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言辞中有什么不妥之处,惹宗硕兄如此?”
当然是在笑孙十万打合肥啊!但你可不是爱笑话别人的人,你想了想,还是给了他一个十分中规中矩的回答。
“不,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
第76章
这场夜雨似是下了很久,半点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你带着刘原谢过这两位白请客的好心人,坐上马车,出了这条巷子时,正与另一辆马车擦肩而过,那马车上的主人显见是个男子,帘子并未放下,但在灯火昏暗中你看得不算分明,只觉得一闪而过的侧脸有些像蒋琬。
但他来这条小巷做什么?总不成也是跑来吃炖羊肉的?
在你看不到的视角里,那位自称“李壹”的男子慢慢倒了一杯温热的浊酒,在楼上望着夜色深重的成都城。
“你可听说过那人?”
“……下官不曾。”
“天子离许昌而驾幸成都时,随行中有这么个人。”他慢慢地饮了半杯酒,“据说是位年少奇才,只是不知后来为何隐了踪迹,不想在此得见。”
“……竟有此事?”
“刘备诸葛亮将这事藏得十分隐秘,雍闿也是多方打听后才隐隐听说,传言刘赐去了武陵,但吕蒙将军攻伐关羽时,却未得此人。”
“原来仍在成都,今日一见,大人觉得如何?”
“恐是虚名罢了。”文士冷冷一笑,眼中迸发出恨意,“说什么蜀中英杰,竟也如此藐视我主,子羽莫看成都一片锦绣繁花,不过外强中干!”
你到底算不算“蜀中英杰”,你还真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事儿,你现下想问的主要是——这娃子到底怎么个行动路线?
刘原完完整整给你讲了诸葛瞻帮他做的逃跑计划:
首先,诸葛瞻负责去搞一套小黄门的衣服,这个不太难,诸葛亮蒋琬费祎再怎么节省都没苛待过宫中,因此随便给哪个小黄门点钱,就能去织染署那再骗一套衣服来;
至于刘原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怎么能动手术……这时代就这样,再往后一千来年,到清朝大概也是如此,穷人家把六七八岁的男孩做了手术送进宫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手术失败品在哪里,宫廷不关心;
其次,经常出入宫廷的诸葛瞻十分留心从永巷到最近的西门这条路上都会经过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有哪些风险,比如转过两道弯是右尚署,尚令虽是个性子懒散的人,但右尚丞却十分苛责内侍,经过那里时千万得小心些,否则被内官捉了错处,一问便要露馅;
再其次,落脚地点也是这位熊孩子千挑万选过的,地点不能太寒酸,寒酸了不保准安全性,但也不能太奢华,否则刘原一个小孩子总是太显眼,“雍家客舍”离市廛不远,又藏在巷子里,第二日正可跟着商队一同出城;
说到这里,刘原还掏出了一叠纸,你拿过来看得简直要吐血,这地图做得跟攻略似的,从永巷出发,刘原要怎么走,在什么位置小心什么人,宫门口该怎么找马车,数过第几个十字路口便可以在市廛,穿过市廛再走两条巷子,才到达这家客舍,到了之后又该怎么说怎么做。这样一来,除非宫里准备全城大搜查,否则想一两天之内找到刘原可不容易;
至于他是怎么离的宫……十分简单,吴太后请了一群天师在宫里闹闹哄哄的做法事,各宫恐怕丢点东西都是常事,这群天师驱使小黄门替他们跑腿实在常见不过,拿腰牌的手续太过繁琐,进宫的人手续须得齐全,至于出宫的小黄门,虎贲卫士也懒得管那么多;
这个就叫做天时地利人和,你叹了口气,再看看这份十分清晰明了的“不读档逃离蜀宫完美攻略”,心里寻思:难道最适合诸葛瞻的职业不是驸马,而是游戏策划?
“然后呢?”你问道,“殿下便能离了成都,想去朐忍亦是千难万险,总不能独自出门吧?”
“若是亭主不来,明日我便可出城。”刘原不服气地反驳,“阿瞻与我说,到时租条货船,总可沿江而下。”
你捏了捏额头,当年你从成都沿江而下去荆州时,这条路程有多煎熬你可记得很清楚,这个时代到处都是疫病,哪怕是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也抗不过一场瘟疫,刘原这种一脚踩在营养不良边缘的孩子想挑战这种旅途,你都不知道该说这俩孩子什么。
“殿下这么想去朐忍?”对子而言母过不是什么厚道事,但你回忆起那位十分彪悍的糜竺夫人,觉得她养出来的女儿恐怕也不像什么厚道人,“那里也未必比宫中好。”
刘原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
知道还要去?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离宫了,我已经忘记她的模样。”这个孩子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想了又想,才又一次开口,“但我还是想去她的身边。”
“……不死心?”
与诸葛瞻的清秀文雅不同,这个给你带来不少麻烦的小皇子长相更偏女相些,他冲你一笑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马车一片昏暗中烁烁生辉。
“不死心。”
……你大概知道诸葛瞻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了。
…………知道归知道,给这位小皇子送回宫后,又经历了宫中人仰马翻的一系列询问,记档,甚至少府耿纪也不能回家,不得不跑过来处理这事,见到你一身男装,那个十分惊怵的歪嘴笑又出现了。
“宗硕果然还是更适合这一身打扮,更衬玉树之姿。”
“……我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勉强地说,“少府还是莫打趣了,今日之事要如何?”
“能如何?”耿纪波澜不惊,“宫中这几日混乱不堪,借机正好整治这些人一番,至于小殿下,一介稚童又能如何?”
你望望他,企图挤眉弄眼,“殿下很想去朐忍寻他母亲,没有这次也有下次,这总不是个办法。”
耿纪开始沉思,“殿下不过总角,如何能离宫?”
“想想办法啊,”你诚恳的说,“你们不是专业的吗?”
耿少府抬起头,一脸错愕,“专业的什么?”
你想说“专业搞阴谋的”,但想想这些被曹老板拿篦子篦过还能剩下的大汉官僚也不算是最专业的政客了,因此话到嘴边,你是硬生生转了个弯,“我是说,少府是天子身边的人,理当为天子分忧,话说回来,把小殿下放在宫里,既不利于小殿下成长,亦不能消监国心中芥蒂,这事若是再来几次,那又何必呢?”
他也开始用拇指捏额头,“这事容我再做思量,宗硕且先回……你在宫中住下吧。”
“不必客气。”你赶紧摆手,“我去宫外找间客舍极方便的。”
“宫门也已经落……”他抬头,“你还能翻过宫门不成?”
……………………还是别较真这个问题了。
不过半月,再一次举行朝议时,天子端坐于玉座之上,十分惆怅地提起自己梦见了兄长怀王。他所指的“怀王”即是汉少帝刘辩,这倒霉孩子原本是何进兄妹所立,经历许多坎坷困苦后为董卓所挟,最后被李儒鸩杀。刘辩虽已娶妻,但被鸩杀时只有十四五岁,还没来得及进行繁衍大业,天子讲到兄长在梦中忧及无后嗣事时,掩面而泣,于是群臣也跟着哭声一片,至于刘禅哭没哭,你不知道,总之划重点:天子希望择一年幼皇子承怀王宗祧,使兄长得享血食。
侍中金祎立刻提议了刘原,朝廷这一派的臣子附和,蜀汉这边的大臣对此也并不反对,归根结底,将一个有可能对刘禅心怀怨恨的皇子彻底赶出宫廷并且光明正大的剥夺他的政治资本,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这次朝议就这样获得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皇子刘原被过继到怀王刘辩名下,虚领弘农,鉴于弘农还在曹魏手里,为了让这事儿看起来体面些,董允甚至还提议在实领弘农以前,将朐忍划为刘原的封邑。
你听完这些新闻之后,看看一脸淡定的诸葛瞻,“你觉得你那小伙伴会开心吗?”
“一定会。”他点点头,十分诚恳,“还要多谢母亲帮忙。”
“他从此便再也不能算皇子,封邑也无法与其他兄弟比拟,如此也不会后悔吗?”
诸葛瞻似乎连想都未想,“一定不会后悔。”
“为何?”
“丈夫在世,当怀济世之志,岂能安心倚靠余荫度日?若他是这样的庸人,孩儿也不会帮他。”
你想了一想,“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儿和你还大有关系。”
诸葛瞻小朋友蹬蹬蹬的跑开了,过一会儿……
你看着他抱过来的那一捆藤条,感觉嘴角有些抽搐。
“一根就行。”你说,“打你也用不上这么多藤条啊。”
小朋友低头看了看,脸上有些迷惑,“母亲说的是,孩儿只是不明白,家中准备这么多藤……”
“……快闭嘴!”
至于那个只见过一面,请你们吃了一顿饭的文士,你早早就把他忘在脑后了,连同东吴使节来过这些小事一起被你扫进了记忆的垃圾堆里。比起这些琐事,你更关心前线的消息。
这年冬天,两线作战的蜀汉迎来了曹魏最凶狠的一波反扑,司马懿出潼关,欲速胜蜀军而不得,精明的司马懿立刻转为固守,而黄权三万余蜀军在襄樊被曹真围困,苦苦支撑,诸葛乔也陷在襄樊中,好在年底时仍想方设法送出过一封家书,你看看瘦了一大圈儿的阿姚,不知该如何安慰。
此时成都城再也不见那一片盲目乐观的迷醉淘金梦,这一仗关乎国运,因而相府下令,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与曹魏一般,亦是起倾国之兵,发征夫送往前线,誓要将雍凉彻底收入囊中为止。
汉中虽富饶,但仍需后方大量运送粮草辎重,你偶尔出门时,恍惚惊觉成都城内的人也少了许多,不知道春天来临时,关平水军能从上庸而出,南下援救黄权时,战事是否会有所好转?
建安三十二年春,春日晴好,你的侍女们在忙着缝制给那两位男主人的衣物,你神思困倦,坐在廊下昏昏欲睡时,一名侍女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
“夫人——!大事不好了!”
你一个激灵,“好好说话,慌个什么,外星人打来了不成!”
她气喘吁吁,发髻也歪了,一双眼睛里蓄满泪水,被你这么训斥也不曾平复,“孙权起十万大军,拜陆逊为大都督,分两路攻蜀,据说永安已经失守!李都护被擒,生死不知!”
春光虽至,朔风却仍未歇,你竟然无端感到了一阵寒凉。
第77章
孙权为什么又一次背刺?
而且还是这样致命的时间节点?
你后来反思,觉得与蜀汉当时外强中干的状态有关。
领土前所未有的扩张同时,蜀汉也被拖入了战争泥沼,曹魏拥有中原八州,曹丕这些年亦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国力远非当年那个破败的中原可比。
想要从这样的曹魏手中守住无险可守的雍凉二州和长安,蜀汉亦需倾尽国力。
你在心里掰手指算了算,所有能征善战的武将,要么在雍凉,要么在襄樊,益州已空!
而在北方战争如此胶着残酷的进行之时,在曹魏手中难得寸土的孙权自然会心中思量——这样的蜀汉已今非昔比,守住雍凉二州之后,蜀汉的进取心更不可能停歇,那么早晚有一天,东吴与蜀汉之间仍有一战。
既然早晚会有一战,那么开战时机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在蜀汉大臣心中,倒是并未想过与东吴能走到这一步……大家都认为,江东菰芦丛中,当可传檄而定。
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这场战争就以这样惨烈的形势开场了。
马蹄声逼近了宅子,而后一位内侍跑了进来。
“天子诏令,宣亭主……”他迟疑了一下,“着官服入宫。”
你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夫人?”
“无事,”你领着侍女们匆匆回房,翻出了当初封卫尉后领到的武官官服,外加那顶鹖冠。
这些年过去,鹖冠上的翎毛半分颜色未减,你伸手摸了摸,心里涌动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派人去接小公子回府,这些日子在府中修习经籍即可,莫再出门。”
“是,夫人,怜姐姐可要唤回来?”
你点了点头,“内宅事便交由她来管理,阿姚这些日子担忧大公子,心神不属,你们当多多劝慰她。”
侍女们躬身答应,你换好了官服,伸手从武器架上拿下“缝衣针”,佩在腰间,再出门时,你看到守在门口的内侍和门外等着的虎贲卫士都在眼珠乱转,一脸SAN值被打碎的表情。
…………你寻思这就SAN值碎一地了吗?保不齐还有更碎的呢。
刘协与你已经大概有……你也忘了有多少年未见。
天子一直未曾立后,几位妃嫔与你又没什么交情,年节时命妇入宫只需去见吴太后,因而完全不会碰面。
这一次跟着小黄门一路疾行,上殿时一名内侍躬身挡住了你的脚步。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台阶下。
“请大人——”
“无妨。”
殿内响起了许久未曾听闻的声音,有些冷淡,却仍然从容不迫,带着京兆贵族世家所熟悉的口音。
“朕许她剑履上殿。”
……………………你现在才看到,台阶下已经有一排鞋子和佩剑了,你有点儿尴尬,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拜谢过圣恩后,真就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