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余清清的眼睛,“嗯”了一声,忽然伸出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我知道。”
之后的几日里,苏廷命人严查过往的商旅,果真发觉了许多蛛丝马迹,这些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渐渐混入大雍之中……
幸亏苏廷防微杜渐,早早查出了这些人的来历。不然,兴许会惹出天下大乱的事。
北戎人看似骄狂,实则谨慎,他们早早的下了一盘棋,而苏廷既然要掀了这一局棋盘,揪出后面的执棋之人,便是漫长的过程。
他一向沉得住气。
如今春暖花开,不知不觉便是一月过去。城里的人们都换了轻薄的春衫。
这一日。
余清清刚用过早膳之后,便有人来禀告。
城中的陈都尉德高望重,他家的老夫人高寿,差人送来帖子。除此之外,还有余清清的家人过来探望。
丫鬟道:“姑娘,那余家的表小姐前几日都派人来送糕点,今日亲自过来了。她等在门口呢,说是过来看看您,给您说一些体己话。”
余清清派人传姜蓉进来。
原来姜蓉看余清清的打扮觉得土气,半点没想到,是京畿之地流行的衣着跟燕州有别。
她进来一看,才知道是自己没眼界。
室内摆着鎏金香炉,落地罩挂着油绿色的杭绸帐子,临窗的大书案前还放着插着玉兰花汝窑梅瓶,处处都是精贵。
她一进来,感觉眼睛都要晃花了。
她没有见识,之前还嘲笑余清清的穿着穷酸,可实际呢……
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比她要精细多了。
姜蓉接过了丫鬟递来的茶水,心里狠狠一紧,她咬了咬唇,装作漫不经心的看向余清清的衣裙,问道:“姐姐的衣料怎么如此别致,先前没觉得,没想到在光下一看,居然是如此夺目。”
伺候余清清的丫鬟撇了撇嘴。
“这可是大食独产的织锦,大食国破败之后,只剩下几匹了。一匹给当年的元后娘娘做了衣裳,一匹给了如今的太子妃,做了成亲的嫁衣。如今最后的几匹就在姑娘的库房里。给我家姑娘用着呢。”
“表小姐眼界窄,当然是听都没听过,燕州本来就是偏僻的地方……不过这种话能在姑娘面前说,可别在外人面前说,惹人笑话。”
丫鬟没说什么,眼里却是明晃晃的嗤笑。这些都是苏廷吩咐下来,专门伺候余清清的人,此刻发觉姜蓉眼里的酸意,替余清清敲打。
姜蓉脸色有些发白,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余清清面前摆着的玫瑰糕。
“姐姐,我昨日送来的糕点你可尝过?这可是我精心做的。我送了姨母和姨父一些,他们都很喜欢,这也是我的心意。”
从小到大,姜蓉的女红厨艺都远远胜过余清清,这是她的脸面。她说起那糕点,眼里露出得意,想要扳回一局。
余清清朝那玫瑰糕看过去。
这糕点是姜蓉送来的?
怎么没人跟她说。
而姜蓉跟着朝余清清摆的那一盘糕点看去,等到多看两眼,又尝了一块,笑容瞬间僵住了。
这哪里是自己送的那一盘糕点?
这糖渍玫瑰做得比自己那个要高明多了,玫瑰自是上好的,糖用的是昂贵的雪花冰糖,杂味很少,十分清甜。
这玫瑰糕在燕州之中,乃至是京城高门都算是稀罕物品,她用了许多心思做出来,谁知道竟是连余清清的门都没办法进来,早早让人换下来,用了他们自己的……
连外头的食物都不许进来么?
竟然受宠如此。
姜蓉还想再待在这里,却被丫鬟冷眼瞧着,她拉不下脸面,寒暄几句就出来了。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等回到了余府之后,才冷静下来。
贴身丫鬟小心翼翼的瞧着她:“小姐,等那人去了之后,您还去陈家吗?”
“去,怎么不去?”
姜蓉揪着帕子,眼里掠过一丝阴沉:“我就是要去,她哪里能比得上我,从前跟她一起去外面,不都是她丢丑吗?明明她才该是最狼狈的人……”
三天的时间一晃眼过去。
余清清如约去到陈家。
她戴着帷帽,虽未露面容,却是一身尊贵气度。人人望着她,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就是战场之上战无不胜,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女将军吗?
虽为女子,却在战场之上身先士卒,迎战北戎主力,怎有如此勇武的女子……
姜蓉跟张氏一同过来,这宴席的座位都很讲究,张氏性子耿直,很少跟这些人聚会,此刻被排挤在圈子外面。
姜蓉一向长袖善舞,她刚想说几句话,坐到前面去。谁知道才上前几步,就被人拦下来。
“这前面的位置是给其他人的……小姐还是往后坐坐吧。”仆人提醒。
姜蓉朝余清清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愤怒,脱口而出:“为什么她被众人簇拥,能坐上首,我却要坐后面远远瞧着,明明我跟她……”
她还要说什么。
却被众人看过来,及时止住话头。
仆人诧异的盯着姜蓉。
不过是余家寄人篱下的小姐,怎么能大放厥词,把自己跟那位姑娘相提并论。那可是衡王殿下亲之信之,十分倚重的人。
居然跟那位主子相比……
她算什么东西?
第40章 竟有这种无耻之人!……
这宴席的位置都是有讲究, 余家是五品官,在宛城之中到底是有些地位。
姜蓉到底是坐了一个靠前的位置。
没有落在后面。
许多夫人都在这宴会之上相看未来的儿媳,因此一些女眷闺秀们都往往聚在一起, 作些诗文,说些见识。姜蓉常常出席这样的宴会, 很多人都对她的印象不错。
谁成想,居然露出这一面……
姜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压了压鬓发,低下头,跟着张氏去一边的位子坐下。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这一件事情就没人关注。等到用过膳,听过戏之后, 这些女眷们又聚在一起。
这时候女眷们都要展示一些才情, 好让未来的婆家在意。姜蓉也不例外, 她往日弹的曲子都是寻常, 今日的曲子格外清丽优美,如同仙乐一般, 在场的众人都从未听过。
等到一曲奏罢。
姜蓉不动声色,淡淡扫了一眼众人的脸色, 心里笑了笑。
她自是喜欢出风头的。
哪怕身份不如余清清又怎样?
在这样的场合里,她才是最耀眼的人。
姜蓉瞧了这些人,笑道:“这是我今日在宴会上想出来的,因为今日老夫人高寿, 又恰逢贵人前来贺寿, 所以写下这一首曲子。”
她看了一眼众人,又向主位的余清清行了一礼,笑道:“姐姐是家姐的朋友, 以往蓉儿的琴技都是家姐指点,现在蓉儿作了这一首琴曲,还请姐姐不吝赐教。”
人人都知道余清清是战场之上征伐的女将,如今见着姜蓉向余清清邀请……
一时都摸不清姜蓉的意思。
这可是衡王跟前的贵人,生辰宴不能得罪的人,怎么敢劳驾这样的贵人。
一时人人的心里都七上八下,余清清似有察觉到瞧了姜蓉一眼,没说什么,竟像是应下了姜蓉的话。
这些人看着这一副局面,诧异起来。
“竟是能让堪称琴艺一绝的姜蓉都为之动容,这就是京中的贵人吗……”
“好大的脸面,怎么敢指教其他人的琴艺?不过是一个武将罢了……敢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岂不是丢人现眼?”
这些女子受了挑拨,明着不敢说,但暗里都朝余清清投去怀疑的目光。
她们都觉得,女子应该相夫教子。
对余清清这种抛头露面的女子,都有一些敌视。
余清清听了姜蓉做的曲子,正要看向身边伺候的丫鬟,说些话,让他们准备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候,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谁都没想到苏廷出现在这里。
众人望着苏廷,却见陈都尉亦步亦趋,跟在苏廷后面,其他官员以苏廷为尊。而苏廷正巧听到了姜蓉的所有话,停下来。
苏廷身份矜贵,而且日理万机,人人都知他性情冷漠,不喜出席这样的地方……
怎么会特地来陈家?
苏廷朝姜蓉看去,一时眼里露出点点冷意,如同碾碎了的寒冰:“她会些什么,需要你来说吗?”
他一开口,如同空气都凝固了。
姑娘们有些脸红,其他人却是惊慌起来。他们都知道苏廷是青年才俊,曾经流传阴鸷的名声,又在军中以杀伐果断,冷血无情出名。
没人想到苏廷会来陈家。
更没想到苏廷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余清清。这些女眷们瞧着余清清,余清清虽是以帷帽遮了脸,但那身姿绰约,又听说跟苏廷有着过命的交情……
一时心里都争风吃醋起来。
这些女子们脸红了红。
苏廷面色很差,看到余清清的时候,骤然温和起来。
他朝余清清看去,声音染着淡淡的喑哑:“怎么凑这种热闹?”
“到底是送来了帖子,便过来了。我以前也过来坐过,我从前在军营之时,跟陈家的都尉有些交情……”
苏廷听到陈都尉的名字,眼神微冷了冷,而陈都尉抬眼看着苏廷投来的目光,却是感到自己脖颈一冷,像是铡刀边儿擦了一下……
等到余清清轻轻侧过身,挡住了苏廷的目光。陈都尉才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瞧着苏廷,心里弥漫一种不安的感觉……
怎么衡王殿下竟会对自己有杀意?
这位衡王殿下跟前的女将……
怎么瞧着跟自己昔日的同伴很是相似?
苏廷之前说的一句话,让这些女眷们都呆住。而这时候,余清清的目光不偏不倚,朝姜蓉看过去。
“你刚刚说这一首曲子是你自己所做,如今是第一次演奏,从未向其他人提起,是这样的吗?”
她能知道什么。
在这里炫耀自己的学识?
姜蓉按捺着心里的一份不平,她想到余清清缠着苏廷,搅和了自己的事,一时间觉得余清清很是刺眼,说话带刺。
“姐姐是明知故问,这曲子自然是我亲手所做,如果我不知道乐理,怎么敢向姐姐请教呢?”
姜蓉瞧准了余清清没学过什么,不懂这些东西。苏廷一瞬间冷了眉眼,朝姜蓉看过去,而余清清朝着苏廷摇头。
是别跟这种人计较的意思。
余清清朝窗边看去,窗外晃动着一片树影,她指尖凝出一道气劲,几朵明晃晃的茶花飞落下来,丫鬟端着亮丽的瓷盘,小心的摆盘。
余清清取了两片绿叶,卷做叶笛。
她看向姜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女儿家,不该在人多的场合丢掉脸面,如果你承认的话,那我都既往不咎。”
余清清双眸清清凌凌,如同天空一般的坦荡。姜蓉心里微微一顿,咬了咬唇。
……她怎么感觉余清清变了。
她心里一阵慌,有些没了底气,脸上却是强撑脸面,笑道:“这曲子自然是我自己写的,姐姐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呢,也是,姐姐这么有本事,也不用在意我的感受了……”
她说着,却是又旁敲侧击,污余清清的名声。
姜蓉微垂眼眸,眸里落下点点阴翳。
余清清对着她的目光,自顾自的抵唇吹起叶笛,与刚刚那曲子一模一样的曲调,却是如同春风碧水,如同明月古渠,悠扬之中流露一股旷远。
都说琴声如人。
这笛声也能流露一个人的心声。
如果说姜蓉的琴声美则美矣,毫无灵魂,那余清清的笛声能演奏出这一首曲子的灵魂,比之原曲的沉闷,更是增加许多点缀。
此间的闺秀女眷,大多未听过叶笛奏鸣之声,此时听着余清清的吹奏,都有些沉醉进去。
怎么有如此的笛声……
竟是能把握人的思绪一般。
就如清水芙蓉一般,天然去雕饰。
乐声奏到刚刚姜蓉停止的部分,便是戛然而止。众人沉醉在笛声之中,朝余清清看过去,目露恍惚之色。
余清清朝姜蓉看过去。
“今日你想出一些风头,得一些好的名声,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别人都当成愚蠢的人。”
“机关算尽……终是自作聪明。”
余清清站在那里,一身凛然气度,她用叶片抵唇,继续吹奏下去。
而那曲调骤然一变,由方才的悠扬而慢慢激昂,竟是如同山雨欲来,两国交战一般。
山河表里,尽是峥嵘。
满座都是女眷。
她们以为做闺秀都该相夫教子,而今瞧着余清清坚韧挺拔的身姿,听着这曲……
见证血雨腥风,山河辽阔。
一首曲子听罢,许多人都露出恍惚的神色。前半阙跟后半阙虽是变了很多,却是同一首曲子,相辅相成。
他们朝余清清看去。
既然余清清能吹奏出下半首曲子,那就证明……
姜蓉的话有问题。
如果是姜蓉所做,那么姜蓉不会说只有半阙,更不会吹得如此婉转,只得表皮,不得其神。这曲子前半阙低凉婉转,后半阙山雨欲来……
非是看尽世事沧桑之人,才能做出。
姜蓉用了他们都没有听过的曲子,假冒自己所做。除了这一首曲子,她还有多少诗文是欺世盗名?
众人看向姜蓉,眼里都是愤怒和厌恶。目光如同刀剑一样,快要把她刺成筛子。
姜蓉朝余清清看去,眼里露出一丝不甘之色。
这是她重金寻来,早已失传的曲子,为何余清清会知道?
凭什么余清清总要胜过她一筹!
姜蓉捏了捏手,勉强露出镇静之色,半晌,露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