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干枯削瘦的手搭在那人胳膊上, 颤颤巍巍地下了车来。
缓步落地, 他掸掸袖, 往茶馆内走去,那面相老实的车夫身形一动,便不知隐入了何处。
茶馆内掌柜正只手撑在桌面上打盹,小二百无聊赖地挥舞着手中抹布赶苍蝇,见老人进来, 随意地撩起眼皮打量, 见他不过是一身粗布麻衣, 打着哈欠懒散地走向他, “客官喝茶?”
老人面上也没有被怠慢的恼怒,笑呵呵与他道:“有个小友请老夫前来喝茶,不知那小友到了没?”
小二当即面色一变,将脸上的怠慢尽数收敛换上了严肃之色,忙躬着腰领了老人走向二楼的包间,待二人走至包间外, 小二敲了敲门,便忙退了下去,退至楼下,那掌柜已经清醒过来,二人面上带着警惕之色,环视着茶馆四周。
门内响起一声“进”,老人未做犹豫,推门走入,老旧的门发出“吱哑”声响,尖锐刺耳。
“赵大人。”
那方早在包间内等候已久的人转过身来,与老者深深一揖,再直起身,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若是有他人在,赫然便能认出此人正是霖王,而那老人则是首辅赵叙明。
“大人此一路来,辛苦了。”霖王呵呵笑道。
这个地方处于京城西南角,乃平民百姓居住之地,与京中的达官贵人的住处相隔甚远。
赵叙明只与他回礼,并没有接话,霖王也不恼,邀他至桌前坐下。
“看来霖王应当是早便做好了准备罢。”赵叙明抚胡,言语间隐隐含着笑意,显然是对方才的小二意有所指。
霖王闻言摇头嗤笑道:“本王这番动作,那父子俩竟一无所觉。”
他眼神轻蔑,含着冷冷讥讽与桀骜。
赵叙明含笑看他,心中另有算计,他与霖王深深一揖,凛然道:“太子结党营私,□□陛下,把持朝政,还望霖王大义,歼除太子,助陛下重掌朝政,还朝中一片清明。”
“善。”
……
转眼已到七月初六,大婚前夜,宫中宫人彻夜忙碌,原本应当已经安静的宫道内热闹着宫人们的步伐声。
同德帝的寝殿内,因现下是盛夏,殿内门窗大敞,夜风灌入殿中,吹的帷幔轻轻飘动。
床榻上,同德帝一身清凉夏装靠坐在床柱上,手中执卷慢慢翻看,丝毫不理榻前已经立了将近有一刻钟的年轻男子。
他执页一翻,眼皮动也不动,只盯着手中的页卷。
余光里男子的袖摆摇晃,低沉带着恳求的声音响起,“父皇。”
同德帝眼皮微撩,“哼”了一声。
晏晗眸子一敛,作揖的双手无奈垂下,撩着袍角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明日儿臣大婚,还望父皇能够出面。”
同德帝皱眉,放下手中的书卷,捂唇咳了两声,这才道:“朕现在的情况,是昏迷不醒。”
“陛下于太子婚礼之上露面,随后又再次陷入昏迷,想必陛下被太子挟持囚禁的证据,更能明显。”晏晗沉声道,“霖王桀骜,此番假诈,只会叫他更加信服。”
他抬头,直视同德帝,“而且这是儿臣的大婚之礼,想必若是母后有知,也不会想让父皇缺席的。”
同德帝闻言面色一变,头微低,朦胧光影洒下,在他的眼下氲出一片阴翳来。
良久后,他才有了动作,将手中的书卷丢向晏晗,冷哼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为了谁!”
晏晗笑道:“谢父皇。”
第89章 大婚时
七月初七, 宜嫁娶。
从寅时起, 天色还未亮,谭府的众人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廊下婢女们一齐走过的脚步声惊醒了枝头憩睡的鹊鸟,鸟儿振翅飞入檐下,歪头看着廊间装饰的红绸, “啾啾”叫了两声。
那行进的婢女有一人停下,惊喜道:“我好像听见喜鹊鸟儿叫了?”
另一人搭话, “咦, 我也好像听见了!”
其余人见状, 接话道:“今日姑娘大喜,这鸟儿是在报喜呢!”
言罢,众人纷纷捂唇笑了起来,带着轻灵笑意继续前行。
清雅怡人的小院内,葡萄藤架下的秋千被风推得摇晃, 桃枝纹花盆内的兰花舒卷着花瓣, 散发着淡淡馨香, 廊下数盏贴着喜字的灯笼晕着暖暖红意, 灯下穗儿款款飘动。
嬷嬷们脸上挂满喜意,在寝屋另一侧的浴间走进走出,不过片刻,便已备好了撒着花瓣的香汤。
睡得晕晕沉沉的谭嘉月被人从薄被下捞了出来。
“姑娘醒醒,该沐浴了。”
照茵的话回响在耳边,却始终进入不了她的脑海, 她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鼓着颊颇有些不满自己被人打断睡眠。照茵见她这即便坐了起来也仍不停点着头的模样,无奈又唤来一人,二人一齐
将她扶了起来。
直到衣衫尽褪,入了浴桶,谭嘉月这才将意识从困意挣扎了出来。
她打着哈欠,茫然地看着眼前情景,寻着照茵软绵绵问道,“照茵,第二日就到了?”
“可不是,姑娘该梳妆打扮了!”
谭嘉月“啊”了一声,才放松了没多久的神经再次紧张起来。
垂眸看着隐于水下的肌肤,她不禁红了脸。
前夜钟氏拉着她讲了许久的话,又特特给她讲了些洞房夜该要做什么事,还给了图看,这这这!谭嘉月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那事到底是什么,本以为他们之前那般已是大胆,不想还有更亲密的事,直将她羞得埋头。
母女俩说了许久的话,谭嘉月依偎在母亲身边诉说着不舍,等到钟氏睡后,她这才后知后觉有了将要成婚的紧张感,在床上辗转难眠,又不敢惊醒钟氏,只得干躺着,手中攥着那只海棠发簪,她既心中欢喜又忐忑不安,怀着满心的紧张情绪,直到夜深时,她才朦朦胧胧睡去。
紧张忐忑的情绪又开始袭上心头,困意早已飞散,她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唇角微弯,思绪开始渐渐飞远。
也不知,太子哥哥那里如何?
是否也像她这般,为了今日的婚礼正在打扮?
……
却说晏晗这头,他正在同德帝的寝宫外,抓了一个探听内里情况的探子。
探子被他卸了手脚的关节,倒在地方忍不住呼疼,他一皱眉,旁侧的常顺公公当即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掏了帕子塞进了那人嘴中,那人呜呜了几声,转眼便疼晕了过去。
晏晗见状嗤了一声,眸色幽冷,“将这人带下去严加看守。”
常顺问道:“殿下,此人已是无用,为了不节外生枝,不如……”
他用手往脖子上比了一下。
晏晗睨眼看他,幽深如汪潭的眸子里无波无澜,直看得常顺颈后一凉,一个激灵从尾骨直窜上了头皮。
他听见他伺候了二十多年的殿下冷冷道:“今日本宫大婚,要是见了血,往后本宫拿你这颗人头做祭品。”
常顺慌忙捂住自己的脖子,疯狂摇头:“殿下放心!别说人,今日就是连一只蚊子,都不会出血!!”
晏晗又将他上下扫了眼,这才转身与远处出现的谭兼之走去。
见他走远了,常顺这才松了一口气。
谭兼之一身曳撒,腰悬雁翎刀,面容冷肃地立于远处的白玉石阶下,晏晗走近,见他这一脸冷肃凛然的模样,沉声道:“谭大人,今日便要辛苦你了。”
他当即抱拳行礼,道:“殿下多礼了,臣已将宫中布置好,婚礼定能顺利进行。”
“霖王忌惮,一定不会进宫来,宫中探子要及时将消息递出去。”
“是。”
二人交谈许久,晏晗掸了掸袖,将手背在了身后,转身看着那灯火灰暗的寝宫,心中生起百般怪异情绪。
他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问道:“谭大人,本宫心中有个问题,想问你一问。”
谭兼之偏头看他,只看见他侧颜隐于暗色中,眉眼间挂着疏冷,深邃眸中是他看不懂的深意。
“殿下请问。”
“父皇当年暗中培植你做手中利刃,此事谭家其余人皆是不知?”
置于刀柄上的手微微握紧,谭兼之沉声答道:“不知。”
晏晗微微咬紧了后槽牙,面容绷紧,默了一瞬,他才接道:“若是当初因你之事,谭家卷入党争,呦呦因此而丧命,你待如何?”
“殿下为何有此一问?”谭兼之一惊,诧异地看着他。
“谭大人待如何?”晏晗又问了一遍。
谭兼之下颌线绷紧,沉默了许久,他身形一转,拱手朝着寝宫的方向弯腰一揖。
“皇命不敢违。”
晏晗目光骤然变冷。
“然若是谭家人会因此受害,臣只能愧对陛下嘱托。”谭兼之目光一片坦然,“臣所愿,不过家人安康罢了。”
“不过殿下此问过于虚幻缥缈,殿下所说之事并未发生过,呦呦今日便要与殿下大婚了,此等虚无之事,殿下缘何要纠结?”
晏晗罢罢手,怅然叹了一声,“也对。”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鸦青色,淡淡霞光透过云层,晕染了天际,鸟雀皆已睡醒,啾啾欢喜叫个不停。
常顺快步走了过来,凑到晏晗身边欣喜笑道:“殿下,时辰到了,该换喜服了。”
晏晗神色一柔,又招来人嘱咐了几声,这才转身往东宫走去。
“殿下。”
身后谭兼之出声唤他,晏晗疑惑看向他。
“呦呦便交给殿下了。”他沉声道:“但若呦呦受了委屈,兼之虽为人臣,亦会替她讨回公道。”
晏晗笑了,转身大步远去,悠然畅意的笑声响起。
“本宫定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
新嫁娘已经梳妆完毕,正端坐与梳妆台前。
花鸟玻璃镜中,美人明艳动人,如蝶翼般的眼睫微微颤动,颊上浮着红霞,且羞且娇。
一袭嫁衣衬她身姿绰约,头上精致凤冠更衬她容姿绝艳,美人红妆,国色天香。
钟氏坐在一侧,眼眶渐渐泛红,水雾已经朦胧了一双漆眸。
“夫人,大喜之日,可不能落泪啊!”素秋挽着她的胳膊忙安慰。
钟氏眨眨眼,忙忍下了泪意,谭嘉月从镜中见她这模样,忙转过身来,眼中同样泛起了红意。
“阿娘~”这一声唤着带着浓浓的不舍。
一旁的喜娘忙道:“三姑娘可不能哭,不然这妆可该花了。”
谭嘉月闻言忙憋回了泪,神态瞧着与方才的钟氏一模一样。
“阿娘的呦呦今日便要嫁人了。”钟氏看着她,目光怅然又馨悦。
“呦呦以后回常常来看阿娘的。”
“可不能乱说,你以后是太子妃,如何还能经常回家?”
谭嘉月抿起了唇,又道:“那我便让阿娘来!”
“太子哥哥会同意的。”她认真道。
钟氏失笑,应着:“好!”
前院开始人声沸腾起来,不久后便有丫鬟从门外进来,与屋内的众人欢喜道:“太子殿下来了!”
屋内众人瞬时欢喜起来,脚步款款,言语窃窃,喜意浸着每张面容,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被呈上,由全福老人盖在了谭嘉月的凤冠上。
她被搀扶着起身,往院外走去。
眼前是一片红色,她只能看着行走间露出的精致绣鞋,耳边是喜娘丫鬟的欢快祝福声,就在耳边又仿佛相隔甚远,她竟觉得有些虚幻。
她,这便要嫁人了?
厅堂上谭济元与钟氏一齐坐着,新嫁娘拜别父母,在将茶递过去后,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向淡定的谭济元此时神色却有些激动,留着的胡须颤动不止,眼角竟流出了泪水,叫一旁的钟氏看着,倒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泪意憋了回去。
或许怕开口叫她听见自己的哽咽声,谭济元终是没有开口,只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
吉时已到,新嫁娘该上舆车了,谭明之上前来与二人道:“父亲,阿娘,让我来背呦呦出门吧。”
钟氏皱眉,在人群中看了看,收回了目光,她抿唇道:“去罢。”
谭明之含笑来到谭嘉月身前,将她背上了后背。
“二哥?”
“嗯。”
谭嘉月问道:“大哥呢?”
“怎么,呦呦不想让二哥送你?”
她默了默,语气绵软,“二哥……”
谭明之笑道:“呦呦,若是太子给你委屈受,千万告诉二哥,二哥绝对给你讨回公道!”
谭嘉月唇边漾起笑意,娇声道:“太子哥哥才不会的!”
“还没出门呢,便一心向着他了?”
二人悄悄话说着,谭明之背着她出了垂花门,来到了花厅之中。
厅的那里,站着一道红色的颀长身影,面容依旧冷峻,但眼角眉梢,却漾着喜色。
“呦呦。”他低声的唤。
谭嘉月心“砰”的一动,下一刻,紧紧攥着的双手便覆上了一只大掌。
“我来了。”
她脸上一下烧起了热意,昨夜的种种浮上心头,幸而盖头掩住了她的羞涩,手上的大掌用力握了一下,谭嘉月这才软绵绵“嗯”了一声。
这一下叫晏晗突然血脉沸腾,心头激荡,他忽得将谭嘉月打横一抱,直接朝门外的舆车走去。
新嫁娘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拥着那个将她心头填的满满当当的郎君。
晏晗直接将她送上了舆车,车上挂着帷幔,隔绝了外头了一切,她还未反应,隔着盖头,唇上便落来一个滚烫的吻。
“呦呦,我今日很高兴!”他与她低声呢喃,声音缱绻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