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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魏瑢再次进入了养病喝药的养老式生活。
宋清儿去赔了罪,在乾清宫外头跪了两个时辰,才进了大殿。
如何应对的,魏瑢并不知道,但从结果看来,应该还算顺利。
宋清儿之后并没有失宠,也没有被责罚,十天里依然有两三天伴驾,虽不及从前,也足够体面了。
养病的日子格外清闲。
七天转眼过去了,又到了与胤禛约好的见面时间。
魏瑢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上了赴约的道路。
在这个压抑的宫廷中,她真的非常留恋一个能正常交流的对象。而且胤禛身上的谜题,也让她念念不忘。
魏瑢到了河边。
胤禛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透过敞开的窗户,一眼就看到少年凭栏而立,清透的双眸凝望着结了冰的河水,满含期盼。
魏瑢提着裙裾,小心翼翼上了桥。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胤禛匆匆转身,面露惊喜,“你来了!”
魏瑢应了一声,然后到了桌边小圆凳上坐下。
桌上摆满了好吃的,形形色色的,琳琅满目,魏瑢注意到,上次但凡她动了筷子的,今次都又备了一份,而没有动过的菜肴,全部被换成了新的。
对他的细心体贴,有点儿感动。
胤禛将暖炉上温着的白瓷酒壶取下来,又笑问:“今日还备了果酒,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在魏瑢同意之后,替她倒了一杯。
魏瑢捧起来抿了一小口,滋味酸酸甜甜的,有点儿像后世的果汁加了薄酒。
“你上次让我探听的事情,我打听过了。”
魏瑢立时竖起了耳朵。上次她再三叮嘱胤禛探听的,是关于他被赐婚的事情经过。
“正式的赐婚是去年秋十月初五,礼部拟好了名单呈送御前,晚上父皇点了名单定下的,那晚只有梁九功带着几个宫人服侍,再就是侍寝的王贵人了。”
王贵人,未来的密妃王氏。如今正在养胎的那一位!
若论康熙中晚期,后宫最得宠的莫过于这位了,难不成她是穿越过来的?魏瑢脑洞大开。
又想到胤禛之前说的屡次遭遇的性命之危。
“这种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胤禛仔细回想着,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可以当成意外,但次数多了,渐渐觉得诡异起来,尤其上次落水,说明真的有人想要杀他。
两年多前,正好是密妃王氏入宫之后。
难不成她也是穿越者,想着弄死未来的雍正帝,然后扶植自己的儿子上位。她肚子里正怀着十五阿哥,将来还会有十六阿哥,以及康熙晚年最宠爱的小十八。
倘若真是如此,这位姐的宏图伟志不同凡响啊!毕竟自己穿越过来,就只想着当咸鱼……
胤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觉得王贵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魏瑢脑筋一转,委婉地道,“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命格非同凡响,只怕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若有机会,可以调查一番。”
自己不好调查,这位好歹是个皇子,多关注一下还是能够的。
胤禛点点头,将事情记在心里。
虽然魏瑢没有明说,他也猜到,似乎王贵人与他的遭遇有些联系。
不过如今他最关切的并非此事,而是……
“今次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不知能否答应。”
“什么?”
胤禛想了想,开口道:“你知道噶尔丹吗?”
魏瑢当然知道,这位历史上算是康熙中后期的最大对手,称霸草原的一代枭雄。
但作为一个嘴馋的前朝女鬼,她不应该知道。
胤禛只当她不知,详细解释道:“噶尔丹此人堪称当世枭雄,征服哈萨克、灭掉叶尔羌汗国,称雄西北,已有当初铁木真之象。是我大清头号强敌……”
“之前大哥他得封郡王,也是因为西北的战功。”胤禛略一犹豫,将太子委托给他的事情说了出来。反正对面的人亲眼见过大阿哥的丑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是说,大阿哥的军功是伪造的,还勾结噶尔丹。”魏瑢睁大了眼睛。
“大哥倘若通敌,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噶尔丹挟制住他,势必要牟取更大的利益。所以此事迫在眉睫。”
“今次策妄阿拉布坦打着遣使入京的旗号,自己秘密抵达京城,此人是噶尔丹的女婿,正可以入手试探此事。”
魏瑢回过神来,“怎么试探?”
“策妄此人,是上一任准格尔大汗的儿子。按照草原的规矩,其父亲死后,大汗之位本应该由他继承。却趁着他年幼,落到了噶尔丹这个叔父手里。他明面上俯首称臣,实际未必那么服帖。”
“尤其为了向噶尔丹表忠心,他迎娶了其女为妻,为此,青梅竹马的发妻被迫自尽而死。”
“这些年他战功累累,表现又乖顺,已经深得噶尔丹信赖。分封为王,大权在握。朝廷探知,在自己的封国,他曾经几次在草原设法坛,为发妻招魂。”
魏瑢眨了眨眼睛,她有点儿明白胤禛的思路了。
胤禛目光闪动,“此事运作得好,不仅能从策妄那边诈出大哥的机密,还能拉拢此人,变成对付噶尔丹的一大助力。”
“你是想让我假扮他妻子的灵魂?”
“没错。”
“你觉得能成功吗?”魏瑢可没有胤禛那么乐观,她对自己的演技从来没有信心,尤其这场戏面对的不是观众,而是女子朝夕相处的丈夫。
胤禛却自信满满,“策妄之妻亡故,已经十几年了。再深的音容笑貌,也逐渐模糊。况且能亲眼见到神鬼,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呢。”
上次太子将这桩重任委托给了他,他跟着礼部的人,与这位秘密来京的年轻可汗接触了几次,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策妄此人勇武多谋,心思缜密,唯一的弱点就是亡妻了。
那天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法子。
魏瑢明白,胤禛的意思,主要是利用策妄的震惊。毕竟鬼魂都见到了,这鬼魂说什么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怎么样?你可愿意。”胤禛紧张地看着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魏瑢沉默下来。
论理,她可以拒绝,但少年期盼的目光,不想让他失望。更重要的是,此事是针对大阿哥胤禔的,对她来说也有利。而且噶尔丹之战,是康熙中后期的一大威胁,三次征伐,消耗的民力财力无数,帮这个忙也算是利国利民了。
权衡利弊,最终魏瑢点头道:“我可以试试。”
胤禛大喜,站起来,郑重向着魏瑢躬身一礼,“多谢你了。”
魏瑢不由得也站了起来,“你别急着谢我,还没成功呢。”
“你肯答应,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胤禛微笑着。
之后魏瑢品尝着美食,胤禛在旁边将策妄的诸多情报逐一说了出来。
“这家伙真是早有准备啊。”魏瑢一边听着,暗暗慨叹。
畅谈的间隙,她忍不住问道:“你试探此人,是太子的吩咐?”为了太子这么拼命,都求到自己头上了。
胤禛明白她的意思,语调微带苦涩,“太子本心守正,肯于纳谏,至少比大哥强些。”
如今朝中大阿哥胤禔拉拢朝臣勋贵,峥嵘之象尽显,太子步履维艰。
他是不想看到大阿哥上位的。
太子虽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忠孝仁义,但至少还算是个好人。
这种话,对着外人,甚至对着小盛子,他都万万不敢吐露,也只有对着眼前这位,能畅所欲言。
那也未必啊!魏瑢悄悄想着,君不见隋炀帝没有继承大统之前,也是纯良孝顺,这些当太子的,很多在长久的压制之下,心理变态了。
太子胤礽可能确实是个好人,但当了四十多年的太子之后,心态会逐渐扭曲。
天色渐晚,两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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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答应了这桩大事,魏瑢接下来数日,每天都去河边,跟胤禛一起恶补噶尔丹方面的知识。
数日之后,约定的计划开始了。
计划施行的地点,选在了河道下游浮碧阁的一处小佛堂里。
这里原本住过一位信佛的太妃,亡故之后暂时无人居住,门庭冷落。
站在小佛堂冷清的正殿里。魏瑢在心里默念约好的剧本。等了不久,就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河中央一艘小船驶过。
河上的冰刚刚融化,春风料峭生寒,将船上两人衣袂吹得翻飞不止。
魏瑢一眼就看到,当前的那人就是胤禛,身为皇子的他竟然亲自撑船。
而身后那人,穿着一身西域风格的武将袍服,深黑底色上绣着绚丽的银纹。三十上下模样,高鼻深目,气度不凡,一双眼睛竟然是墨绿色,配着高大的身形,有种充满压迫感的俊美。
第32章
上了岸, 策妄跟着胤禛走近了浮碧阁。
他眼中闪过疑惑:“这就是四皇子所说的通灵神地?”
他去过很多佛堂神庙,那些有名的,有得道高僧主持, 有万千信徒朝圣的。与之相比, 眼前的小佛堂格外简陋, 压根儿上不得台面。
胤禛微微一笑:“我中原有句话, 不知可汗听过没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策妄哼了一声,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并不相信这四皇子向他吹嘘的话语。
他曾经招引过她的魂魄很多次,却都是徒劳无功。大概是她永远也不肯原谅他了。
他亵渎了他们的感情, 那份少年时两小无猜,约定终生的情意。
为了生存,他选择了迎娶另一个妻子,抛弃了新婚的她。然后她以死亡来报复自己。
这些年,他招引过很多次她的魂魄, 却没有一次成功。
这个大清朝的四皇子, 想必也是听说了这些, 才投其所好吧。
哈,恐怕这个四皇子不知道,曾经也有些狡诈的骗子,为了钱财或者权势, 用些阴谋诡计的手段妄图蒙骗自己。无一不被他识破, 然后身死,而且死得很惨。其中甚至包括好几个有名的僧侣。
带着看猴戏的心态,他跟着胤禛进了大殿。
看着他一本正经摆出祭坛, 念念有词。
盯着袅袅升起的白雾,策妄唇角浮起冷笑。考虑着该怎么教训一下这个人。
大清的皇子,杀掉是不可能,但敢拿这件事情来消遣自己,就是触动了他的底线。这是他心里头不可触摸的逆鳞。
正思量着,他突然感觉气氛不对。
佛堂里多了一个人。
策妄立时绷紧,他是久经战阵之人,五感敏锐远胜常人。他能清晰地听到,神龛上头出现了一个人。
但放眼望去,那里只有一个香炉,还有不足两尺的佛像。
人在哪里?
胤禛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可汗所期望的那个人,已经降临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策妄脸上流露震惊,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高台。
魏瑢收敛精神,捏着嗓子,模仿资料上提到的女子的嗓音风格,用蒙语开口:“是你吗?”
寒风透过窗户吹进来,这一声幽幽叹息沙哑低沉,仿佛从地狱传来。
策妄睁大了眼睛,无论怎么看,那里都没有人,可声音却清晰地传出。
以他敏锐的感官,不仅能听见声音,还能闻到隐约的香气,是她曾经最喜欢用的百合香。还有衣袂挪动的轻响。
真的是鬼魂?她的鬼魂!
他声音颤抖,仿佛三观跟着一起碎裂了。
“是你吗?阿容。”
咦?他前妻不是叫赛罕格容吗?这算是夫妻之间的爱称?魏瑢心里吐槽着,还是开口:“是我。”
策妄身体颤抖,仿佛有一层坚固的壳儿,被生生击碎,露出脆弱不堪的内心。
他墨绿的眼眸腾起水雾,走近高台,向着那个看不见的影子,
“真的是你,你……”
之后是一连串的话语,语速极快,而且都是用蒙语说的,魏瑢一脸懵逼。
靠,根本听不懂啊!
蒙语胤禛只教了她几句最重要的,根本不可能对话成功。
胤禛见状,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可汗,亡者魂魄极轻,你万不可激动,尤其提起这些旧事,惊扰过度。”
台上的魏瑢立刻收到关键讯息,旧事!他是在忏悔过去,配合着他痛苦不堪的表情。
魏瑢连忙按照剧本继续说着:“我只恨……噶尔丹他夺走了你的位置,才逼凌我们……”她语调不熟练,顿顿卡卡,反而更体现出亡灵充满了恨意的内心。
策妄听着,睁大了眼睛。
魏瑢声音越来越低,同时提起裙裾,准备退场了。
她的戏份就是这么短暂,毕竟,跟策妄这等熟人,说得越多,破绽越多,点到为止最好。
然而策妄感官敏锐,立刻察觉了她后退的声响。
突然一步冲了上去。
魏瑢躲避不及,竟然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抓住她了!
触手生温,策妄茫然,自己能感觉握住了她,可凝神看去,手中空空一片。
明明握住了她,却又什么也没有握住的失落感涌上来,他不禁收紧了掌心。
他练武之人的力道根本不是魏瑢能承受的。
立时痛得浑身颤抖。
她用尽全力才没有痛呼出声,用力想要将手抽出来。
抬头对上近在咫尺的脸庞,却不由一颤。
策妄凝望着她,那双眼睛中包含着的痛苦挣扎实在太让人震撼了,哪怕是这世上最高明的画笔,都无法描摹这双充满痛苦和期盼的墨绿眼眸。
像是一片深绿的湖,凝聚了电闪雷鸣的风暴。
他死死盯着魏瑢,虽然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虚空。
“别离开我!我不准你离开我了。”他喃喃说着。