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实说起来虽然的确是如此,但侯梓皓很确定他爸想的跟他自己实际干的并不是一回事儿,他揉了揉太阳穴,回答:“爸你想哪儿去了?”
侯峰安静了一会儿,一边开车一边犯愁,总觉得侯梓皓这句反问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反而还坐实了他的一些猜测。
他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如果是我想歪了那最好……你们现在还是未成年人,不要做伤害彼此未来的事情。”
侯梓皓没搭话,因为侯峰口中的“未来”两个字让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昨夜周乐琪站在天台上的样子——如果昨晚他再慢一步、或者当时他伸出的手没有够到她,那么她就没有这个所谓的“未来”了……
这种假设非常残酷,并很容易地牵引着他进行更多令人担忧的想象,他甚至担心在他离开医院以后周乐琪又会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这让他不禁想要时时刻刻留在她身边、警惕她再次伤害自己。
然而他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她最需要的不是他,而是医生。
她应该去看医生。
“爸。”侯梓皓忽然开了口。
侯峰很快答应了一声,并问他怎么了,然而这时侯梓皓却闭口不言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不应该让侯峰知道周乐琪的心理和精神状况出了问题,这很可能让他的家人对她产生不好的刻板印象,而他希望他们都能喜欢她。
这件事他必须另外想办法。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语气自然。
此时的苏芮妮已经好整以暇地等在家里了,为了解决侯梓皓夜不归宿的问题她还特意推迟了两场会议,就等着儿子回家升堂公审。
父子俩一进门苏总就开始输出了,她抱着手臂坐在宽敞的大沙发上,打击目标还在玄关呢她就迫不及待开始闭眼一通扫射:“行啊侯梓皓,你现在学会夜不归宿了,是不是要疯啊你?”
完全在气头上,南方人都开始倒装了。
然而等侯梓皓从玄关转进厅里,苏总的情绪却又由恼火转为张皇了,因为她发现侯梓皓形容不整,衣服皱皱巴巴的一副淋了雨的样子,脸色看起来也很疲惫。
这……倒也不像是出去鬼混了。
她赶紧站了起来,走到侯梓皓身边问:“怎么了这是?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其实自打余清自丨杀那天开始侯梓皓就没怎么合过眼了,至今已经三天,算起来他比周乐琪休息的时间还要少,眼下确实已经没什么精力再说话。
他又揉了揉太阳穴强打精神,对苏芮妮说:“妈,能等我睡一会儿起来再说吗?”
他疲倦的样子让苏芮妮深感心疼,自然顾不得再升堂了,赶紧就让他上楼休息,还周到地问他睡醒以后要不要吃点丁姨做的饭呢。
然而跑得了儿子跑不了老子——侯梓皓虽然幸免于难了,可侯峰却被妻子逮住了。
苏芮妮严肃地问他,这几天侯梓皓到底在医院看望谁、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侯峰支支吾吾,劝妻子坐下消消气,心想这回这个掩护确实没法打了,于是就把他所知的有关周乐琪的事情和盘托出,包括侯梓皓曾经为了她跟人闹到了警察局,也包括这次余清自丨杀未遂被送到医院。
苏芮妮一听眉头紧皱,火气腾的一下子上来了,冲着侯峰发脾气,质问:“这么多大事儿你到现在才告诉我?侯峰你什么意思!”
苏总一旦连名带姓地叫人那就是出大问题了,侯主任于是意识到眼下自己的处境很不妙,赶紧找补,说:“我已经严肃教育过他了,让他不要早恋不要乱来,咱们孩子是懂道理的,不会出事的——而且那个女孩儿其实也挺不错,虽然家里的情况可能复杂一些,但是很有教养,而且学习很出色,年级第一。”
听到这里苏芮妮的眼皮抬了抬。
有教养,还是年级第一?
那倒是……挺不错的。
苏总沉吟片刻,又严肃起来,说:“年级第一也不能把我们孩子又是搞进警察局又是搞进医院的呀!这还未成年呢情况就这么复杂,那长大以后还得了吗?”
侯峰应承着“是是是”,随后又小声补充了一下:“其实这两次的事儿好像也不是那女孩儿找的梓皓,是咱们孩子主动过去帮忙的……”
苏总听言一愣,一口气憋在那儿开始不上不下了,过了一会儿无处发泄只能又骂回自己的丈夫,说:“他都是随了你了!烂好人!没出息!”
侯主任听言无语了一阵,彼时内心也很想提醒一下苏总,当年可是她追的他,然而此情此景说这些陈年旧事显然更容易拱火,他于是只好默默认领了这些无端的指责,并继续好脾气地哄慰着自己美丽的妻子。
苏总脾气稍歇,顿了一会儿又问:“有那女孩儿照片吗?模样好不好?跟梓皓般配吗?”
侯峰:“……”
这都什么跟什么?已经开始看相了吗?
他语塞了一会儿,说:“没照片,下次开家长会你亲自去看看吧。”
苏总对此提案深以为然,甚至心里已经开始记挂这件事了,一边琢磨一边又去叫丁姨,让她好好准备一顿晚饭。
接下来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常态,周乐琪和侯梓皓都回到了学校,继续着高三生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紧张备考生活。
葛澳对侯梓皓的回归感到非常开心,因为他这两天一直在和严林讨论侯梓皓和周乐琪双双人间蒸发是不是一起私奔了,并非常急于向新闻当事人求证。
“我没有,”严林向侯梓皓澄清,“只有他一个人感兴趣,我只是‘嗯’了一声他就认为我在跟他讨论。”
葛澳一听锤了严林一拳,随后又挤眉弄眼地悄悄问侯梓皓:“怎么着兄弟,展开说说呗,怎么回事儿啊?”
侯梓皓对这类调侃和打听都是没什么心思理会的,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周乐琪身上。
她变得更沉默寡言了。
当然她原本就是没什么话的,平时和他独处的时候还稍好一些,至于在学校时几乎可以一整天不支声;现在就更是这样,课间不跟任何人说话,只自己沉默地发呆,即便是侯梓皓试图沟通也会被漠视——她就像进入了一个真空世界,完全不和人交流。
甚至上课的时候她也在走神。
有一次上数学课薛军讲到一道压轴题,点她起来报答案,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反应,直到他在后面敲了一下她的椅子她才回过神来,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道薛军问的是哪道题。
当时他很想救场,然而糟糕的是他也没听,因为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该去哪儿给她找心理医生,整节课都不在状态。后来还是问了严林才知道薛军在讲哪题——压轴题圆锥曲线第三问,求曲线C1上的动点到直线l距离的最小值。
时间太紧侯梓皓来不及自己算了,干脆从严林那儿要了个答案小声从身后告诉了周乐琪,她这才得以在薛军那里过关。
严林么,一向是个对别人的事儿不上心、只管自己低头学习的人,但他心里是真拿侯梓皓当朋友,也看出来他和周乐琪状态都不对。他对此感到担忧,那天下课以后就隐晦地给侯梓皓提了个醒,说:“高考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这时候……你们都注意点儿。”
不要在这最后的半多年里崩盘了,不值当。
侯梓皓明白严林的好意,但眼下他的心思确实是怎么都没办法集中到学习上去,因为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担心周乐琪。
她沉默不说话,他担心;他给她发短信她不回,他担心;周末见不到她,他担心……任何一个寻常的情况都足以让他担心。
而更让他担心的是她的身体状况。
他能看得出来她的状态正在持续变差,平时在学校的时候就一直昏昏欲睡,眼下有很明显的青黑,那是长时间没能好好休息的表现。
而她的确是睡不着。
其实这几年她的睡眠一直不太好,但余清自丨杀事件过后这一切就进一步恶化了,她开始恐惧家庭那个空间,甚至仅仅是进入那个房子都会让她感觉到窒息,更糟的是每到夜里她还会幻听,听到女人持续不断的哭声和救护车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这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而到了白天就开始犯困,眼睛都几乎要睁不开了。然而在学校她是要上课的,老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点名提问,怎么可能睡觉?因此她唯一休息的机会就是在坐公交车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侯梓皓都会在她身边,那是他们一天中离得最近的时刻,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这让她获得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一靠近他她就觉得自己能够休息了,于是渐渐的总算能在摇摇摆摆的公交车上获得大约一小时的珍贵睡眠。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此变得很奇怪:在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跟他说话,关系疏远到连葛澳这么粗神经的人都意识到他们之间出问题了,那并不是有矛盾的气氛,而仅仅是产生了隔膜;可是当她意识朦胧的时候却又与他最亲密,她好像将他当成了一个无声的陪伴者,因此下意识地向他索取她所缺少的一切东西。
他们在生疏和亲密的裂缝里看似平静地游走。
这样微妙的和平持续了一段日子,然而时间的推移并不能让现存的矛盾完全消弭——
在天台事件发生的一周后,他们终于爆发了彼此之间最激烈的一场争执。
第46章 “我不需要”
[这两个人……难道真的为了谈恋爱什么都不顾了?]
事情的起因仅仅是一次语文默写。
高考的语文背诵篇目基本上每年都是大差不差的,只有个别几篇会有调整,要么新增一两篇要么更换一两篇。
那些往年必背的古诗文周乐琪篇篇烂熟,毕竟她都读了三次高三了,说实话想忘也很难,可是今年却又新增了两篇古文,老潘着重强调要让大家熟练记诵,并三不五时就要盯着全班默写。
一班都是学霸,那次默写大家都过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全对,只有周乐琪……不仅默错了两处,而且后三分之一都没写出来。
老潘非常生气,当着全班的面点了她的名,警醒大家不要不重视基础、不要心浮气躁,她当时脸臊得通红,侯梓皓从她身后看,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他于是知道……她的记忆力也开始出问题了。
这是必然的——她现在天天睡不着觉,每天也就睡一两个小时,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而且他上网查过,严重的抑郁症的确会让记忆力衰退。
她必须去看医生,并且刻不容缓。
三院的精神科很不错,而且科主任也认识他,办事很方便,可问题在于这么一来侯峰必然也会知道周乐琪的境况,万一他和苏芮妮因此而对她产生偏见呢?这当然是侯梓皓所不乐见的。
他于是只能另外去查A市有没有精神专科医院,找到以后又提前做好了预约,准备跟周乐琪提这件事。
然而她的反应却超出他预计的强烈。
他是在下了公交车后陪她回家的路上跟她说这件事的。
那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北方的秋夜已经开始冷了,他们一起走在路灯昏暗的小路上,身边是高高低低并残破不全的围墙。
他问她:“这周末你有空吗?”
她听到声音看了他一眼,因为刚才在车上睡着了,此时的眼神还有些刚睡醒时特有的朦胧。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说:“我这几天去联系了一家医院,那里的精神科很好,周末……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她的神情本来是有些混沌的,听到这里却渐渐清晰起来了,眉头皱起,眼神变得有些凉。
“精神科?”她抬头看着他,整个人都显得紧绷,“因为我想自杀,所以你觉得我是神经病?”
对于一个2013年的高中生来说,“精神科”三个字有些太过恐怖了,它会让人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譬如想到一些疯疯癫癫的人,想到幽深的禁闭室,想到恐怖的尖叫和无端的暴力。
而她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不知道眼下困扰她自己的是这样一种狡猾的病,她只觉得“精神科”这三个字是对她的一种的侮辱,甚至是一种苛刻的谩骂。
侯梓皓发现了她情绪的波动,同时也感觉到了她眼中隐约浮现的紧张敌意,这让他一时有些无措,立刻否认道:“不,当然不——我怎么会这么想?”
他的否认虽然语气强烈,可惜却因为内容的空洞而显得虚假——至少在周乐琪看来很虚假。
她无意跟他争辩,只继续默默地往前走了,打算就此略过他无心的冒犯。
可他却没打算放过她,仍然在她身边继续说:“我从没觉得你是神经病,但我的确认为你需要看医生——心理辅导或者药物治疗,无论哪一个都好,这些手段可以帮到你,起码能让你心里轻松一些、能睡得着觉……”
他反复申说、极其耐心,可这些话语对周乐琪来说却无异于凌迟——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病、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更排斥去接受治疗,她觉得自己的问题仅仅是太软弱了,这是她最憎恶自己的地方,需要她自己去克服。
她又忍耐着听他说了一会儿,后来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并克制着心里的情绪对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没有病,也不会去医院。”
她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侯梓皓觉得气氛不对,于是便顺着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等紧张的氛围略略淡去了一些才又开口。
“我知道你没有病,我都知道,”他尽量语气和缓地说,“那我们去看看你失眠的问题好吗?没有人能扛得住一直失眠,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她不再说话了,用沉默表达抗拒,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而她这样的态度让侯梓皓感到了焦虑,毕竟之前天台上的那一幕很自然地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这让他总觉得她时时刻刻都在那个边缘徘徊,而只要她不去看医生、不去接受治疗,那么悲剧随时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