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坚持到了他把面吃完。
他问她“吃完了吗”,她就说“吃完了”,然而当他接过她的面碗准备去丢掉的时候,却发现它还是沉甸甸的。
她一口都没有动,甚至连那根火腿肠她也只是把它收在了口袋里。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他发现了,因此有点尴尬和歉疚,她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向他解释。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小,“……可是我现在真的吃不下。”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脚步声就渐渐远了。理智上她知道他只是去丢垃圾的,可是感性上她却感觉到了孤独,恍惚间甚至还有些心慌:她发现自己正在控制不住地猜测,他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他会不会就这样离开她混乱又压抑的生活呢?
她忽然开始觉得冷了,浑身都冷,手最冷,简直像是结了冰。只有眼泪是热的,正一滴一滴掉在她的手背上,疯狂地灼伤她自己。
可是他又回来了。
他回到了她身边,在黑暗中跟她坐在一起,并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她感觉到他怀抱的暖意,耳中又听见了他淡淡的叹息:“刚才让你哭你不哭,现在我一走你就哭——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
他是说在开发区医院的时候。
她当时确实没哭,因为哭不出来,或许人在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的确是哭不出来的,也或许是因为当时他在她身边,这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再撑一撑、还不必哭。
可是现在她撑不住了,眼泪的开关被打开了,于是越流越凶。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像个小哑巴,可是眼泪却把他的衬衣打湿了,滚烫的泪水烙印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心脏陷入了长久的疼痛。那个少女是那么瘦弱,她正紧紧地伸手抱着他的腰,这明明是他此前一直盼望的事,可是此时它成真了,他却并不感到高兴。
他不希望她变得如此悲伤。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说什么才能让她感觉好一些,这是一个太过困难的问题,即便他一向是那么聪明,可依然很久都没能找到答案,最终只能给她无声的拥抱。
世界真的很空旷。
生活真的很糟糕。
我也真的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可是至少此时此刻……我知道我想一直留在你身旁。
第二天他们都没有去上学。
两人都通宵了,周乐琪劝侯梓皓早点回家休息、她一个人在医院就可以应付了,但是侯梓皓不听,反倒是劝她去陪床的床位上睡一会儿、并保证会替她看着余清,周乐琪也不听,仍然一直坐在余清的床边,半步都不肯离开。
这种情况一直到侯峰来了才得到改善。
侯峰是骨科的科室主任,医院里的其他医生护士都认识他,他一进病房就有人跟他问好,他很和气地一一回应。
周乐琪是背对着病房的门坐的,一开始没注意到侯峰来了,后来还是看到侯梓皓站了起来才注意到动静,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想向侯峰道谢,但是熬夜和饥饿让她头重脚轻,刚站起来没一会儿就眼前发黑,要不是侯梓皓及时把她扶住她就要摔在地上了。
侯峰看了看她的状态,眉头也皱起来了,但他没有直接劝她去休息,倒是先说起了余清的情况:“我问过负责的医生了,你母亲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透析的效果也不错,预计今天下午就能醒过来,不必太担心了。”
周乐琪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直对侯峰鞠躬,连连说着“谢谢”,侯峰对她笑了笑,说:“不客气孩子,但叔叔希望你能去睡一会儿,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
长辈说的话周乐琪是不好意思不遵从的,于是讷讷地点了点头,而这时侯峰又看到自己儿子正在人家小姑娘身后对自己打手势,做了一个扒饭的动作,侯峰心里直叹气,只好又朝令夕改地补了一句:“睡之前再吃点东西,不然会低血糖的。”
周乐琪又讷讷地点头了。
于是侯梓皓就拿了他爸的卡,顺利地带着周乐琪去医院职工食堂吃了一顿早饭。
早上的阳光很明亮,初秋的天空碧蓝高远,食堂里有很多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其中还有一些认识侯梓皓、知道他是侯主任的儿子,都笑着跟他打招呼,侯梓皓也一一问候着那些叔叔阿姨。
他还差点儿把他爸的饭卡刷爆,区区一顿早餐拿了各式各样好多东西,什么馄饨、油条、小包子、豆腐脑儿、豆浆、茶蛋、花卷儿……凡是早餐桌上有可能会有的,他都试图要拿一遍。
周乐琪拦着他让他放弃了几样,两人总算找到位子坐下了,周乐琪看着依然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早餐,眉头都皱得解不开了,忍不住埋怨他:“你拿那么多干嘛?我们又吃不掉……而且要是叔叔知道了怎么办?”
侯梓皓眼皮都没抬,在那儿给她拆筷子,一边拆一边随口回答:“他们医院按月往这卡里打伙食费,算一种津贴吧,这钱只能放卡里,压根儿提不出来,你侯叔叔都快愁死了,你要是能给他吃完他保准谢谢你。”
周乐琪:“……”
她无语了几秒,而侯梓皓已经给她递筷子了,她默默接了过来,又听他问:“馄饨还是豆腐脑儿?”
周乐琪看了一眼两个碗的大小,说:“豆腐脑儿。”
他笑了一下,说了一声“行”,就把小碗的豆腐脑儿放到了她面前。
无微不至的照顾。
周乐琪心里很感动,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对面前的这个人有了更微妙的感情,以至于此时她仅仅只是看到他就感到心中一片柔软。
然而她并不善于表达感情,甚至还会说相反的话,比如眼下她就在催促他离开。
“吃完早饭以后你就走吧,”她看着他说,“我一个人真的可以,而且你一夜没回家,你爸妈能允许吗?”
这话倒是有道理。
昨天他是命大,正好碰上苏芮妮出差,侯峰给他打了掩护,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夜不归宿的事儿呢。可是今天苏芮妮就回来了,侯梓皓必须得回家一趟。
他想了想,说:“行吧,我白天先回去一趟,晚上来替你。”
周乐琪一愣:“你还要回来?”
“不然呢?”他反问她,“你一个人怎么顶得住。”
周乐琪皱了皱眉,还没等劝他,却又被抢白了,他很严肃地警告她说:“而且我什么时候走还得看你表现。”
周乐琪:?
“你睡着了我才走,”他又给她剥了个鸡蛋,“你要是一直不睡那我就一直在这儿待着,豁出去了。”
周乐琪:“……”
他这话说的让她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在这些情绪之外更强烈的还是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变快,心底里对这个人的喜欢正在变得越来越满。
可是她嘴上却说:“你怎么这么烦。”
他听了这话只是一笑,根本不生气,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很了解她了,总能透过她坚硬的外壳看到她柔软的内心。
“我就是这么烦,”他拿起纸巾擦了擦手,坦然自若,“所以你直接听我的得了。”
周乐琪嗤了一声,撇了撇嘴,又夹起他给她剥的茶蛋咬了一小口。
……好吃。
第39章 “没事了”
[小小的埋怨,小小的……娇气。]
托侯梓皓的福,那天周乐琪总算睡了几个小时的觉。
她睡得很不踏实,但总算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中午已过,他已经走了。但是他给她留了个字条,就放在余清病床旁的小桌子上,上面还压了一块巧克力。
周乐琪走过去打开纸条,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依然跟他平时一样,是那种挺括又微微潦草的字,写的是:
“我先走了,八点之前回来,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希望你能自觉吃午饭,或者至少吃个巧克力,吃甜的心情会变好。”
旁边还画了一个又大又丑的笑脸。
周乐琪看着这张字条嘴角微微翘起,她把它轻轻折起来和巧克力一起收进口袋,心里已经觉得……有点甜甜的了。
下午四点多,余清醒了。
她一醒周乐琪就发现了,因为自打侯梓皓离开以后就没人陪她说话也没人逗她开心了,她于是只能一个人默默坐在余清床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她一开始只是手指动了动,周乐琪就立刻发现了。
她像是被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见到余清醒来就去叫医生护士,他们为她做了检查,说她已经没事了,让作为家属的周乐琪放心。
然而她并不能放心。
因为醒来后的余清一直没有看她,而且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背对着她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她好像还活着……可是,又好像已经死了。
周乐琪原本以为妈妈醒来以后等待她的会是一个欢乐的大团圆结局,她会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高兴得又哭又笑,和她的妈妈抱在一起,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妈妈怀里诉说害怕和委屈,并向妈妈讨要一个承诺,说她再也不会像这样丢下她了,说她们以后都会好好地在一起。
然而现实和理想的出入太大了,此刻的她不仅不能无所顾忌,反而感到了越来越多的局促和压抑。
她看着余清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心里忐忑极了,她感觉到她似乎在责备她,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僵在原地努力地思考,然后试探着叫余清:“……妈妈?”
没有得到回答。
她已经想哭了,过了一会儿终于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于是又开始跟余清道歉,说:“妈妈我错了,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罗思雨到我们学校借读的事情……你别生气了,好吗?”
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她慌了,同时感到锁住自己的那个玻璃箱子骤然变得更狭窄更结实了,属于她的空间越来越小,而她已经接近力竭无法反抗。
她努力擦着自己的眼泪转到病床的另一侧去,却发现余清也在哭。
她也跟她一样,哭的时候总是无声的,好像连悲伤都不敢太过放肆。
她的眼泪已经让枕头湿了一片,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说了短短几句话:
“琪琪……妈妈真的很累……”
“对不起……”
“……你放了妈妈吧。”
人会在什么时候开始认真地思考死亡?
或许是在生理无法继续坚持下去的时候,也或许是在精神无法继续坚持下去的时候。
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他们有的时候真的非常坚强,可是有的时候又会变得非常脆弱,精神的崩溃往往比肉体的损坏来得更加突兀和猛烈,往往只要一个小小的触发点就会把人引向无底的深渊。
比如余清。
她是为什么想要放弃生命呢?难道仅仅因为那天在家长会的时候看到了周磊吗?仅仅因为他的出现再次提醒了她他无耻而残酷的出轨?
不,那只是一个触发点,在那之前她的心中已经积攒了太多痛苦,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婚姻失败、被丈夫背叛的痛苦,更是一种失去了人生方向和情感信仰的痛苦。
她其实未必就有多么爱周磊、多么需要周磊,可是周磊的存在却让“家庭”这个概念得以成立。余清把她的一生都给了这个家庭,她在其中享受幸福,也为它的发展付出一切,包括时间、包括精力、包括她的职业生涯,包括她这个人所有的一切。
可是忽然的,这个“家庭”消失了,周磊的撤出否定了她一生的努力,并把她所有的成果都带走了,她在遗留的废墟里惶惶度日,努力想要从那里走出来,可是一切似乎都太迟了,她已经不具备离开它的能力,也不再有找寻新目标的热情了。
生活有时是很玄妙的东西,它看似给予了你自由选择的权利,而实际上却用许许多多无形的条框把人牢牢地束缚在原地,每一个选择的做出都需要无数前因的铺垫,同时又会牵引出无数个后果,这类繁琐的联动所带来的后果就是让人动辄得咎、无法改变。
她很绝望,不单单是因为现在的境况糟糕透顶,更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做一切才会好起来——难道周磊离开高翔、重新回到这个家庭,余清就会觉得快乐了吗?不,背叛了就是背叛了,圆满的感情已经不复存在,即便再次装作若无其事地一起生活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她所渴望的那种圆满的家庭感,已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而当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崩溃的时候,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足以成为杀死她的匕首:商场里卖的亲子服装可以,电视广告上的结婚对戒可以,大马路上到处跑的奥迪A8可以,一首过去听过的流行歌曲可以,甚至“周”、“高”这些普普通通的汉字都可以……痛苦是无孔不入的。
在如此密集的打击中她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把这种无意义的生活坚持下去。她承认自己是软弱的,没有勇气面对惨剧,那么……是不是不如就在这里选择放弃?
周乐琪没有再继续和余清的对话了,她只是默默走出了病房,在门外自己待了五分钟,并在这五分钟里吃了一块侯梓皓留给她的巧克力。
真的很甜,真的很好吃。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情却没有变好呢?
晚上八点,侯梓皓如约回到了医院,然而当他在病房门口张望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周乐琪,只有余清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边正好有一个护士在为她做记录。
他于是没有进去,转身去找周乐琪了。
他找了很多地方,食堂、走廊、医院的前院后院、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护士站……到处都不见她的人影。他找了快半个小时,最后才终于在余清病房那一层的安全通道找到她。
安全通道的灯是声控的,不出声的话就是漆黑一片,当时她就在黑暗中靠墙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侯梓皓开安全门的声音让声控灯亮了,他于是看见她正在吃巧克力,已经不是早上他买给她的那一包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身边还有很多巧克力的包装纸,她吃了很多很多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