欺负的‘病秧子’。
明芙鱼冷眼看他:“……”你倒是会疼惜自己,假摔都知道往蒲团上摔。
第39章 小太阳
卢平远瞪着卢忒, 怒声训斥:“混账!还在这里大吵大闹,还不赶紧给你二叔跪下上香!”
“我不跪。”卢忒酒意未散,想也不想便道:“又不是我老子死了, 我干嘛要跪?等我老子死了我再跪。”
卢平远瞪圆眼睛,怒发冲冠, 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竖子!你敢咒我!”
卢忒一下子被打蒙了, 捂着脸颊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卢平远。
魏氏登时急了起来,拦住卢平远道:“老爷, 忒儿喝醉了一时糊涂,他年纪还小,你别跟他计较。”
卢忒反应过来后,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蹬着腿喊:“娘!爹打我,你快给我做主啊!”
他还以为魏氏是以前那个可以给他撑腰的娘,以为魏氏开口,卢平远就不敢动他,却不知如今早已时移世易, 卢平远听到他的话不但没有平息怒火,反而想起以前在魏氏面前伏低做小的日子, 顿时怒火更胜。
卢平远厉声斥道:“他年纪小?他比青玉大了将近十岁,可他有青玉一半稳重么!”
魏氏脸色沉了下来,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忍的脾气, 又爱子心切,瞬间不管不顾怒道:“你别拿那个病秧子跟我的宝贝儿子比,他一个下贱人生的下贱货, 连给我儿子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卢青玉听到她的话,眉眼阴沉,眸中闪过一抹暗色,微微99Z.L抬眸看了她一眼。
魏氏的话像火上浇油一样,立即将卢平远的怒火点燃了,“什么叫下贱货?你别忘了他也是我儿子!你想说我是下贱货么?”
魏氏怒火冲头,忍不住嗤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过是陪长霞郡主去云塔寺斋戒小住,你就耐不住寂寞,在家里和那个贱胚女人搞出了一个儿子!”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卢平远面色涨红。
“你成婚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可你不但早就有了娘子,还搞出一个儿子来!卢平远,你对得起我吗?”
“你少给我翻旧账!你既然知道我早就有了娘子,那这正妻之位到底属于谁,恐怕还有待商榷了!”卢平远眉眼沉沉,出口毫不留情。
魏氏一下子愣住,气势瞬间矮了几分,这就是一笔糊涂账,如果真的有人哪一天要去翻这个烂账本,她是得不偿失,一旦失去了正妻之位,她就彻底失势了。
卢青玉眸光岑寂,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
明芙鱼抿唇看了他一眼,以前她就已经听过卢家的这些秘辛,但那个时候她只是局外人,这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心情有些复杂。
屋内寂静,卢老夫人气得连连喘气,被卢冰婵和卢浮儿扶去了后堂。
卢忒见魏氏不敢吭声,晃着魏氏的手哼道:“娘?你怎么不说话,你快说句话呀!让爹也打那个病秧子一巴掌,我就不生气了。”
魏氏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卢平远冷道:“给我回去好好反省,这半个月都不准出门,再让我知道你去青楼,我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卢忒哭天喊地的被带走了,魏氏也被训斥了一顿。
明芙鱼算是明白卢青玉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轻轻松松就扳回一局,不动声色地挑起祸端,反咬了魏氏和卢忒一口,实在是个高手啊!
众人离开之后,卢青玉又风轻云淡的跪回了蒲团上,神色从容,既不见喜,也不见怒。
明芙鱼偷偷往旁边挪了挪,她招惹不起卢青玉这样不声不响就能吃人的主,决定以后看到他都绕道走,惹不起她躲得起!
明芙鱼给卢传韫守了一晚上灵堂,清晨的时候才离开,身子已经跪的有些僵硬了。
她与卢传韫虽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不管怎么样,卢传韫救过沈十娘,也帮她找过大夫,对她们有恩,她以子女的身份替他守夜是应该的。
她揉着后脖颈,疲惫地往住处走,以前本来说好等她养好病就搬到前院住,现在卢传韫死了,她估计也不用搬了。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和沈十娘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卢家留不得,沈家回不得,明家更是不能去,她们只能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
明芙鱼思绪纷飞,不知不觉走到湖边,冷风拂过,她忽然感觉身后被用力推了一把,身体被向前推去。
她尖叫一声,身体无法抑制地倒99Z.L向了旁边的湖里,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明芙鱼摔在上面‘砰’的一声,冰面裂开,冰碴划伤身体,她疼得面色发白,掉进了冰窟窿里。
水花翻腾,明芙鱼全身瞬间湿透,她冷得打了一个寒颤,手指乱抓的时候被冰面划破,血滴到了湖水里,还好湖水不深,她踉跄了一会儿后,勉强稳住了身体。
明芙鱼愤怒的抬头望去,卢冰婵和卢浮儿站在岸边,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卢浮儿的目光落在她冻的发白的嘴唇上,轻轻笑了一下,“明芙鱼,你娘这个丧门星害死了我二叔,你以后在卢家就别想好过,你如果再敢对祖母不敬,下次我就让你在湖里待一晚上,看谁敢救你上来。”
明芙鱼无依无靠,不但是商户之女,还是没有父亲的孤女,还不任她们揉搓。
明芙鱼抿着苍白的唇道:“二爷是在押送粮食的途中遇刺身亡,我娘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卢家,二爷之死跟她有何干系?”
“因为她命硬,她已经克死了你爹,现在又克死了我二叔,真是晦气!”卢浮儿语气刻薄,拿起手帕嘤嘤假哭了两声:“我那可怜的二叔呀!若早知如此,你就不该娶那丧门星进门!”
“你也是读过书的人,竟然也信荒唐的命理之事。”明芙鱼面色沉了下去,冷道:“我娘只要在卢家一天,就是你的二婶,是你的长辈,卢家既然自诩新贵高门之家,子女怎能像你这般目无尊长!这就是卢家人的教养吗?若是如此,卢家恐怕还担不起‘世家’二字。”
“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卢浮儿恼怒地垂眸望去,冷风吹过,明芙鱼身上的衣衫浸泡在水里随风微微晃动,她肌如白雪,即使嘴唇泛白也丝毫不影响娇好的容貌,看得她妒从心起。
卢浮儿忍不住嘀咕一声:“母女俩一个样,沈氏虽然看起来端庄得体,但私下在男人面前说不定是什么谄媚的模样,二叔说不定就是被她的狐媚样勾了心神,你现在就长着一张祸水的脸,再过两年还不知道要勾多少男人呢,到时候可别丢了我卢家的脸面。”
卢冰婵目光移到明芙鱼的面上,神色微沉,妒光一闪而过,她缓缓开口道:“卢家自有卢家的规矩,阿鱼妹妹不必出言诋毁,就算浮儿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也自有祖母教导,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日后你在卢家需谨言慎行,否则别怪我这位长姐要亲自教你规矩。”
明芙鱼抬眸看她。
卢冰婵微抬下颌,高傲地看了明芙鱼一眼,“阿鱼妹妹以后走路小心些,不要再跌到水里,否则冻坏了身子可怨不得别人。”
她淡淡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和护卫们,丫鬟和护卫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伸手去扶明芙鱼。
卢冰婵唇角微勾,转身离去,卢浮儿瞪了明芙鱼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明芙鱼手上还滴着血,99Z.L试了几次都没能从湖里爬出去,站在岸边的丫鬟和护卫们都低着头,没有任何人有想要帮忙的意思,全都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在卢府里该听明芙鱼的话,还是该听卢冰婵和卢浮儿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
明芙鱼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开口,自己用力的踩着湖边的滑石,想要从冰水里爬出去。
卢青玉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蹲在岸边,看着明芙鱼脸上的水渍,微笑道:“明姑娘,我每次看到你的,你好像都很狼狈。”
明芙鱼头也不抬的抿了抿唇,用力撑着手臂往上爬,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打着哆嗦,脸上冷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卢青玉眼中笑意加深,“明姑娘,用我扶你上来么?”
明芙鱼没有理会他,自己踩着岸边的石头一点点往上爬,拼尽力气,抓着岸边的树枝,咬牙爬上了岸。
卢青玉冷眼看着她一点点往上爬,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倏然没了父母的庇护,纵使再倔强又如何,总有一天会被打断一身傲骨,跟他一样堕入无边黑暗,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再也不见光亮,只剩下无边的冷漠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