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美丽,身上裹着银灰罩袍,虽衣饰朴素,清风袭来时,罩袍抖得像一朵盛开在水边的花。
自己这位大都督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甚至家中传出过因为他颇为偏爱侧室柏夫人而受正室怨恨的新鲜事,洛阳城中的权贵还因此事说笑了好一阵,文王甚至特意宣他前来取笑过。但在大军来到潼关之后,据陈珪所知,司马懿已经很久未在这些事上用过心了。
在文王崩逝之后,昔日那种轻松气氛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诸葛亮作茧自缚,因公学事激怒了天下士族,使得蜀汉此时亦不能全心经营雍凉二州,但失此二州仍震动了中原。
现下孙权攻蜀失利,天下事尽决于潼关,若胜,武王创下的这片江山仍有可为。
陈珪仍记得那一日在辽东,听闻文王崩逝时,司马懿的神情。
不仅是失去一位君主,更是失去了一位挚友。
邺城十日血雨腥风,魏臣铭记于心。
因而交到曹叡手上的江山对司马懿而言,有了更不同的意义。
只可惜文王的继承者未必有相同的看法,而曹魏宗室也未必有相同的看法。
不然怎么会将曹肇那般佞幸派到前线来,又令大都督受他挟制?
中原腹地的世家子尚一心抗敌,倒是宗室们先起了争权夺势,排除异己之心!
思及此处,陈珪又多看了一眼那女子,若是能令大都督暂忘一刻战事,也算是她的福分。作为下属,他觉得应该探问一两句。那女子身侧有婢女,亦有两名护卫的军士,看样子亦是世家出身,但无论夫家如何,亦越不过大都督了去。
若他心中确实倾慕,这天下恐怕也没有哪个女子逃得过。
然而司马懿听到他的脚步声,转头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
“你看那女子。”
陈珪对品评美人一道上没什么心得,被点了名后吃了一惊,没想到大都督竟这般直接。
“大都督?”
司马懿依旧专注的盯着她看,“你看。”
那妇人收回了半个身子,转过头似是对婢女说了些什么,又走了十数步,又一次向下探看。
……说实话,自潼关城向西望去,不过一片土坡,外加禁沟暗道,有什么值得看的呢?
妇人久居后宅,是以见到潼关险峻如此,才事事好奇吧,这样想来,她大概不是久居此处之人,莫非是哪位路过潼关的官吏家眷?大都督唤他前来,必是为了此事。
陈珪在心中又思索一番,确定这一两日不曾有什么值得看重的文官经过这里。
“大都督若是喜欢,下官……”
“喜欢什么?”
陈主簿一滞,“喜欢那妇……”
“叔贞看不出么?”司马懿皱了皱眉,“那女子在侦伺地形,度量女墙能抵御哪种角度的箭矢。她一处看完,再看下一处,我看了她一刻,她这一刻都是如此,恐怕心中亦在推演双方攻防。”
脑子没转过来的主簿愣了一会儿,“她既有军士护卫,想来是哪名武将家眷。”
“哪名武将家眷?”
陈珪哑口无言,司马懿治下,军纪严明,潼关城中怎会有武将家眷?
“大都督是说,那是蜀军细作?要下官派人将她擒下审问?”
司马懿摇了摇头,转身便下了瞭望台,陈珪追了一步,想想还是停下。
他还是先去打听一下比较好。
潼关城本身并不算固若金汤。
曹肇有些事要办,具体办什么事也没告诉你。你提出想在城中走走步,散散心,他倒是十分爽快的同意了,还派了两个军士护在你左右,省得出什么意外。
你在城中走一走,很快判断出这座城装不下许多人,六千人左右比较正常,万人大概是极限。
但它是一座关卡,也就是说,它在没有陷落之前,不存在被包围的问题,它持续地为身后的弘农提供保障,而弘农的大军能够源源不断将兵力、辎重、补给送上来。
因而司马懿将主力放在弘农,潼关西只放了数千人作为斥候和先锋,一旦接战,立刻退入禁沟中,而后便可用地形来怼死蜀军。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型隘口要怎么攻打?进攻和防守方都摆不开阵型,但防守方不需要摆阵型,因而……五百个魔山行不行?
你这样一面四处探看,一面脑内模拟推演攻守双方可能的伎俩时,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这一处女墙颇不见用,只凭云梯便可逾之,是不是?”
“天下岂有百丈云梯?”你习惯性在心里回答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劲,你现在不是玛丽苏吗?!
转过头去,你发现身侧十余尺处站着个中年文士,一身半旧不新的直裾,腰间点缀的几枚玉佩倒是质地极好,神情不喜不怒,一看就知道出身世家。
余光再扫一眼那两名军士,低头,缩脖,微微躬身,都变成了小心翼翼布景板模式。
……似乎这人的官衔不比曹肇低太多。
你在这里转悠时,也听了听士兵们偶尔闲谈,现下驻守蒲坂的是张郃,也就是说,这里有可能撞上郭淮?
至于撞上司马懿……你觉得面前这人并没有鹰视狼顾之相,虽然不像陆逊般端肃威严,但也不至于獐头鼠目,他看起来倒更像文臣,带了一股子儒雅、清贵、内敛范儿。
不管这认识谁,反正你先装一波傻看看效果。
“妾不明大人所指。”
他看了你一眼,又看了看陡峭城墙下正巡逻的魏兵,借了地势天然高度,这一处坡度极其反人类,恐怕魏兵巡逻时也得小心翼翼。
“我闲暇时也喜欢来此推演,”他声音倒是十分和气,“潼关城虽重修数次,今又反复加固,但仍算不上金城汤池,然则每处破绽必有地势来弥补,因而飞鸟难逾,终成雄关。”
……你觉得他说得挺对,但你还是准备装个傻。
见你沉默不语,他又看了你一眼,然后看向那两名军士,“此为谁家妇?”
两名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一开口,你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都督……”
…………司马懿长得这么和气吗?!
“大都督对内子是有什么指教吗?”
“你看这像不像抓奸现场。”
曹肇刷新了,身边还带了一个路人脸文官,向着你们走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青行灯在你耳边小声这么说了一句,虽然小声,但鉴于司马懿站得离你不远,你不确定他听没听见。
但他脸色一点没变,“原来是长思的夫人,怪不得有此家学渊源,见识胆略竟能不让须眉。”
曹肇没吱声,只是看了你一眼。
夕阳西下,瞭望台下的这一块空旷地上,汇聚了上一代魏王的知己,和这一代魏王的知己,这太神奇了。
更神奇的是,哪怕你这种不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也看出来,曹肇与司马懿之间有点什么问题。
当然,他俩一定是要有点问题的,否则邺城派曹肇来干嘛呢?
但你感觉他俩之间除了“主帅和监军”之外,似乎还有些其他的问题。
看着他俩寒暄两句后,司马懿带了那个文官离开,你也不知道曹肇听到他夸你有见识胆略那一句之后心里什么反应,反正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他甚至走了过来,十分温和的责备了你一句。
“时下虽为七月酷暑,这里到底地势高,山风冷硬,”小曹将军说,“夫人若着凉该如何是好?”
……这太夸张了。
潼关军营有弘农大本营源源不断的后勤支持,但比起蒲坂,潼关的伙食又陡然下跌了一档,基本跌到了蜀军的档次。
你看了看餐盘里一条鲜鱼配一堆酱菜,真难为曹肇怎么在这吃饭,不过他明显心思也不在吃饭上,只意思意思吃了点,然后就放下筷子,看向了你。
这位将军盯着你看了一会儿,你以为他要摊牌了,但他问了你一个你没想过的问题。
“建安二十四年时,刘封作乱之事,夫人可知?”
……你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刘封,因而你还是决定先一问三不知。
“妾不知。”
他似乎也不惊讶你的回答,“纵使不知,闲谈亦不妨事。”
你沉默的盯着盘子里那条死鱼。
“刘封非刘备亲子,趁刘备身死,大军于外时,勾结逆臣作乱,此不忠不孝之辈,妻小为何竟得保全?”
那当然是因为刘备诸葛亮就从来不喜欢夷三族啊,刘封本人都只受徒流之刑,这算什么问题。
你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发现他也在疑惑的看着你。
如果你能在心里给你认识的人画人设像,曹肇一定是最支离破碎的一个,你为何完全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第102章
首先你确定的一件事是,不知道为什么,司马懿已经看出你很不对劲了。
而且他几乎不能算暗示,而是明示给曹肇,只是后者没什么反应。
但曹肇问你的问题,明显也不是问后宅妇人的问题,而是只有“刘赐”能回答的问题,这同样也是对你的暗示。
你想了一下,鉴于他这几天对你十分客气的态度,尽管你仍然没想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啥,但你觉得可以稍微客气点回应。
“先主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且丞相用心平和,怎会株连妇孺?”
“雍凉之民今日仍思王师,何来信义?”
“开诚布公,制法示文,郡县有学,乡闾立教,而令内外无异法,如何称不得信义?”你嗤之以鼻,“出逃的雍凉士族不过求曲法以施恩,何能远谋?”
曹肇端起酒杯,看了你一眼,“‘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诸葛亮轻士人重庶民而欲得天下,岂非南辕北辙?”
……你发现这小白脸还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你原本觉得他长得漂亮,受曹叡宠爱,又不近女色,很可能就只懂点阿谀拍马的技术,没想到他的小脑瓜里还真的在思考东西。
你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傲慢,然后考虑是否整理思路说服他。
在你看来,曹肇知道你是刘赐的前提下没喊卫兵过来活剐了你,原因可能是需要你。
但是需要你做什么呢?
要么他准备叛逃,要么他想说服你叛逃。
如果是后者,他还得找到一串儿能指证你是江州都督刘赐的证人,你才有被利用的价值,考虑到许昌汉臣被曹老板大规模的夷了三族,你又刚来渭南大营不久,他想找到这种证人真不太容易;
如果是前者,作为曹休的长子,袭长平侯爵的曹魏宗室,他又不像夏侯霸那样有亲戚在蜀汉,他得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才能想要放弃一切爵位官职家族权力来蜀汉?
……除非曹魏内部出了大问题。
你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考虑这些,用你最擅长的技能怼他一把。
“开天辟地时,”你说,“这世上并无士族与庶民之分。”
曹肇端着酒的手停了,好像被你气笑了。
“夫人欲效祢正平,”他说,“我却有自知之明,从不敢自比魏武。”
“那将军欲比谁?”
他瞥了你一眼,神色中不辩喜怒,“黄祖足矣。”
你眨了眨眼,这算图穷匕见吗?还是他失去耐心,态度转为强硬,又或者仍然是一次试探?
但即使是试探,你也必须回应这种强硬的试探。
考虑到在潼关城这里,你名义上是他的侧室,因此你们俩吃饭时案几摆得挺近,大概也就离了一丈多远而已。
既为士族,又是武将的曹肇腰间习惯佩剑,但吃饭时也会像普通士人一样将佩剑摘下,放在左手边。
你起身,一步跨过案几,曹肇第一反应居然是直起身,睁大眼睛,然后一个后仰!
在他低头,伸手,想去摸身侧佩剑时,你已经反手将那把你馋了很久的剑拔了出来。
宝剑无光,神物自晦。
□□的一瞬你有点失望,剑身冷冽,但并无耀目光华,只是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
但很快你便不失望了,你反手将它贴上曹肇脖颈时,一丝短须轻飘飘的落在剑面上,你甚至不曾有意试剑,它就给你表演了一个吹毛断发。
“将军身上熏的什么香?”你离他极近,因而能极清晰的闻到他身上一股优美馥郁,价值也不菲的宫廷香料气息,“我听说为夺回雍凉,司马懿征发了洛阳以西的全部农夫,将军不似黄祖,倒似令君,纵田间荒芜,民不聊生,仍能衣袖生香!”
曹肇瞪着你,他可能气炸了,从牙缝里挤出了你的假名,“刘赐,你以为你能离开潼关?”
“将军关心魏王便好,”你噗嗤一笑,“何须留心到我身上?”
缺德话刚出口,你就后悔了。
因为这位美貌的小曹将军一瞬间瞳孔收缩,而后他目光转向了你手中的剑——他一扭头就要贴上剑锋自刎!要不是你手快!你在这儿要缺德出人命了!
现在换你后仰了,你一松手,长剑落地,重心没稳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拎起剑,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案几上那点酒菜,以及他一筷子都没碰的死鱼,死死地盯着你。
听到响声,官舍里的仆役跑了过来,见到的画面大概是……大概是长平侯家暴现场?
……………………这太尴尬了。
但你终于给曹肇勾勒出较为准确的一面了:这人自尊心爆棚,别看他留在史书上那寥寥几笔是个佞幸,但他自己一点都不想听别人说他是个佞幸【
“……将军?”
曹肇不错眼珠的狠狠瞪着你,咆哮了一声,“取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