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这话说的周乐琪完全莫名其妙,却不知道十分钟之前曾睿宏刚刚收到了一封不祥的邮件。
发信人是北京办公室的Director Jason,裴启明的顶头上司。他群发了一封人事调动通知,表示公司基于整体形势判断而不得不做出选择,这导致他们部分可靠的工作伙伴将不得不暂时离开SWD的团队。
……这是要裁员。
曾睿宏此前完全没听说过公司有要裁员的计划,一点都没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完全击溃了他,让他甚至无心妥善地结束和Riccardo的晚餐,急匆匆就开始复盘最近发生的一切。
第一,他和裴启明竞争VP失败了,很自然会被裴启明忌惮。
第二,他在最近的工作中和周乐琪有摩擦,她一定很记恨他,并一定会跟裴启明通气。
第三,裴启明正在北京见MD,而MD有充分的人事任免权。
这……这要不是周乐琪这个贱人唆使裴启明搞的鬼,他曾睿宏的名字就他妈的倒过来写!
他完全炸了,觉得自己被办公室里的狗男女算计了,而完全不考虑自己最近在工作上的疏漏。
投行是什么地方?是所有精英挤破了头都想进的金矿洞,为了丰厚的薪水他们愿意付出所有努力、甚至不惜透支自己的身体,996、007,什么都愿意做。而曾睿宏已经三十岁了,他慢慢开始熬不过那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晚上十二点以后就无法再回复任何工作消息,与此同时他最近又因为竞争VP失败而心有怨气,这更难以避免地影响了他在工作中的表现。
他已经在Asso的位置上待了五年了……五年还没升上VP,他在SWD还会有机会吗?新人就像长个没完的韭菜,一茬儿之后还有一茬儿,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可他的力量却是有限的,且此刻就正在贬值。没有人会保留贬值的东西,在全球经济形势如此糟糕的当下,像他这样“性价比”相对不足的劳动力是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就是资本的世界。
客观、残酷、冷漠。
可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尽管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却依然选择将一切迁怒于周乐琪。
周乐琪并不知道曾睿宏面对着什么样的境况,同时对这些也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冒犯让她感到愠怒,同时一个醉酒的、失去理性的男人也让她感到恐惧。她有些紧张,不愿意跟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试图跑出房间向酒店的工作人员求助,然而还没来得及这么做曾睿宏的情绪就发生了变化。
……他哭了。
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弱者一样失声大哭。
“我只是有点老了……”他的哭声传进了周乐琪的耳朵,“……但我还可以工作啊……”
很难说这天晚上周乐琪的内心是怎样的。
她喜欢曾睿宏吗?当然不。她觉得他是个无赖,缺乏专业态度,没有大局意识;可是她其实也没有多么讨厌他,因为她内心知道他是失败的,人很难真正跟一个失败者斤斤计较。
她只把他当作一个不得不合作的暂时性的工作伙伴,是一个完完全全跟自己无关的人,不必投入任何感情,可是今天晚上的这一幕却召唤起了她内心深处一些很真实的感触。
……那是怜悯。
还有共情。
她跟曾睿宏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包括裴启明也一样,他们只是无数庞大的资本机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零件,为了帮助别人攫取更大的社会财富而拼命工作。他们努力地榨取自己身上仅有的那点价值,然后疯狂地与和自己同样弱势的人展开竞争,相互抢夺着为数不多的社会资源和资本世界居高临下的青睐,胜利的人将获得难能可贵的短暂安全,而失败的人就会被不留情面地扫地出门。
可是他们本不应该成为一个冰冷的零件啊。
他们是人……是认真对待生活、并曾经拼命努力过的人。
即便最终无法逃过被这个残酷世界无情抛弃的命运……是不是,也应当得到一点善待和体面呢?
她想得越来越深了。
这是她最近这些年才染上的坏毛病,小时候她没有那么多心思的,理科生嘛,线性思维,每个事情都是抓住一个点往深里想,现在就越来越发散,一件事情发生之后会引发她很多的联想,米兰曾经说过,她这样是因为跟别人交流得太少了,自己一个人憋着才会越想越多。
也许是吧……她确实没有太多的表达欲,也或许只是还没有碰到一个值得信任和值得倾诉的对象,她也说不清。
此时她的脑子被越来越混杂的思绪折腾得越来越混沌,睡觉也睡不着,于是干脆又爬起来了,在夜里十点穿上外套背上包,开始了一场在异国街头漫无目的的漫游。
◎作者有话说:
拒绝内卷从我做起…希望所有打工人都身体健康善待自己
明天就见啦~
◎最新评论:
加更加更加更
现在就蹲男女主今晚重逢是不是有点早?可万一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还要明天呜呜呜
宝子我牙碎了你明天多写点让我开心开心好嘛
快点!!
害
期待期待,明天终于可以见面啦
我发现文案有点小变动 他们终于要见面啦
我还以为是今天……
人间真实,疫情导致很多外企裁员。
好烦啊,工作工作工作,生活中为了工作,看一个小说,也是为了工作烦,唉
来了,马上就要见面了
-完-
第91章 “Mi scusi”
[他有一双她最熟悉的眼睛]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夜晚——人总会在这种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完整的社交网络,牵扯着数之不尽的社会关系,除此之外还会占据若干物质资源,林林总总加起来好像不计其数,要清点明白都很不容易似的。
可其实哪有那么复杂呢?一个人就只是一个人,譬如此刻行走在罗马街头的周乐琪,她只带着她自己和一个装有手机、钱包、护照的女士背包,那就是当时的她所拥有的一切财产,只要有这些就可以去往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干干净净,毫无负累。
可是自由有时不仅仅意味着无牵无挂,它隐形的代价是对归宿的剥夺,此刻的周乐琪就在高度的自由中产生了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做些什么。
她在一个美妙的春夜中孤独地行走,夜晚十点的永恒之城极尽美丽,昏黄的路灯在西班牙广场派不上任何用场,可是在无名的小街上就显得尤其浪漫,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安谧的联想。
脚底不平整的石头或许来自某个璀璨的文明时代,道路两旁低矮的建筑似乎也带有美学的气息,那些经典电影中的桥段会让行走在真实电影场景的人产生些许的迷离,并暗暗开始对比自己与主人公境遇的差异。
她其实并不缺少什么。
只是……此时此刻竟然特别想念他。
那个人现在会在哪里呢?在中国的某个城市?还是跟她一样也在异国的某个角落?他那里是白天还是黑夜呢?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她想知道此刻他们是否正分享着同样的月光。
她开始犹豫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去唐人街附近转转,或者干脆就去那家华人超市碰碰运气,也许还会再遇到那个与他有着相似身影的人。她其实也不指望那个身影真的是他本人,只是今晚她的确太过想念他了,因此哪怕只是一点点相似都足以抚慰她内心的伤感。
她都想好了,如果真的凑巧能碰到那位先生,她一定不会上前打扰,只要看一眼对方的背影就好;如果她没能碰到对方,那她就假想一个月前看到的那道身影就是他本人,这么一来她就可以假设自己正跟他处在同一个空间里,那个小小的华人超市将成为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联系,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安慰。
她正这么出神地想着,耳中却忽然听到一阵自行车车铃的声音,她没有很在意,随后一道影子就很快地从她身边掠过了,一股出人意料的巨大的力量撞倒了她,让她不可避免地摔在了地上,同时肩膀和手臂也有一阵强烈的痛感……是她的包被人生生地从身上拽走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事件令周乐琪的大脑空白了好几秒,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甚至连崴了脚踝都察觉不到,尖锐的痛感都没能唤回她的理性。
直到街头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她的异状、渐渐朝她围拢过来,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试探地询问她些什么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了神来,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抢劫。
她的手机、她的钱包、她的护照,全都在那个包里。
可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手机丢了她可以再买一个,钱包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里面只有两三百欧和一些零钱,银行卡只要挂失就没问题了,至于护照可能稍微麻烦一些,她得去大使馆求助,补办可能也需要一些时间……
这些都不关键。
关键的是……她的笔。
她的笔还在包里。
……那是那个人留给她的最后一点记忆。
她不能失去。
周乐琪忽然就回过神来了!
理智一瞬间回笼,而那个骑着自行车的抢匪已经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此刻她的面前都是人群,大家挤挤挨挨都在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可她根本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受伤,满心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爬起来去追、去找回她的笔。她的手机、钱、护照,统统都可以不要了,可是那支笔……她想找回来。
……她真的很需要它。
她于是开始动作了,努力地想要从地上站起来,而实际上当时她的脚根本不是崴了,而是脱臼了,没一会儿脚踝处的皮肤下就呈现出了大面积的淤血,骨头已经错位。
她可真倒霉,摔得那么寸。
那多疼啊,连围观的人群中都有人不禁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可她却感觉不到,拖着受伤的左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并试图去追赶那个抢走她笔的人。
……然后立刻再次摔倒了。
那是更狠的一跤,几乎要摔断她的骨头,钻心的疼痛顺着左脚的脚踝爬上她的大脑,痛觉神经忽然被猛地触动了,她的额头开始有冷汗滴落。
人群发出更大的惊呼,他们离她越来越近了,一双双陌生的手开始伸向她,理智上她知道他们是想向她这个可怜的异乡人提供帮助,可是直觉上她又觉得这些手是来剥夺属于她的一切的。
她已经彻底看不见那个抢劫者了,并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到他了。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某个街巷的阴影里翻弄着她的包,把手机和里面的现金统统拿走,他也许会欣喜于今日的收获,然后又将把她视若珍宝的那支笔随手丢进垃圾桶或者灌木丛,然后转身潇洒地离去。
她当然可以去报警,意大利的警察或许可以帮她找到她的手机、她的钱、她的护照,可是却无法帮她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找到一支没有任何特色的黑色水笔,它将永远消失在这个城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已经失去那个人了,为什么……连一点最后的念想都不肯留给她呢?
人的崩溃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
连月来的失眠没有让她崩溃,跟曾睿宏难以调和的矛盾没有让她崩溃,对未来人生的迷茫和悲观没有让她崩溃,被当街抢劫并摔断脚踝也没有让她崩溃。
……可是失去那支笔让她崩溃了。
她开始嚎啕大哭。
温柔的春夜忽然变得凶残,璀璨的永恒之城也突然显得面目可憎,多年前她早已经受过的那种绝望和无力去而复返,再次不可拒斥地笼罩了她的身心。人群的呼声已经不能被她听清,陌生的语言只能让她感到更加无助,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流泪。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Lucky”只是一个被烙印在姓名中的冷漠诅咒。
而实际上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走运的人啊。
你会一直跌倒,一直失去,然后一直妥协。
崩溃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谁会因为看你可怜就对你展现出额外的善意?谁会因为你的眼泪就结束对你的剥夺?
或许曾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过吧……
可是他也早就已经离开了啊。
就连他留给你的最后一点纪念,现在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Mi scusi, mi scusi……”
“Sono un dottore……”
既嘈杂又寂静的春夜里,忽然有一道并不清晰的声音落进了她的耳朵。
那个声音很小,同样使用着她一无所知的陌生语言,混杂在无数意义不明的声音里,就像一滴水在河里、一棵树在森林里,没有任何能被人清楚分辨的显著特征。
可是她还是听到了。
……因为那与他的声音非常接近。
平平的语调,有一点漫不经心,说到句尾时又会有一点点低沉,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反倒显得很干净。
她其实很清楚那不可能是他,因为在这七年中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次类似的失望,多少次她都在北京的大街上听到过类似他的声音、见到过类似他的面孔,然而最终都没有找到真正的他。北京有2100万人口,罗马只有300万,她怎么能贪求在七分之一的概率里找到她想找的那个人呢?
她清楚的,那声音的主人多半是一个长着鹰钩鼻的意大利人,有着迥异于亚洲人的面孔,但即便这样她还是选择抬起头寻找他,只为了从那微乎其微的相似中寻找难以用语言说明的慰藉。
她找到了。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一个身影拨开了人群,从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世界向她走近。
他身后是永恒之城的温柔春夜,被昏黄的路灯笼罩,由文艺复兴时期的砖瓦堆砌,沾染着地中海气候独有的干燥和潮湿,有种令人陌生的浪漫和迷离。
可她对他不陌生。
他有一双她最熟悉的眼睛,深邃而英俊,曾在通往A市开发区的老公交车上凝视过她,曾在一中高三一班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陪伴过她,曾在三亚盛夏的阳光中追逐过她,一度给她带去过极致的安定和空前的动荡,恰似那些没顶的欢喜和无底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