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已经大好了,这次费祎跑来前线,除了颁赏之外,还有带着这些俘虏回成都的任务,因而你去陆逊帐篷时,看他正在那里亲力亲为的收拾自己的东西。
见你进帐,军士便十分乖觉的又出去守着。
“你来得正好。”他冲你点了点头,“这里有些书卷我不必带去成都,你将它们留下即可。”
“这个……”你有点尴尬,刚想说你也要离营了,陆逊又看了你一眼。
“你要回成都述职?”
……跟聪明人说话压力真大。
“不回成都,但确实要离营,您怎么知道?”
陆逊没吱声,依旧在那里收拾他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问了你一个你完全想不到的问题。
“那天晚上要是没下雨,你当如何?”
……他果然很在意。
“我没考虑过这问题。”
陆逊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直起身来看向你。
“你不考虑,是因为一定会下雨吗?”
……………………你怎么回答比较好?你能说“是”吗?
看你僵在那里,陆逊皱了皱眉,“诸葛将军信中说你好鬼神之术,我原该当做无稽之谈。”
你想了想,决定用李恢安慰你的话来搪塞过去。
“我辈武人,除了运筹帷幄的本事之外,本来就需要一点运气。”
陆逊想了一想,挑了挑眉,点了点头,又开始弯腰收拾他的东西了。
你这趟过来原本就是跟他道个别,好歹这也算你半个老师,但他这冷不丁的一问把你问得心惊肉跳,你不自觉的就想开溜了。
纵火狂人也没留你,任由你干巴巴的讲了几句客套话,又看你跟他十分客气的行了一礼,转身欲走时,他的声音从你身后传过来了。
“不知诸葛丞相作何想呢?”
……………………
你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营中事务跟蒋琬交接明白,又跟李恢道了别,你忙忙碌碌,直到带着亲卫骑兵数十人,以及你那张装了青行灯的软榻上路几天后,才想起你忘记远程精确打击孙十万了,但你万万想不到的是,比起孙权,你更该精确制导打击的其实是李严,不过这是后话了。
蜀中植被繁茂,七月流火时节总是闷热无比,你无数次的期待着进了陇中平原之后就能体验到一个干爽的夏季,但很快你就感觉自己被热风吹成了木乃伊之类的生物,一路马蹄急促,还跑得你满面尘土。
你总觉得很久远以前你还顶过玛丽苏光环来着,现在你总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瘦汉子……你就这么进了渭南大营。考虑到姜维邓艾在养伤,马谡躲在成都,现在整个大营里没人认得你,就只听说是从巴东调过来的年轻将军,高高兴兴就给你迎去中军帐了。
……连洗把脸的机会都不给你。
经历了马谡这场摧残的丞相端坐帐中,墨蓝直裾外衬灰色纱袍,看到你来,一点心虚的神色都没有,还颇为道骨仙风的摇摇羽扇。
“宗硕一路辛苦。”
“……能为丞相效犬马之劳,一点都不辛苦。”
丞相看了看帐下跟进来的那一串儿后宫,含笑点了点头,“申时当为宗硕接风,那时再与尔等分说不迟。”
趁这个机会,你挨个看了一圈儿,马超在陇右,赵云邓芝据说在长安,帐中一左一右眼神互相不太对付的不用问,肯定是杨仪魏延,待得这串后宫都出了帐,丞相笑眯眯的冲你招了招手。
……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心虚,心理素质太好了。
你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丞相仔细端详你一番,叹息着开了口。
“阿迟憔悴许多。”
“……先生也是。”你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问问丞相吃的这个大亏,刚习惯性的这么说了一句,丞相又摇了摇羽扇。
“当真?”
你抬起头,仔细看看他,眉眼间有了温和的纹理,须发间也有银丝,但大概是有你的药水帮忙缘故,倒不算真的特别憔悴。
但你这么打量他的时候,丞相忽然又开口了。
“可看仔细了?”
“哎?”你怎么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我与江东陆郎,孰美?”
……………………………………………………?
第95章
……见过阴阳怪气的诸葛亮吗?
你努力回忆了一下,感觉好像除了你刚回成都那段时间他情绪不太平稳之外,其他时候……没啥印象。自从诸葛瞻小朋友上线,鉴于他出差频率和时长都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因此每次回家时都表现得颇为温柔可亲,努力保证在家休假期间你不会看他不爽搞点啥事出来。
现在因为他偏爱马谡搞出来的失误,你不得不千里迢迢从巴东跑到渭南来加班(而且在他手下干活你还不知道有没有加班费),他居然还阴阳怪气你!
但你看看他那个很在意的眼神,你还是没忍心怼回去。
“君美甚,”你停了停,感觉他还在等下半句,于是又安抚了一句,“陆……陆伯言何能及君也?”
丞相捻捻胡须,对你的安抚没什么反应。你觉得他好像还是很在意的样子,但你也不觉被他的思路带着走了一下,当然,你的重点是——
“这是谁在背后败坏我的名声啊?”
“听闻宗硕要来渭南,营中将士皆引领而望,宗硕何惧流言呢?”他依旧不动声色,“况且年少时四处游学,有一二旧交也是常事,何须在意?”
…………你觉得他一点都不像不在意的样子。
“既然先生如此宽慰我,那我就安心了。”虽然帐篷里一股酸溜溜的气息,但你还是决定继续以和为贵,把这个话题先糊弄过去,“先生为我分了帐篷没有?”
“嗯?”
你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虽不及虎豹骑能轻骑一日夜三百里,好歹寅时起身,今日也跑了一百多里呢,这一身灰尘不清扫干净,如何与同袍们相见?”
他恍然大悟。
“远道而来,又兼酷暑难当,确实辛苦。但军士收拾帐篷恐怕也需时间,此处一应用具倒是齐全,只恐宗硕欲避嫌而……”
你打断了他的后半句,“丞相好意,那末将就却之不恭了,能让军士多打点水吗?我想洗个澡。”
丞相轻飘飘挥着鹅毛扇的手停了。
你当然不可能丧心病狂到在中军帐里洗澡,那诸葛丞相的清白名声就全没了。
但你还是感到很快乐,毕竟丞相被你噎得说不出话的场景太少见了【
出乎你的意料,渭南大营并不完全禁酒,这里的军法多而细,处罚峻而轻。某些时间某些场合将士是允许喝酒的,但上到丞相自己,下到一兵一卒,都有严格的配额限制,并且仅限浊酒,严禁白酒。
……但是这个饮食水准比起汉丰士族们赞助的那一顿劳军宴可就差多了。一盘烤肉,一盘蔬菜,以及看起来不限量的咸鱼。
虽然下午刚来的时候被阴阳怪气了,但你看看桌上的伙食,再看看基本上除了喝酒之外就是在跟人聊天的丞相,顿感他生活得也挺辛苦的。
席间大家聊起八卦,你还正好赶上一条新鲜热辣的:
大虎生了,给刘禅生了个儿子,这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孙权和蜀汉的战争还没打完,这娃子要怎么办就成了难题,作为一名刚生产完的产妇,大虎表现出了惊人的自制力,据说她十分凄婉,哀恸,但又毅然决然的将娃子托付给了吴夫人,自己找刘禅去请死,鸩酒白绫都可以,反正作为东吴的公主,她已经有了以死谢罪的觉悟。
对刘禅来说,他肯定绝对不接受任何去母留子类选项;对大臣来说,其实连这娃子都不是很想留,因而朝堂上吵成了一团。
至于丞相怎么看……丞相似乎对此一点都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你听听下面的八卦,再看看上面正在啃咸鱼的诸葛亮,感觉渭南大营的气氛和你当初带的队伍真实天差地别。
不过这顿饭主角是你,你心不在焉是不成的。
“兄之战功,我等皆有耳闻,今日一见,不免心生疑惑,似兄这等身形相貌,如何被比作项藉?”
突然开腔的是丞相下手不远处一位年轻武将,你听了前半句时,觉得这是宫斗预备时,后半句时你找到了这武将的位置,并且看清了他的长相。
……真稀奇啊,你想,大张氏长得温婉秀雅,小张氏长得清丽脱俗,但她们俩的这位兄长就是标准的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活脱脱的一个小号张飞。三爷和夏侯氏这个基因也太智能了一点?!如何做到让这个长相只传男不传女的啊?
“我虽然身形瘦弱,饭吃得也不多,但还有点力气。”你笑眯眯地说。
“那年初见时,宗硕还未及弱冠,”魏延上下打量你,“怎的这些年过去,也不见多长点肉?”
张苞一脸惊奇的看过去,“宗硕与文长有旧?”
“我们是旧识了!”魏征西嗓门颇洪亮,“那日先主宴请群臣,席上刘子初……”
“确实是旧识了。”你连忙打断了魏延。
那一日发生了啥你还是有印象的,三爷想敬刘巴的酒被无视,你替三爷出头怼了刘巴一顿,转过天丞相就顺手用偏袒刘巴的姿态给你来了个左迁之喜。
你寻思刘赐要真是被丞相随手打发去了外地,现在又因为形势紧急,被丞相不得已又从巴东拉到渭南来,席间讲起旧事,丞相面子上估计相当不好看,但这么明白的道理……魏延居然心里完全没数!就准备大大咧咧的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讲出来!
他真不愧是魏延啊!
“刘将军虽未及而立,阅历却颇深,”丞相下手最近的文士突然插了一句话,“听说与江东陆逊也是旧识?”
……杨仪真是专业宫斗选手,随口一句话,你看到武将们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来了,你再看看丞相,丞相在吃咸鱼。
“嗯,”你点点头,“当年去江东游学时,与陆伯言有一面之缘。”
“此人如何?”
“谋略胆量俱足,尤其难得冷静,调度有方,”你想了想,“我虽未经多少阵仗,已觉陆伯言不愧为江东名将。”
“与在座诸将相比呢?”
这要怎么比!你决定把话题扯远,“据说司马懿平定辽东一战功成,此二人或可相媲美。”
杨仪瞄了瞄你,“然而如此名将亦败于刘将军之手,想来刘将军至此,潼关可破。”
……你看了看魏延,又看了看杨仪,再看了看卡在潼关这里小一年没怎么动地方的诸葛丞相。
他终于吃完那半条咸鱼了,现在正端起“君幸饮”,见你目光投过去,他冲你微微一笑,还举了举手中的酒碗。
说起来你还真想亲眼看看潼关长什么样子,酒宴散尽,夜已深沉,将领们各自回帐休息时,你决定出门去跑一圈看看。
在寨门处你被拦下了,“将军欲离营何往?”
“……出去看看地形。”你感觉有点诧异,“在这里出营需要报备吗?”
守门士兵互相看看,“其他军校出营只需报备,将军不成,将军需得丞相手令才能出营。”
“……………………”
看你愣在那里,一名士兵还好心提醒你,“将军若有急事,可去寻丞相讨得手令即可。”
“……这个时辰?”
两名军士互相又看了看,“丞相一般要到丑时才睡,此时无妨。”
……你必须承认诸葛亮的酒量还是挺行的,举办过酒宴之后,其他人都去睡觉,他还能撑在那里看公文,见你进帐,他冲你招了招手。
“先生为何此时还不歇息?”
“潼关一日不破,陇中一日不得安宁,”他摇了摇头,“前番又因马谡之事,折损我万余兵将,实不敢再有懈怠。”
他眉眼间仍是一片平静,与你初进帐时,以及酒宴上的感觉都大不相同。
那时你觉得他是轻松的,愉悦的,有心情与你打趣,甚至还能阴阳怪气你一下。
现在的他眉眼间写尽疲惫,心志仍如山峦般沉静强大,坚不可摧。
“纵使如此,为国家计,也不能完全不顾惜身体啊。”你上下看看,“先生许多天里都未好好休息吧?”
“阿迟亦是如此,战事种种,公琰已写信与我知晓,若非公琰与我相识已久,我知他从不妄言,恐怕亦难以相信。”
……蒋琬在信里都写什么了?
看你睁大眼睛,他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去,揽你入怀。
你身体瞬间僵直了。
“先生……这是在军帐之……”
“无事,我已告知守帐的卫士,刘将军进帐时,要他们守好帐门,不令闲人搅扰。”丞相笑眯眯的如此说道,你心下稍安时,他忽然冷不丁又蹦出了后半句,“阿迟随陆伯言学习兵法时,也不愿人叨扰吧?”
……………………这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陆逊兵法远远高明过我,”你决定认真解释一番,“于我而言,陆逊如授业师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