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低头看看那只装了小裙子的木匣,突然意识到,尽管里面装的是十分美貌的小裙子,但本质上,这是个倒计时器。
是曹魏与蜀汉决战的倒计时器。
蜀汉已经榨不出更多的兵力,而曹魏也在大举征发民夫。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不管谁胜谁负,这场燃烧国力的战争即将迎来最后的时刻。
第109章
蜀汉使者将这一套精心购置的蜀锦女装,以及配套的珠玉饰物送上潼关时,自洛阳而来的使者也正快马加鞭,穿过弘农大营,直奔潼关而去。
蜀军已经数次在关下挑战,这一次使者带着装饰十分精美的木匣而来,诸将无不心生疑惑,再加上大都督位高权重,非比寻常,司马懿为了避免诸将猜忌,也决不会私下接见蜀国使节。
因而这套绚烂夺目的蜀锦曲裾在众目睽睽之下,呈了上前。
当然,诸葛亮的手书也一并附在内。
与后世懿亮或者亮懿党所猜测的甜蜜蜜风格不太一样,这封信一点也不含情脉脉,几乎可以算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仲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又何异哉!】
司马懿那张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阴云密布,他虽不言语,帐下诸将已是愤慨莫名。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将受到此等羞辱,将领们自然不肯罢休,张郃心思活络,看了一眼曹肇,先迈一步,“大都督,末将请战!”
“我等皆愿出战!”
司马懿抬头看了一眼周遭将领,有真心愤慨的,也有假意虚应的,还有偷偷瞄着曹肇,想看看这位宗室是何态度的。
对于现在的曹魏而言,形势复杂远超想象。
但诸葛亮也急了,否则不会送来这样的东西。此亦可见,蜀汉朝廷压在那位诸葛丞相身上的分量,未必比他这大都督轻上几分。
心中虽怒极,司马仲达却只挥了挥手,命人将使者带去帐下款待,“魏王既有命固守,我当上表请战,方能不违君命。”
大多数武将心思是十分简单的,大都督既这样说,他们便这样信,少数几个读过几本的有些疑惑,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大道理谁都懂,潼关到洛阳好歹也有五六百里,要是离得再远些,难道还要千里请战不成?
实际上,司马懿还真的不在意千里请战,至少张郃便如此想。
不待冬时令至,这位大都督绝不肯放骑兵出征。
但当他也准备出帐的时候,一名小兵跑了进来。
“洛阳急报!”
蜀汉送来的书信,司马懿绝不能私下拆看,但洛阳送来的急报他倒是不需要唤来诸将避嫌。
尽管如此,看过之后,他仍然沉思了一会儿,才将这份急报递给曹肇。
李恢与李严合兵一处,东进秭归,打穿了孙权的防线,如此一来,襄樊便不再是孤城。
关于这位双份儿大汉吴王的战斗力,司马懿也是有些没脾气了。
曹魏与蜀汉之间虽关乎正朔,是永远只有你死我活而无法谈判的关系,但彼此仍然敬重对方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然而孙权此番不宣而战,算是与蜀汉结下了深仇,据说连刘禅身侧那位孙妃也生死未卜,既如此,本该破釜沉舟,人人效死,与大魏齐心协力将巴东的蜀军绞杀干净才是正理!
谁能想到都已经打到这种地步,孙权那十万兵马仍不肯出力!眼睁睁看着蜀汉的五万援军出永安后不足一月便攻下秭归,与黄权关平合为一处!
大将军曹真仍在分兵攻打上庸三郡,然而就算能拿下东三郡,以绝宛洛之患,想再拿回襄樊却已是不易了。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襄樊战事送至洛阳,只需疾行一日夜;送至渭南,快马加鞭,水陆并进也至少要走一月才能送到。
曹魏宗室也在不断的失去耐心,并且在曹叡的身边不断劝说这位年轻的魏王。
对他们而言,司马懿手中的这支军队是一把双刃剑,砍出去如不能胜诸葛亮,那便留之无用;若是真能胜过诸葛亮,收复雍凉,这位大都督又变成了他们眼中急需提防的政敌。
在洛阳某些诸夏侯曹心照不宣与耳口相传中,这天下要么姓诸葛,要么姓司马,总之文王留下的基业,魏王想要守住可不容易。
这些诡秘的政治斗争在司马懿心中只打了一个转,并未从脸上表露出来。
“长思,若居此都督位的是你,你待如何?”
曹肇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十分谨慎的笑了一笑,“末将怎敢僭越?”
司马懿摆了摆手,示意侍从搬了胡床给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但说无妨。”
“若是末将,末将仍可不出战,大将军屯兵宛城,足以拒关平黄权北上之路,护卫洛阳无忧,此时若出战,渡河时必定损耗甚多。”他说,“大都督亦可如此行事,末将愿以项上人头向朝廷担保,大都督绝无二心。”
曹肇不出战的理由十分简单,他姓曹,既是诸夏侯曹自己家的子侄,又是魏王曹叡的至交密友,无论他在前线如何行事,曹魏都天然信任他。
但司马懿却想不到曹肇居然会这样旗帜鲜明的支持他。
大都督又看了一眼眼前的贵公子,这位俊美如玉人般的年轻武将素来给他一种漂浮不定、焦灼烦躁的感觉。这也并不稀奇,洛阳许多纨绔皆是如此,也许博学多才,也许武艺精通,内心却始终静不下来,浑浑噩噩,不知何处才是方向,亦不知此生当有何等志向。
也因此,曹肇与司马懿之间的关系很是冷淡。这位宗室或许是嫉恨,或许是忌惮,总之对他十分防范,处处抵触,他虽不在意年轻人的一点小脾气,却也自然对这人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最近却不一样了。
曹肇似乎忽然洗去了他并不自知的纨绔习气,行事也越来越像一名真正的武将了。
司马懿偶尔会猜测与他那名奇怪的侧室有关,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尽管这并非最完美的时机,但与诸葛交锋,他亦不奢求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
只要有三分胜算,便可一试,何况他手中更有几分把握,平素从不与人提起。
“纵使如此,我仍须出战。”司马懿将急报重新折起,在案几上敲了敲,“传令下去,明晨点卯升帐。”
“是!”
见曹肇一拱手,也要退下时,大都督忽然起了玩心。
潼关战势如此,他也很久没有心情与属下们聊起那些略显轻松的风流逸事了,此时是大战前夕,司马懿心中的巨石却似落了地一般,轻松无比。
“长思。”
曹肇停了脚步,重新转回身,“大都督?”
司马懿指了指帅案上那一匣光华夺目的珠玉金饰,又指了指那条灿若明霞的长裙,“我的家眷皆在洛阳,留之无用,长思拿去送给夫人吧。”
曹肇愣了一愣。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苦笑,“她已回了自家亲眷身边去了。”
你当然不知道这条小裙子还有这么曲折离奇的经历,也不知道司马懿还准备将它送还给你。
在丞相写了信,将一大一小两只匣子送出去之后,他才看向你,“阿迟找我所为何事?”
你晃了晃手里的家书,“瞻儿给我写信了。”
丞相看了你一眼,又淡定的将目光挪回了案几旁摆着的那一叠公文上,他瞥你的那一眼,目光不是很友善,但他毕竟没吭声。
而且也没主动伸出手要拿信来看。
如果说你这三兴炎汉的人型AI有什么做得比上一条时间线还差的地方,这对父子的关系可能算其中一项。
理论上说,你有玛丽苏光环,但实际操作来说,你觉得诸葛亮身上的光环比你强大多了。
几乎所有跟他打交道的人都会很快把粉籍顶在头上,区别只有理智粉或是脑残粉,国籍和阵营对他来说都不太重要,甚至还有吹他吹得太厉害被孙权流放的吴国友人——但,孙权本身也是个亮粉!
因而丞相自己大概百思不得其解,尽管他不太经常回家,为啥他亲生的儿子就不那么粉他呢?
“先生真的不想看吗?”你又晃了晃家书,“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呦!”
你觉得10岁孩子工工整整写封家书没错别字确实挺值得鼓励的,但很明显丞相并不这么想。他瞪了你一眼,然后从你手中把信抽了过去。
……然后越看越皱眉,“如此慆慢懒散!”
“哪里懒散了!”
“不说自己学问如何,却写些细碎之事,将来岂非庸碌之辈?”
你左右看看气鼓鼓的丞相,跃跃欲试,“那就是呗?”
“……………………”他抬起头瞪着你,你感觉丞相眼睛里都能蹦出一串儿“你养的好儿子!”来,但他就是忍住了没说。
他把信放在了案几上,没等你伸手过去拿,又把信拿了起来,放进另一侧装了他自己一些零散私物的匣子里。
“你看,先生怎么教育我的,我就怎么教育阿瞻来着。”你说,“先生觉得我这学生不够——”
“……住口。”
反正你眼睁睁的看着那条小裙子出门了,你很不爽,你总得找点茬。
他摇了摇鹅毛扇,深吸了一口气,“待朝廷重归长安时,我有意将公学考试推而广之,遍至天下,你好歹也令瞻儿读读书,莫待他来长安时,连寻常世家子都比不过。”
“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啊,”你想了想,“先生说的寻常世家子是哪一种?”
诸葛丞相看了你一眼,“我年幼在琅琊时……”
……………………
你觉得他这是在双标,因为正常人都不会拿自己的孩子跟诸葛亮(哪怕是幼年时期)比,但他真就不仅比了,而且比得理直气壮。
……这个角度讲,贾政都比他讲道理!贾政也只是要求宝玉读读书,没要求宝玉比得过诸葛亮啊!
你就呵呵哒了,“我觉着这不对。”
丞相瞥你一眼。
“要这么比,我寻思诸葛丰也比不——先生!山高水长的,莫糟蹋鹅毛扇!”
第110章
“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秋风乍起,草木也见了枯色。
陇中麦熟期已过,农人收割过粮食,大大小小的鸟儿飞进田野间,与那些失了丈夫与父亲的孤儿寡母争夺田间最后一颗麦穗。
沿着河岸向北行进的十几骑走得并不快,为首者肤色黝黑,是个三十余岁,西凉长相的武将。他漫不经心的巡查河岸那些大大小小的堡垒和瞭望塔。
诸葛丞相十分看重渭北一线的防御,修建了数十座瞭望塔,日夜不停的监视着河对岸的动向,除此之外,又遍布探哨,称得上是严防死守,绝不令魏军偷袭渡河。
但在董暠看来,丞相实在谨慎太过。
自禹门口而至潼关,黄河只有两处水势平缓,可渡河之处。一处为蒲坂,过河便是渭北大营,孟起将军亲自镇守,可保无恙;另一处在龙门,距离魏军的弘农大营足有三百余里,道路崎岖难行,夏阳城又建在过河口处,堪称万无一失,怎需如此戒备,每日探查不休?
“将军,要歇一歇吗?”心腹察言观色,策马上前,“也顺便巡查一番附近村庄有无异样。”
村庄能有什么异样呢?营中每日派出近百斥候,村庄都认得这些西凉士兵的面孔了,据说前些日子还出过那么一档子事:某名斥候过时未归,营中以为出了什么事,多派哨马出去探查,才发现那名斥候去一户农家同家中女孩儿交流感情,正巧被田间归来的女孩儿父亲逮了个正着。
这事一时传为营间笑谈,马将军听闻后没忍住火爆性子,差点拔剑砍了那个斥候,最后据说是农户求了田吏亭长来营中求情,才免了那军士的死罪,至于最后是不是被将军逐出军营,去当人家的女婿,这就无人得知了。
想到这一桩新闻,董暠也叹了口气。
他跟在将军身边,自然谨言慎行,就连倾慕那名沓中酒家女,也是老老实实去提了亲,走了流程的……
但世事并不尽如人意,他用这几年攒来的私房钱换来美人垂青,家中大妇倒也没为难他那娇娇怯怯的侧室,就是从此之后,驿站再为同袍送来寒衣家信时,他再也没收到过自己那份。
…………就好像大妇已经全然将他弃之脑后了一样。
这也太惨了。
“再继续向前吧。”董暠从胸腔中呼出一口浊气,“前行至夏阳外三十里处,而后再回返。”
他策马前行,其余骑兵们也一夹马腹,随即跟上。
不知谁又唱起那首古歌,沉郁苍凉,他虽不通文墨,却也能跟着一和。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当古歌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进渐凉的秋风里时,这位从小跟随阿兄四处征战的偏将军忽然勒住缰绳,止住了骑兵前行。
有什么低沉的回响,自远处而来。
似夏日里的闷雷,却远比那更令他熟悉。
前方是一片坡地,董暠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冲上丘陵时,路边田野里正捡拾稻谷的农妇稚子也疑惑地三三两两,抬起了头。
自夏阳方向,一大片黑云铺展开来,以极其有压迫性的姿态涌向了他。
那不是从天而降的黑云。
那是曹魏的玄色旌旗。
因而闷雷般的回响声此刻也变得明晰——是千万匹战马奔腾时,土地也为之颤抖的声音!
夏阳已失!
但这一路竟无斥候报信?!
须知营寨附近五十里皆有斥候探马,只要有半分异样,必须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