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冬正拿银钩挂着床幔,听见这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黎姝见她没有反应,以为自己认错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银冬忽然蹲下身子抬头激动地看着她:“姑娘,你认得奴婢了?”
“什么?”黎姝不懂她的意思。
她刚醒,觉察到这里不再是东宫,也没有利刃穿心。 黎姝能意识到不对,她想,她许是侥幸得到一次重来的机会。
“姑娘不记得了吗?自从四年前您为了救小少爷得了风寒之后,便病糊涂了。这四年来您都不大识得人,就连夫人和老爷您也认不出。这还是四年来您第一次喊奴婢的名字。”
银冬的解释渐渐唤醒黎姝那份残缺的记忆。
四年前,黎姝的弟弟黎青贪玩落水。 当时姐弟两个身边没有下人陪侍,黎姝情急之下跳下水去救人。
尚是春寒之时,黎姝这一跳,足足病了一个多月。醒了之后便识不得人,整日里恍恍惚惚,仿佛丢了魂。 阮氏急得日夜难眠,甚至请过道士来驱邪。
那道士却留下一句神神叨叨的话便走了:“未到时日,时日一到,自会魂归其位。”
时日,什么时候才到时日? 阮氏只当他没本事来唬人,依旧不放弃地寻找名医。 四年来,什么样的大夫都见遍了,黎姝连一点好转都没有。
谁成想,又是一场风寒,黎姝竟然真的变好了。
阮氏起初还不信,她拉着黎姝问东问西,见自家女儿真的口齿清晰地回答出那些问题,当即热泪盈眶。
“阿娘,都是女儿不好,阿娘快别哭了,伤眼睛。”黎姝安慰着阮氏。 阮氏擦了擦眼泪,点头:“好好好,阿娘不哭了。你爹还在外头处理生意。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他定会很高兴的。”
阮氏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快出现在黎姝的床前。
黎姝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眨了眨眼,笑着喊道:“阿爹,青弟。”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起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像是盛满了星光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 若说以前的她像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那现在的她就是落入凡间的花仙子,带着人间的烟火气,不再木讷呆滞。
黎君竹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安然落回去。 他上前几步,摸了摸黎姝的脑袋,笑着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黎君竹闭了闭眼睛,忍住眼里的湿意。 他正想再问些什么,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人一同回望,只见黎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还边往黎姝身边凑。 黎青哭着抱住黎姝的腰,嘴里还哽咽地道:“阿姐,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都怪我,都怪我贪玩……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我一定好好读书,保护好阿姐……”
黎姝哭笑不得地听着自家弟弟断断续续的保证。
“青弟,不能再哭喽。你都十岁了,已经是大孩子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知道吗?” 黎青哭了好一会儿,黎姝才把他拉开,拿着帕子帮他擦眼泪。
“我……嗝……知道了……嗝……”黎青一边打嗝一边点头答应。
黎姝用热水给他擦了脸,见他不打嗝了,才让丫鬟带他下去吃点东西。 黎君竹有事先出去,屋里便只剩阮氏和黎姝。
黎姝半靠在床头,握着母亲的手,眼里带着歉疚:“女儿让你们担忧了。” 阮氏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笑着摇摇头:“你能清醒,便是娘最大的幸事了。不过你这一醒,这性子倒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爱撒娇了。”
母亲总是能感知到自己孩子的细微变化。
黎姝低头掩饰住神思,轻声道:“阿娘,或许我病了这四年,也是幸事。”
黎家人都觉得四年前黎姝病了这么一场,是不幸。 可黎姝清楚地记得前世那场祸事。
四年前,他们按照计划上京。 上京途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伙劫匪。那些劫匪个个穷凶极恶,黎姝亲眼看着母亲、父亲和弟弟丧命。
那些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她记着母亲的话,疯了一般地往前跑,不能回头,亦不敢回头。 如若不是官兵及时赶到,她也难逃厄运。
她流落一年,因缘巧合进入宫中为婢。
那些过往,教会了她如何看人脸色,如何小心翼翼地生存。
“胡说!这样的事怎能是幸事?”阮氏听不得这样的话。 她自然希望女儿能够永远安好,亦不会知道那些可怕的过往。
“是女儿糊涂了,阿娘别生气。” 黎姝及时认错,抱着阮氏的胳膊蹭了蹭,笑得像一只讨好的小猫咪。
阮氏捏了捏她的脸,“你啊,以后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你的风寒还未痊愈,也不知药熬好没有。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万不能再像前夜那般了。”
前夜上元夜里,一扇小窗没关牢,被风雪吹开,寒风整整吹了一夜。 阮氏翌日刚醒,就听见下人来报,说是姑娘高烧不醒。
她生怕黎姝病得更加严重,一直守在她的床边。直到今早实在撑不住,才叫嬷嬷劝了好久回去休息。
“阿娘也快些回去再睡一会儿,我这里有银冬她们照顾,不会有事的。” 黎姝好生劝了一会儿,才把阮氏劝回去歇息。
屋子里的药味经久不散,黎姝闻着那股味道,莫名想到了那淡淡的果香。 那是傅谌特意为她调的香料,淡淡的果香,不刺鼻,能更好地助她入睡。
自从亲眼见到父母弟弟身亡之后,她便再难入眠,整夜里噩梦缠身。 那香料点燃的第一夜,她第一次没有梦到那些可怖的场景。
如今,当是再闻不到了。
黎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 重活一世,她能重新拥有父母弟弟,不用再入宫胆战心惊地活着,这是好事。
“阿姐,阿姐,阿姐……” 耳边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大,黎姝回神,扭头往旁边看。
黎青焦急地看着她,见她有反应,赶紧把药放在一边,扒着床沿急切地问道:“阿姐,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她是谁?你自己叫什么,你多大了?”
黎姝反应过来,她轻笑一声,点了点黎青的鼻子:“你第一次上学堂,把老先生发的书都撕了干净,阿爹回来狠狠揍了你一顿。你不认错,阿爹罚你不准吃晚饭。你就让书墨偷偷带话给我,让我去救你。阿姐说得可有错?”
黎青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头:“干嘛提这些陈年旧事,我现在可不一样了。” “嗯。是不一样了,都会用成语了。”黎姝笑着应道。
黎青赶忙端起热腾腾的药碗,防止黎姝再说出些他的糗事,“阿姐快喝药。”
黎青把药碗端到黎姝面前,黎姝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悠悠叹了口气,认命接过,拿勺子慢慢拨动药汁。
黎青以为她不愿喝,正打算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一眨眼,只见黎姝微微仰头,一碗药瞬间见了底。
黎青傻愣愣地瞧着她,没反应过来。 他们姐弟最是讨厌喝药,以前都是你哄我,我哄你,才能让彼此喝完药。
黎姝这一出实在是出乎黎青的意料。
银冬最先反应过来,她递过去一早备好的蜜枣,“姑娘快吃一个压压苦味。”
黎姝接过蜜枣连吃两个才觉得好受些。 黎青总算从惊讶中回神,他佩服地看着黎姝:“阿姐好厉害,这么苦的药都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那以后你喝药是不是也要这么爽快?”
黎青皱着鼻子想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好吧,我以后也这么喝药。”
黎姝看着黎青为难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你还是小孩子,害怕喝药没什么的。”
黎青闻言顿时炸毛:“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我才不会害怕喝药这种小事呢。” 他强调了好几遍,见黎姝真的相信他了才罢休。
黎姝到底风寒未愈,陪着黎青说了许久的话,便有些疲累。 黎青一直注意着她的状况,见她揉了好几次眉心,赶紧催她睡觉:“阿姐快歇着,我也有课业没有完成。等晚间我再来陪阿姐说话。”
他催着黎姝躺下,亲自给她掖好被角,见她闭眼才离开。
黎姝本来不想睡,但身子沉得厉害,一闭眼很快就沉睡过去。
她刚睡下,黎宅外就有人送来一封加急的信。 黎君竹拆开信封只看了几眼,便去后院见阮氏。
“病重?大夫如何说?”阮氏没想到会是黎父病重的消息。
“这信是赵管家送来的。他并不知我在何处,如今费尽心思打听我的住处,只怕真的……”黎君竹说不下去了。
当年他决绝离京,依着父亲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父亲根本不会写信央他回京。
阮氏明白黎君竹的担忧,她握住黎君竹的手,轻声道:“君竹,别担心。姝儿已经清醒,我们可以陪着你一道回京。父亲他,一定能等到你回去。”
第3章 Chapter 03
一夜天明,屋外的落雪消融大半。 黎姝坐在覆着明瓦的窗子下,膝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手中正拿着一本地志杂谈。
她刚翻了一页,忽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黎姝抬头去看,只见是一个打扮娇俏的小姑娘,额前的碎发有点汗湿,裙角亦沾着残雪。
小姑娘一双大大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似要瞧出朵花来。
黎姝放下书册,温婉一笑:“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小姑娘听见黎姝说话,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丝毫不见外地坐到黎姝面前,猛地凑近盯着黎姝,“你真的不一样了哎。”
小姑娘兴奋得手舞足蹈:“以前你都不会和我说话的,这双猫儿似的眼睛里也没有神采。你终于好了!” 小姑娘的兴奋做不得假,黎姝浅浅一笑,有些歉疚:“我们以前认得吗?这四年的事我不大记得。”
“没关系,没关系……”祝嘉筠爽快地摆了摆手,“你不记得了,我说与你听就是了。”
虽然当年阮氏尽力瞒着黎姝生病的消息,但坏事传千里。不到半个月,铜州城内外皆知黎家姑娘变成傻子的事。
阮氏怕黎姝出门被人欺负,日常派人守着她。若要出门,自己定要随行。 这般严密防守,仍旧有疏漏之处。
半年前,黎姝趁着下人不注意跑了出去。 她那时对外界的感知很弱,并不能察觉到身边的人恶意。
那些小姐姑娘对她指指点点,满口皆是讽刺之言。更甚者有纨绔想要动手动脚。 祝嘉筠恰巧路过,见一群人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自是气不过。
当即一脚踹翻那个浪荡之徒,几句言辞将那些欺负人的小姐姑娘说得面红耳赤,逼得她们道了歉。 她亲自将黎姝送回黎宅,此后也不时来黎宅寻黎姝说话。
琼兰院的下人都认识她,银冬刚刚便没有先行通报。
“她们就是瞧不得你比她们好看,孰不知她们那般讥讽人的模样,便是国色天香也只会让人觉得丑陋不堪。”想起当时那件事,祝嘉筠犹觉得愤愤不平。
她狠狠数落了一番当时欺负黎姝的人,不解气地拍了拍小几:“若是再让我看到她们,我还得教训。”
“噔”的一声,茶杯跳了几跳,溢出些茶水。
祝嘉筠猛地回神,不大好意思地看向黎姝。
她数落旁人时,黎姝就静静地看着她,微勾唇畔。 现下见她说完了,端起只剩下半杯茶水的茶杯递上前:“还剩一半,祝姑娘可愿意喝?”
“当然愿意。”祝嘉筠接过茶杯仰头就喝。 她喝得太急,呛得直咳。
黎姝起身轻拍她的后背,示意银冬上前收拾桌面。 “可好些了?”黎姝低头柔声询问。
祝嘉筠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有些拘谨地抱着茶杯,抬头悄悄看了眼黎姝:“你不觉得我莽撞吗?我还怕你会笑我。”
“为何要笑?”黎姝拿走祝嘉筠手上的茶杯,捏着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水渍,“祝姑娘真性情,我就喜欢祝姑娘这样的人。”
彼时祝嘉筠不嫌弃她痴傻,愿意伴她走遍铜州,替她欺负那些坏人。如今她自然也愿意真心待她。
祝嘉筠惊讶抬眸,她眨了眨眼,猛地抱住黎姝的腰:“阿姝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也喜欢阿姝!”
黎姝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祝嘉筠,好不容易劝她放了手,“祝姑娘今日来只是为了看我吗?” “是呀。”祝嘉筠理所当然地回道。
她一早听说黎姝好了的消息,便跑着过来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半年来,她不时带着黎姝出去,让她多接触些人看些风景,帮着她恢复。
虽然没什么作用,但祝嘉筠没有气馁过。 她相信黎姝会好的。
“你不要喊我祝姑娘,就叫我嘉筠。我喊你阿姝,可以吗?”祝嘉筠笑着道。 黎姝自然应下。
两个小姑娘抵着脑袋看地志书的内容,祝嘉筠还不时点评一下。看到坪县的记载时,祝嘉筠幽幽叹了口气:“如今怕是不能在坪县看到花灯节的盛况了。”
“为什么?”黎姝不解反问。
祝嘉筠又叹了口气,有些颓丧:“你刚醒还不知道。坪县先后遭了干旱和雪灾。那里的百姓病的病,死的死。如今更有坪县人组成劫匪,陛下已经派人来平乱。
“前年的花灯节我还去看过,不想才这么一段日子,就变成这样了。”
天灾最是残酷,若不是被逼急,谁也不愿意成为乱匪。
黎姝默默盖上地志书,微蹙眉间。 她记得这次的匪乱。
“祸匪尽除。”这是傅谌当时的回答。 那些被逼急的百姓,最终被暴力镇压,死前也没有得到一个公正。
若是朝廷那些官员不贪吞赈灾银两,坪县之人又何至于此?
“不说了,不说了。你刚醒,我不该和你说这样的事。”祝嘉筠摆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本也不是她们能管之事,哪怕知道坪县人是被逼无奈,她们又能如何? 终归要看那个平乱之人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