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紧嘴巴,把头向枕头里埋,扭动的时候趁机一脚把被子踢开一条小缝,温度略低的空气灌进来,我得意起来。
“你已经不是幼稚园的小孩子了,清醒一点。”七海挣脱开我的手,又一次把被子给我盖好,加重语气,“好了,很快就会量好的。”
“把头转过来。”他像是幼稚园最严厉的老师批评小孩子一样命令我,“不闹了。”
我在枕头里哼哼,他再次说:“来。”
病好了之后我要一个星期不理他,怎么可以仗着我身体虚弱就这样对我呢。
可是我不敢违抗老师,怕被他罚站或者取消下午茶的小饼干,只好把头扭回来,抿着嘴唇看他,委委屈屈地张开一点点嘴:“啊——”
七海的表情闪烁一下,说:“‘啊’是什么……算了,就这样。”
体温计贴着我的唇畔碰在我的牙齿上,凉得我下意识打开牙关放行,七海捏着体温计慢慢探进我的口腔,停在舌头上方,见我没有动静,叹着气说:“咬一下。”
我听话地咬住。
大概为了避免戳痛我,七海的手指捏得很靠前,轻轻触碰到我的嘴唇又收回。
他专注地注意着我的表情,我含着体温计,不舒服地看着他发呆,含糊地叫他:“七唔海。”
他愣了一下,突然局促地移开视线。
“唔唔?”怎么了?
我奇怪地发问。
因为一个人望着上铺的床板有些孤单,我伸出手想去揪他的领带,把他的目光揪回来。
“稍微安分一点啊。”七海像是打地鼠一样捉住我的左手按回来,又把我再次伸出的右手按回来,几次下来干脆按着我的手腕按在枕头上,“别让温度计戳到喉咙了。”
我的头歪向左侧,又歪到右侧,感到非常有趣地蹭了蹭他的手腕,把头摆正开心地笑:“七咳咳咳。”
刚说出没几秒的话立刻应验了。
七海眼疾手快地捞出来温度计,我猛地坐起来捂着喉咙咳嗽,他举起手眼看要落在我头上,却又硬生生地憋住,掀起被子把我围好,冷酷道:“在这里一动也不要动。”
我点点头。
“38.3,有点严重,不要再折腾了。”我在他低头时,伸长脖子想半跪起身去看他,被他皱眉扫了一眼,垂头丧气坐回去,裹好自己。
“我去帮你接点水,你别乱动,小心撞到头。”
我再次点点头。
七海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目光最终定格在开水壶上,见他走过去,我迅速把脚翘出床沿,正想踩在地上找拖鞋,一抬头看到他停在半路,恐吓我:“坐好回去。”
好吧。我收回了脚,鸭子坐在床上。
……然后在他打开开水壶,房间里被咕噜噜的声音覆盖时,飞快瞄准拖鞋的位置,半披半拖着被子走到他身后,捏住他后背的深蓝色衬衫布料。
想再蹭蹭,也许会很凉快。但是七海表情会很可怕,所以我努力憋住了。
七海的肩膀收紧又放松,转身神情复杂地看着站立时摇摇晃晃的我,眉头紧皱:“这样子走路会摔倒的。”
我点点头,食指和中指分开,踮脚戳住他两侧的眉毛,歪头笑:“不会摔倒的。”
发烧让我的呼吸频率有点高,我小口呼吸着安慰他:“所以不要担心呀。”
“如果你安安生生地躺回去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虽然七海这么说,但是他看上去要笑不笑的,我看了半天,第一次理解他这种带着奇异慌乱的表情。
我固执地和他并排站在开水壶前,把被子挤到我们两人中间,一起盯着水沸腾的声音。
“只是发烧。”我的脸颊贴着被子,“不会离开的,哪儿也不去。”
“……好。”
七海终于不再赶我了。
落在我头上的手轻轻柔柔地抚摸着我,虽说用安静形容烧着开水的房间有点奇怪,但是现在确实很安静。
安静到,
就像淡色的花苞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里绽放,柔软肥美的花瓣一瓣叠着一瓣,毫无声息地组成一朵闪烁着莹莹光泽的昙花。
不过,这朵安静的昙花好像总是觉得自己没什么意义,又或者觉得不需要谁欣赏,所以一点不愿意与其他花朵竞争。
他只是混杂在“花”的名头之下,悠闲又默无声息地对夏季完成大自然和生命赋予他的开花的责任,享受着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一夜,一夜中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月光与清风,偶尔听到人也好非人也好的赞赏也心满意足。
一夜过后,安静的昙花会自顾自地合拢,坠落,离开,留下绿叶等待着下一朵新生命。
如果有旁的什么生物注意到他,他就对他们笑笑,理所当然地说“接下来的季节就交给你们了”,好让这些比他晚来的小家伙们继续爱着这个夏日。
这朵花就这样安静地过了一生,那么快得来又那么突然地离开,如果忘记观察的话,很容易在夜晚的某个梦境错过观赏它的好时机。
与这朵花一样安静的七海轻抚我的发顶,那些丝缕的情绪融入蝉鸣与水泡炸开的声音,让我的心变成沉淀的矿物质、变成作成花泥的落叶下沉、下沉,落入土里宁静地吐芽,开出一朵又一朵花。
在花海簇拥下,我无声地抿着嘴笑。
——说起来,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我捏着七海的衬衫,小步缀在他身后找到水杯,又撵着他的脚步坐回床边,看他一左一右两个水杯来回倒水,热气氤氲着他的脸,折射出清浅的光。
——运气很好的我,今日抓住了昙花。
不仅如此,还想让他再多喜欢我这只黏在他花瓣上的蝴蝶一点,为此我每天都努力搬运回家甜甜的粮食,让他等待着我,直到某天我在窗台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没办法再欣赏他时,他才能合上花瓣,和我一起睡在万里无垠的凛凛碧空下。
“七海,来给我浇水吧。”我支着脸傻乐着看着他,“我给你浇水也可以。”
“?”他不明所以地瞥了我一眼,不知是在一本正经还是在开玩笑,“你要不要躺下休息,是不是烧得有点太严重了?”
“才没有。”
“是吗?”他挑挑眉,竟然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那浇完水会怎么样?”
浇完水你就是我养的花了。我美滋滋地想。
我超会栽培植物,如果你想的话,我能把你住的小花盆变得无比令人留恋,把你喜欢的那个夜晚拉得和我呼吸的时间一样长,好让你开开就不愿意合上。
你会想留在我身边吗。
哎呀,留在我身边吧,昙花花。
……我留在你身边也可以呀。
“浇完水就可以拥有一盆花了!”为了不听到拒绝的话,我难得糊弄了七海一次。
他没再追究,把水晃凉后拿着水杯嘲笑我:“笨蛋一样。”
第49章 被喜欢的他
等到七海盯着我喝完水又盯着我躺回去, 门再次被敲响了。
我忙不迭扯住七海的衣角,满足地看着他满脸无可奈何地请别墅的管家阿姨进门。
“听说小姑娘发烧,我就顺便帮她煮了点白粥。”走进来的阿姨鬓发已经略显苍白, 推着小餐车来到我们身边, 慈爱地叮嘱, “汤碗是陶瓷的, 有点沉, 吃的时候稍微注意一点。”
七海对管家阿姨礼貌地道谢:“我知道了。”
我也跟着他一起连声道谢, 阿姨想了想, 从兜里摸了半天转回来放在我枕头上两颗糖, 笑呵呵地离开。
门声轻响,我把两颗糖都推到七海的腿边, 殷勤地示意他去看:“都是你的。”
见他不接, 我用手拍了一下床,把两颗糖弹到空中又落了下来,催促他:“给你,都给你。”
他的手缓缓放在糖的上面, 我见他迟迟不握紧, 一个猫扑老鼠按了过去让他的手和糖贴紧:“你快拿起来吃呀。”
“先吃饭吧。”
七海顺着我把糖拎起来, 放进自己的西装裤, 口袋边缘露出亮晶晶的糖纸,自己则端起碗, 勺子碰撞着白色陶瓷碗的碗壁,发出闷闷的响声。
好吧。也许他喜欢饭后吃糖。
我双手支着床再次坐起身,向后依靠的时候七海飞快把枕头竖起来垫在我的腰后,我的背扑通蜷缩在枕头里,像是小猫找到了柔软的毛绒毯后, 舒舒服服地把自己陷进去。
正当我伸手想去接过七海手中的碗时,他却避开了我,垂下目光,捏着勺子在碗中轻轻搅拌两下,问道:“粥里需要加东西吗?”
“不需要……话说,我自己一个人能吃饭的。”我为自己身为成年人的行为能力争取道。
“你现在身上没什么力气吧,这个碗可是相当重的,别被烫到了。”
七海举着碗,看上去非常沉重地颠了颠,在我相信了他的话以后,把盛了半满的勺子递到我嘴边,灰褐色的眸子流动着清浅的柔光,不知道在看着我还是在看着勺子:“慢一点吃。”
我想张开嘴,但是被他如此直白地望着,好像虎视眈眈的猎人等着草原上某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一张嘴就咬住他的饵,直接掉入他挖出的陷阱中。
他一定观察了这只动物非常久的时间,知道她最喜欢在哪里露着肚皮晒太阳,最喜欢躺在哪个金黄的麦垛里,最喜欢打着滚四下张望着去寻找哪里的晚餐——
明明心里已经盘算着一百道捉住她的方法,却装成她的好朋友,接受她的糖,等她毫无防备的开开心心的时候,居心叵测地拿出这个饵料,等她上钩,然后叼着她的后颈把它叼走。
也不知道他是想要她光滑又柔软的皮毛呢,还是喜欢她圆滚滚毛茸茸的肚子上面Q弹的肉呢?
“是在怕烫吗?”七海问道。
但是这只小动物是真的把他当朋友,甚至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想带他回自己的洞穴居住。
而且,为什么他手里的东西闻起来好香,好饿。
小动物的肚子叫了一声,得到猎人的轻笑声,她不由得满脸通红,用手捂住眼睛想逃避他的目光,又凭借食欲的本能决定再相信他一次。
就一次。
于是小动物勇敢地咬住饵料。
于是我勇敢地用上牙咬住了勺子。
牙齿接触到的米温度刚刚好,我又向前咬了一点,伸出舌尖勾住勺子边缘,啊呜一口把整个勺子咬进嘴里,一点一点喝下去。
我把捂住眼睛的手指分开一个缝,发现七海含笑望着我,好像我鼓起腮帮子一点点咽粥的动作让他觉得十足有趣,便急急忙忙全部吞完,再抬起头,他已经把下一勺挨在唇边,微微偏头,兴味十足地笑着:“慢一点。”
“哦。”我又喝了一口,他非常迅速地送上第三勺和第四勺。
“七海,”我气势……一点也不凶地说,“我可不是宠物哦。”
“我没有这样想。”七海认真地说,“我完全不是因为发现今天的泷岛意外贪嘴,只是担心你会端不稳才这样做的。”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
“真的。”他晃了晃碗,“再喝一点吧,不要空腹吃药。”
我上上下下看了看坐得笔直的七海,决定姑且相信他的话,微微向前探出头,忍着从心脏热到脸颊的怯意,毫无说服力地说:“之后的菜我可以自己吃。”
他“嗯”了一声,表情却变成被提醒过后的若有所思,拿起筷子把菜夹到勺子里,再次贴到我的嘴角。
“……我真的自己可以的!”
“好,吃完这一点就可以了。”
好吧,勉为其难再吃一点。
我尝了一口,因为发烧味道寡淡的口腔突然被咸香味刺激到,幸福地握了握手指:“阿姨做的菜好好吃!这么一想,昨天没有回来吃饭好可惜。”
“那你也算因祸得福,今天可以在这里吃一天。”七海摇头失笑,“再尝尝这个菜?”
“好……?”我的味蕾叫嚣着要尝试饭菜,连带着烧得犯晕的脑子也清楚不少,我主动向七海蹭了蹭,以免他把手伸太直酸到手臂,乖巧等着他。
直到粥喝了一大半。
“……我真的可以一个人吃菜的。”我强调道,捏了捏手指,“你看,已经有力气了。”
“是吗?那正好来拿着药,水现在是温的,可以就着喝了。”
“啊、嗯。”我下意识接过来,嫌弃地吞下药丸,觉得哪里不对,再次开口,“七海,你不能这样子。”
“什么样子?”他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糖拨开一半,拉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那两样药好像挺苦的,吃点糖吧。”
“……笨蛋七海!”我把糖在两侧脸颊里来回含了含,反应过来自己再次被他忽悠过去,模模糊糊地抱怨,“请你把我当作一个即使发烧也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成年女性。”
像这样明明每句话都慢条斯理地,却莫名强势到我不能反驳,好像这个猎人突然心急起来,迫不及待要把谁捉走下锅一样。
“等你睡醒之后,我会的。”七海已经拽起被子,给我拉开足够躺下的空间,“所以现在要睡觉吗?”
我沉思片刻,药劲还有发烧后的疲惫感最终让我屈服地钻进去,想了想,又伸出手捏着拉窗帘回来的七海的衬衣。
他坐在床边,用手指拨开打在我额头上的碎发,轻轻摩挲过我侧脸的边缘,最后压在被子角上。
有一瞬间我眯缝着眼睛,恍惚觉得七海与医院夜晚时半边身体被月光浸透、半边身体被黑暗笼罩的样子似乎别无二致。
但是他在不明不暗的光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温柔地看着我,呼吸绵长均匀,安宁而长久地停驻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