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便是储君, 该守护这一份基业,承担这一份责任。苏如辰是大雍太子,过去多年都如众人期望的一般, 如众人之愿,称众人之心, 做一颗固定轨迹运转的星辰。
如今。
却是选了另一条路。
昭觉寺前。
苏如辰缓缓登上那高高在上的佛塔,独身前来,已是做好万全之策,追随他前来的,只有昔日教授他的夫子伴读。
曾经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萧瑟。
他拾级而上,经过长长阶梯。
前方出现熟悉身影, 几名老臣忽然跪地重重相请, 头颅触地。
“臣等知道殿下是因皇上, 是因外家做的事情才伤透了心。当今皇上刚愎自用, 不听忠臣之谏,虽是做出广纳谏言之象, 实则好大喜功。当今皇后娘娘更是因此而起,因此而兴, 因此而衰……”
几人双膝一沉,朝地面跪了下去。
“老臣知道,太子殿下是伤透了心,殿下这么多年为宽皇上之心, 宽众人之心才一直沉潜。殿下并非如众人所言的贪慕女色, 殿下一直苦闷,在深宫里面,连知心人都没有……”
几人喉咙一哽, 望着苏如辰的脸,突然难以说下去。
他们是东宫的幕僚之臣,一直辅佐苏如辰,一直看着苏如辰长大……
苏如辰一心想要出家,众人瞠目结舌。他们同样震撼,而震撼之余,又是不甘心。
殿下素有谋略,不该是这一种形式……
几名老臣跪地进谏。
许多人跟着跪地,齐齐以声势威逼,大有长跪不起之势。
这一生到底是要什么。
酒色财气,万人之上?
苏如辰都是体验过一遍,而越是体验到最后,就更是觉得可笑。
他双眸似悲似喜,躬身把为首之人扶了起来,话语如同清风朗月。细细品去,流露一分凉薄。
“我累了。”
“夫子既然认为我值得追随,也追随了我这么多年的选择,为什么到这么时候,不愿意认同我的抉择。我当真累了。”
苏如辰很少说这些,话语落到老者心里,传来一阵阵的心悸。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三哥……起码他得到的都是他想要的。我从小时候就很羡慕他,羡慕他有一个这般的娘亲,羡慕有人甘愿真心为他而死,又能得到所爱之人。”
苏如辰往佛寺走了几步。
身后的人露出惊骇之色,留在原地。
小厮忽然跑了过来,挥着手里的一封丝帛。他朝小厮看去,小厮把丝帛递过来。
“是衡王殿下送来的东西,衡王殿下也许是顾念与殿下的兄弟之情,终归是有人记挂殿下……”
苏如辰眼里无悲无喜,待到看清那内容之后,抿了抿唇,忽然大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大步向佛寺走去。
佛寺之中晨钟暮鼓,淡淡磬声。
苏如辰头也不回,就如彻悟一般。
小厮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朝那布帛看了两眼,忽然急匆匆的朝苏如辰追赶而去。
字迹似是阴暗阴鸷,而笔锋陡然一转,又带几分凌厉之气。
所写的字赫然是“好自为之”。
其下又是“离她远点”。
苏如辰难得有了真心的笑声,一路长笑着走入佛寺之中,似是酒醉,似是疏狂。
寸寸长发随刀片落在地上。
苏如辰端坐蒲团之上,僧袍着身。又缓缓合目,双手合十。
如此众生众相,万般皆空……
才是真的清净了。
柳府。
柳珂握着苏如辰给自己的一封和离书,不敢置信。
她生是苏家妇,死是苏家妇,为什么苏如辰能够如此下得狠心。
竟是用无出的名义,将她休弃……
柳珂一向是京中才女,又是家族倾尽人力资源培养而出的女儿。她跟许多心怀不轨的姨娘庶女争斗,才有现在的地位……
现在苏如辰要把她从云端里打到泥泞里,把她看成浊泥一样的玩意儿。
又怎么可能?
柳珂改换妆容,细细描眉上妆,把昔日闺阁之中的衣服挑出来,捡了应时的放入箱笼。做了这些之后,她走出门去,面对落井下石的姐妹,与这些人演一些姐妹的戏码。
又成了昔日的柳家大姑娘。
这些人都等着看柳珂的笑话,可谁知道柳珂跟从前一般,威势更盛了呢。
到底是太子妃。
哪怕是落魄了,也绝非她们能够得罪……
柳府的叔伯婆姨都过来见过柳珂,朝着柳珂行礼,等知道了和离之事,又是纷纷变了脸色。
柳珂在厅堂之内应对这些人,又私下见了自己父母,她对答如流,得到了这些人的支持,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回到昔日的闺房。
丫鬟朝柳珂看去,道:“姑娘,哪怕咱们如今又回来了,咱们还可以争,还可以赢……”
她以往跟着柳珂,一直是护主的恶仆。
如今经历风尘,眉间含着一股老气。
“这一局棋没下到最后,还没到说放弃的时候。”
“谁说我是府里的囚鸟,该被这些人磋磨?”柳珂坐在梳妆台之前,慢慢拔下钗环,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眉目之间流露一抹厉色。
“不过是被休弃而已,我能嫁入东宫之内,能嫁入皇家,那为何不能再来一次,再入东宫……”
她慢慢握紧眉笔,眉笔陡然折断,一时间咔嚓的声音响起。
室内顿时流露一股冷意。
“总要让他们知道,不是谁都能用我做筏子,踩着我的头顶上去。他们该好好掂量一下……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
……
柳珂回家之后,少有走动,她让相好的女眷为自己出面,又让闺阁里的朋友出面,潜移默化改善自己的声名。
等到消除影响之后,她才挽了妇人的发髻出门,一面是去往书院,派人资助贫寒的学子,一面亲自赈济贫民,施粥送药。
柳珂乃是柳家嫡女,德容兼备。太子甚有佛缘,休书写得清清楚楚,并非是因柳珂德行有亏,而是因苏如辰遁入空门,才让她回家,再寻良人……
柳珂是遭了无妄之灾。
太子去往方外,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如辰出家之事牵涉甚多。
皇帝从前忌惮自己的子嗣,只想以制衡之术,维持自己的地位。如今因为苏如辰之事,又添了几根白发。
兴许是老来病如丝。
皇帝以往康健,如今生出许多病痛,才慢慢想到天伦之事。他命太医为自己医治,又派人暗中搜寻民间的良医,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
盛公公站在皇帝身前,禀告道:“这些人都是邻近几州之内的名医,都说皇上是积劳成疾,心悸加深,需要好好的食疗,不是一时之功……”
“这应以食疗辅助药石,才能慢慢痊愈……”
这些天里,皇帝一直是食欲不振,到今日早膳都未用。盛公公再三请命,才让皇帝用了些膳食。此时朝皇帝看去,皇帝脸色苍老,白发更多,眼里更添一丝憔悴。
不似四十多岁的壮年之时。
更像是五六十岁的垂垂老者了。
盛公公站在床榻之前,亲自端了药碗为皇帝侍疾。他望着皇帝病怏怏的脸色,不知为何……
心里竟有一种诡异之感。
皇帝这一病,病的太蹊跷。
当年元后忽然得了重疾,如今日的皇帝一般,如何都没办法查出来,最终郁郁而亡。
今日皇帝的病情,难道是与当年的元后有关……
是元后的鬼魂作祟?
盛公公心头忽然跳了一跳。
他想到当时的一些传闻,眼里闪过丝丝忧色,顿时低下头去……
就这么退下了。
苏廷等到年节之后便要回去,可谁知道,皇帝自年节之后骤然病重起来。
连连发生皇后入冷宫,太子出家之事。
如今储君之位空缺,几位皇子都想要争这个位置。论资历,论功绩,论朝野之中的人心,都没人比得过苏廷。
哪怕是皇帝立了储君。
也得问过前朝的百官,问过苏廷的同意。
接下来的几月里,皇帝召见过苏廷几次,又是要苏廷与王妃早早生出子嗣,又是赏赐苏廷,又是安抚其他的皇子,常常与这些人见面,如同一个慈父。
对此,苏廷神色始终是淡淡的。
都是制衡之道,谋略之道而已。
一时时局罢了。
这几日京城里的桃花开了。
衡王府里的花渐开起来,姹紫嫣红。
余清清很少管京城之中的事情,这几月里都是在医馆之中诊治百姓,注意到苏廷眉间的沉沉风霜,忽然摘了花过来。
苏廷的神色陡然一软。
“这桃花开的真香,入味了一般。难道是桃花下的花魂成了精,偷偷跟着殿下?”
少女盈盈站在树下,忽然倾身过来,忽然把那桃花簪在他的发间,而手边微微一划,轻抚了抚他的秀发,凑到鼻尖嗅了嗅。
她笑意灼灼,似能望进他的心里。
苏廷看了余清清一眼,忽然咬了咬唇,而过了一瞬,眼底露出些微绯色。
他把桃花取下来,簪到余清清发髻,亲了亲她的头发。
一时间温情弥漫,尽是脉脉。
……
时间一晃过去,转眼间已是三月。
三月初三便是上巳节。
流觞曲水,祈福之日。
柳太傅当众上书,他在朝堂之间德高望重,如今正逢春闱放榜之日,不如以宫廷名义,举办兰江诗会,邀请翰林学士,春闱得了榜的进士,高门闺秀前往兰江赴宴。
一则是为如今的皇帝祈福,去除病气,二则是宴请如今的文武百官,君臣同乐。
因是上巳节,皇帝令众人前去,自己随之亲至。柳太傅一向是合皇帝的眼缘,此事便交由提议的柳家人主办,等落实下去,又是柳府之人派发请柬,布置现场。
皇帝朱批同意,由柳太傅与礼部商量筹办。
这一切都井然有序。
待到三月初三的那一日。
衡王府内。
晨光熹微。
余清清醒来的时候,才靠在迎枕边,就被侍女送过来的衣服吓了一跳。
苏廷派人送来的衣着真是……
太漂亮了些。
红衣如血,又如流动的火焰,腕间饰以轻纱,难以遮住的艳色。配的是明晃晃的金饰,除了璎珞金锁外,还压着金莲。
纤云拂过了帐幔,为余清清宽衣。
“如今姑娘出席宴会,自然该让其他女子知道姑娘仙子一般的容貌,殿下如何的宠爱姑娘,姑娘又是如何的显赫地位……”
“京中之人昔日踩低捧高,奚落姑娘。这是殿下的意思,让她们明白与姑娘之间的差距……”
她这一番话说起来。
余清清倒是想起来了。
先前苏廷与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过去被宫人奚落,都是他的错处。她是他的发妻,便一切都该最好,着盛装,着盛名,该举世无双,被人尊敬……
难道……
苏廷便是因此送来这般着装。
不过是外人的眼光而已。
他居然这么在意。
为了自己,这般……用心的吗?
第72章 “小女请殿下指教。”……
纤云为余清清梳了头发。
她取出一套头面首饰, 又给余清清涂了些口脂。待到余清清梳妆完毕之后,才让余清清出来。
余清清往常都是随意的挽了一个纂儿,如今带着一副头面, 好几次去拨那钗环。纤云拔下了珠钗,换了些府内的绢花。
京中时兴金银玉器, 少有戴绢花的。
如今余清清戴着,倒显得她出水芙蓉一般,远远胜过别人的珠光宝气。
更贴合余清清的年纪了。
余清清跟苏廷一起用过膳食,坐了马车去往兰江宴。皇帝兴致由来,赐了皇家御园芳华苑为之举办,京中文人趋之若鹜,千金难求一帖。
等到春闱放榜后, 兰江盛宴已是名满京城。许多女眷随家人来到这里, 京中人倾城而出, 处处鲜衣健马, 才俊名流齐至。
这些女眷都想要嫁一个好人家,都精心打扮, 远远相看自己将来的夫婿。如今春回大地,兰江池畔烟水明媚, 人群之中,有两人最为风流醒目。
苏廷与余清清相携而行,对其他人都是不假辞色,对余清清却是柔和。
这些女眷原来对苏廷有些觊觎之心。
如今见他们鹣鲽情深, 都是羡慕。
待到宴会开始, 皇帝亲自勉励一番春试的进士,替前三甲簪花,说了几句太平气象的话, 便起身往御驾歇息之处。
之后的事情是如常进行。
男女客们纷纷离席,各寻其伴的游玩,才俊们都成群结队地赋诗,在素屏之间品评诗文。
余清清少有去到御园的时候,不禁多看了两眼,待到走到园里之时,有一只狸奴蹿过来。
雪白的狸奴像是在躲什么,很是慌张,飞快的窜上树,一名孩童过来,取了腰间的鞭子抽着狸奴,又朝余清清怒目而视。
“滚滚滚,别挡路!”
孩童身后跟着下人,下人亦是三五成群,为着突然跑出来的狸奴气势汹汹。
像是从家里带了狸奴出来,又太过残虐,把狸奴吓跑了。
余清清一眼就看出,狸奴的肚腹都是伤痕,那孩童腰间缠的软鞭都是血液,沾着白毛。
如此残忍……
余清清一看便要皱眉,想要说什么,那孩童见她没有避让,一甩腰间的软鞭,就要朝她抽过来:“我姐姐可是东宫太子妃,我爹爹是当今太傅,你怎么敢拦我的路,没眼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